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七十章
晚风阵阵, 余晖被夜色掩没,山与树皆沦为黑影。
容陵站在大簇芦苇旁,衣袂静止。
他眉眼疏淡, 看似若无其事, 心中却不受控制地漾开一圈圈涟漪。
容陵知道, 他本应袖手旁观, 让“楚之钦”死在天地规则之下。
一开始,容陵并不想插手, 可是
可是后来,容陵看见那个瘦削无助的青衫小公子, 在命运齿轮下拼命挣扎, 就像一只妄图撼树的蝼蚁。
这只蝼蚁分明清楚, 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容陵觉得那抹单薄的身影,是如此可笑,又如此的执着。
他不该被一只蝼蚁扰乱心绪, 却偏偏无法转移对他的关注。
等容陵回神,他已然出现在凡间,站在“楚之钦”身旁。
深坑空间逼仄狭小,“楚之钦”趴在地面,遍体鳞伤。他用力喘息着, 鲜血与污泥沾满青衫。短暂休息后,他瘦骨嶙峋的手, 深深插入泥土中, 拖动着笨重的身体,狼狈朝前。
“放弃吧。”容陵俯视着这抹蠕动的青色身影,薄唇微启道。
小蝼蚁却不肯放弃。
他甚至饮血止渴, 浑然不顾变形的腿脚,毅然决然往上爬,像是在挑战一座不可能逾越的巨山。
容陵站在旁侧,看“楚之钦”一次次摔下来,又一次次重新尝试。
最后的最后,他摔回容陵脚边,额角鲜血把泥土都染红。
他干涸起皮的唇,发出微弱闷哼声。
像是痛呼,又像是绝望的哽咽。
容陵弯下腰,蹲在“楚之钦”身侧,一团莹白月华般的仙力,自他掌心飞出,银丝般扼住“楚之钦”脖颈。
只要容陵轻轻一点意念,“楚之钦”便能彻底摆脱痛苦。
但那些相互缠绕的银丝,许久许久,都没能做出任何动作。
容陵没办法忽视“楚之钦”用生命、用灵魂,呐喊出来的祈求,他想活着。
那他,便让他活着。
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手段,容陵便让唐朋等人发现“楚之钦”,并将他解救。
这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虽荒谬冲动,容陵却不后悔。
“楚之钦”如此深爱段冽,他的一腔真心,不该被无视辜负。
可是,容陵没办法再还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段冽。
回九重天后,容陵不再压抑避讳,他时刻留意凡尘“楚之钦”的动向。
躺了整整半月,“楚之钦”方能下榻,他右脚留下轻微后遗症,走路太快的时候,会有点跛。
容陵虽刚回九重天,需他出面解决的事情却很多。
栖梧宫访客连连,容陵得配合调查蛊罂魔花一事,也得接待前来贺喜的各族尊客。
应付完一波仙者,容陵走进竹林,衣袖翩跹,挥出一面水镜。这会儿,丹卿正在教村庄里的小孩如何防范常见疾病。
容陵批阅公务时,丹卿正在烛火下编写药方。
容陵抬头遥望无尽银河时,丹卿正把晾晒的药材抱入屋内。
转眼,凡间又是半年。
在容陵帮助下,丹卿有惊无险地躲过几次命格危机,侥幸存活。
次日清晨,容陵随众仙参拜天帝后,从灵霄宝殿离开,不知不觉,他竟行至虹桥下方的仙池。
此时此刻,旧景依旧,桥上却空无一人。
水汽朦胧,容陵视线穿过缭绕仙雾,默默望向虹桥,眼神有片刻的放空。
他忽然想起,那日,身着一袭青衫,仿若懵懂小道童的青丘狐狸
容陵回栖梧宫不久,天帝那边陡然传来召见急讯。
到紫薇宫时,殿内已经来了好几位天神天将。
容渊高居天帝宝座,他五官轮廓如刀斧雕刻,俊美非凡,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容渊膝下三个帝子帝女,只有容陵,与他长相最为神似。容廷与容婵的神韵与面貌,都更像天后。
见容陵进来,容渊只淡淡瞥了眼,随即望向诸位将神“昨夜子时,魔族破除防护阵,攻入少径山,整座仙山血流成河,无一活物。”
此言一出,在场尊者俱是震惊。
少径山只是四海八荒的一座小仙地,上面连个正经仙主都没有,只有些散仙和灵仙落脚,怎会召来魔族大开杀戒
而且,山海苍穹图并没有示警。单单这点,便让所有人心头沉重。
山海苍穹图囊括四海八荒所有地点,一处出现危机,山海苍穹图会立即点亮星束,但昨晚,山海苍穹图失效了。
容渊等众仙七嘴八舌讨论完,这才开口“防患于未然,劳烦诸神各择定一座仙山,将一缕神魂附留在山阵。”
此事毕,挥退众仙,容渊对容陵道“你留下。”
殿内寂静,只剩下父子两人。
容渊面容有所松懈“你怎么看”
容陵平静拱手“近年仙地战乱不休,许是魔族有意寻衅。少径山和山海苍穹图,可能也是魔族故意转移视线,背后恐有大谋。”
容渊确实是这么个想法“只要魔主屠浮在一日,仙魔两界便不得安宁。这些年,他虽闭关,魔族却井井有条,不可小觑。”
容陵闻言,神色微冷。
仙魔两族也曾和平共处,后来魔族少主屠烬偷偷炼化数百位美貌女仙,被容廷斩杀于无忧寒潭。屠烬身死道消后,仙魔便水火不容、势不两立。
“你和阿婵,都是屠浮的