晋江独发三四章
枞木高大蓊郁。
段冽站在树冠之下, 分明瘦骨伶仃,却散发出不容人忽视的威势。
他面无表情,眼瞳极深, 黄昏暖色亦无法渗入其中。
丹卿怔怔望着段冽,笑容凝在嘴角。
卫六本想先坐到地上喘口气儿,见段冽满面山雨欲来, 他惊得绷直脊背,哪还有半分“老弱伤残”的颓态
卫六心虚得很,他把头埋得低低的, 不敢去看肃王段冽。
枉顾命令、擅自离队, 甚至带走人质, 这些都是极其忌讳的大罪。
他不犯则已,一犯竟全部沾染上了。
丹卿心知卫六的难处, 便上前一步,努力把怀中天星花,以及杂七杂八的药草,都展示给段冽看“卫六只是看着我去摘药草。”
言外之意是, 他很尽责, 我没跑。
因为两人被绳索绑在一起,丹卿动时, 绳索也跟着晃了晃。
段冽淡淡睨了眼绳索, 直接无视丹卿, 意味不明地扫向卫六。
此时此刻的卫六,满身狼藉,体力不支,哪还有半分身为暗卫的机警与敏锐
不知想到什么,段冽眸光更加阴骘, 他口吻冰冷,却含着满满嘲讽意味“他摘的药草,你认识你敢用行,那让他给你治”
卫六只觉头顶压下一座五指山,都快把他压扁。
起初,卫六并不相信“楚之钦”。
那劳什子的“灵草”天星花,卫六都曾在心里生疑,说不定这是楚之钦耍的花招,能把肃王骗得团团转的人,他卫六估计就一碟开胃小菜,还不够他瞧的。
然而摘取天星草的凶险,实打实存在。
当时情形,稍有不慎,楚之钦便会跌落峭壁,葬身崖底。
卫六左右矛盾,一方面,他确实瞧不上楚之钦;另方面,他又觉得,今日与他相处的这个楚之钦,似乎没那么糟糕。
倘若这些都是楚之钦的伎俩与手段,那他卫六着实佩服得五体投地。
卫六思来想去。
最后顶着巨大压力,朝段冽拱手“属下愿意一试。”
段冽目光在他头顶停顿片刻,轻嗤一声,转身离去,似是默许的意思。
望着段冽单薄瘦削的背影,丹卿有瞬间晃神。
他是肯让他给暗卫们医治的。
段冽那些话,既存着敲打卫六之意,也是在威胁警告丹卿,别试图耍心机玩手段。
丹卿说话作数,但凡用在卫六身上的药,他自己先嚼碎咽下去,然后或煮汤让卫六喝,或磨碎敷在他伤口。
至于天星花,直接服用就可以。
这种带着灵性的仙草,于体质有极大增益,无伤病可强化体魄,有伤则能加速痊愈时间。
但是,绝大多数暗卫都不稀罕。
只有极少数愿意服用天星花。
丹卿没办法,便将剩余的天星花草制成丹丸。
整个晚上,丹卿都守在篝火旁,他用捡来的缺口罐子熬制浓液,再搓成丸子,好生封存。
睡过一宿,被丹卿医治过的人,都有大幅度好转,主要还是天星花的功劳。
又有部分人肯让丹卿看病了。
当然,段冽和另些伤势稍轻的暗卫,仍按兵不动。
丹卿暗暗着急,却也知道,段冽担心他心存歹计,必须留一部分人,以作筹谋。
那些无甚大碍的暗卫便算了,可段冽不行。
牢狱长久以来的折磨,已把他原先强健的底子掏空,他才是最该让他医治的人。
无须把脉,丹卿就能看出,他强撑的这具躯体之下,已满布疮痍。
天亮后,车马再度启程。
丹卿抱着啁啁,经过治疗,它精神已经好很多。
比起失去臂膀的人类,啁啁对这个现实接受得很快。
它只沉默地拖着独翅呆了会儿,便乐观地在丹卿怀中睡熟。
若在天上,当然有灵丹妙药让啁啁生出另半翅膀。
可惜,这里是人间。
丹卿抚摸着啁啁,心底却在想,怎样才能让段冽乖乖疗伤吃药呢
段冽厌恶楚之钦。
以他孤傲的性子,定然不乐意吃他的药。
很多人把生命看得比尊严重,但段冽好像不是。
他这不是在闹别扭,而是纯粹的嫌弃楚之钦,嫌弃到与他相关的所有,包括药,他都觉得很脏。
怎么就有这样倔的人
丹卿心里又难过,又惆怅。
这日夜里,丹卿趁大家睡着,值守的暗卫又没注意到这边时,他偷偷低下头,用嘴把手上绳结咬开,这种操作自然很艰巨。
可丹卿天天被绑着,再笨,也学会了这种结的打法。
直至腮帮子都咬酸,丹卿双手终于得到解放,他利索地把脚脖子上的绳索也拆开。
揣着几瓶膏药,丹卿猫着腰,小幅度地移到段冽面前。
月光与篝火火光交相辉映,在段冽惨白的脸颊,抹上一层淡淡的红。
丹卿轻手轻脚,自认没发出任何动静。
他悄悄撩起段冽袖摆,堪称神速地为他上药。
因“预谋已久”,丹卿早把药备好。
他把风轮草等磨成药粉,再混入天星花丹丸,做出几小罐简易版药膏。
丹卿从未做过这么冒险的事,他精神高度集中,手脚前所未有的麻利。
尽管如此,当看到段冽臂上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痕时,丹卿还是有瞬间的震撼。
这已经不像人类的手臂。
那些青紫红肿,甚至是化脓的部位,像魔爪一样紧紧贴附在他手臂,它们狰狞又丑陋,日以继夜地折磨着他。
丹卿睫羽轻颤,有些手抖地把药膏抹上去。
他本已做好面对所有意外的准备,可看着这样狰狞的伤势,丹卿还是很慌,整颗心都开始乱了。
涂完右臂,竟只剩一半药膏。
丹卿有些怔忪。
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丹卿下意识抬眸。
月夜下,段冽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睛,正淡淡看着他。
除了诏狱那次,段冽看楚之钦的眼底有明确的恨与怒,其余时候,他都好平静,平静到仿佛要迎来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
又或者,在那他幽沉的眸子里,再不会有疾风骤雨了。
丹卿唇瓣翕动,他想告诉段冽,他不是故意要害他。
楚之钦的命格被安排得清清楚楚,凡人段冽也是。
他以为,纠正错误,他们便都可以回归正确的轨道。
可是,每每想到这里。
丹卿就呼吸急促,整颗心像是被丝线不断拉扯,沁出稠密难忍的痛意。
区区凡人,究竟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违背命运的指引,做出与之截然相反的抉择。
单这点,丹卿就永远对不起段冽,永远心怀歉愧。
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这样也好,让段冽恨他,恨着恨着,便淡了,遗忘了。
哪怕最后看着他死,段冽也只会觉得痛快吧
挺好的。
在楚之钦消失前,丹卿会尽自己所能,来弥补他。
眼眶洇开水意,丹卿把掌心攥得生疼,才把泪水全部逼退回去。
他微微别过头,并不看段冽,哪怕尽量作出卑微姿态,可丹卿就不是这样的性格,属实有些别扭“肃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不好我会尽全力把你们都治好,但你必须说话算话,安全之后,让我活着回京城,可以吗”
夜风轻抚,段冽擦过药膏的手臂清凉。
这几天,因为身体状况,段冽一贯睡得昏沉。但在“楚之钦”撩起他衣袖时,他意识已然惊醒。
只是这具躯体过于迟钝,久久都无法睁开眼,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段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于他偶尔的呼吸声、抽气声,他都能听见。
黑暗的世界里。
触感尤为敏锐。
是楚之钦。
脑海里冒出这名字的刹那,段冽无疑是自嘲的。
他似乎从没发现,他的记忆、他的身体,总能轻而易举地识别“楚之钦”的味道。
遗忘说来简单,却并非说说,便真能将他存在过的痕迹,全部彻底抹杀。
还恨楚之钦吗自然恨。
但段冽有自己的骄傲,他在楚之钦身上栽过大大的跟头,楚之钦是他生命唯一的黑点。
他越是特殊,便越让段冽心存芥蒂。
如何才能保留最后的自尊唯有若无其事,唯有风平浪静。
他越是歇斯底里,越是狼狈不堪,越是丢人现眼,越让背后的小人洋洋得意。
空气里残存着浅浅药香。
段冽就这样隔着朦胧月色,望着眼神澄澈的“楚之钦”。
他忽然想笑。
实际上,他嘴角的确往上扯了扯。
该如何形容楚之钦呢他就像是一条狡猾的变色龙善于随周围环境的变化,随时改变自己的性格和颜色。
怎会有这样的人就连见多识广的段冽都困惑了。
诏狱那日,他面对他时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可这些天的处事不惊,亦是毫无破绽。
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又或者,都不是真正的他
段冽累了。
不愿再想。
短暂的沉默,仿佛一场凌迟。
丹卿见段冽视线掠过他手脚,用早想好的理由解释道“就算我能解开绳索,我也很难独自一人,安全地返回京城。”
段冽轻笑,他喑哑的嗓音,仿佛在夜色里漾开一抹水波“是啊,像你这样羸弱娇贵的人,如何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去年到忻州,想必也是端王命人一路护送。这点想法,只在段冽脑子里匆匆过了一下,如今再把过往翻出来一件件掰扯,属实挺没意思的。
不知是否是错觉,涂抹伤药的手臂好受许多。
既然楚之钦识趣,段冽又有什么理由不放过自己他看着那些脏脏丑陋的伤处,面无表情道“药膏留下,你可以走了。”
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丹卿把药膏放在草地上“我等下再做些,做完了给你。”
没指望段冽回应,丹卿默默看他一眼,起身离开。即将走远时,丹卿忽然听到段冽在身后道“三日后,我将你留在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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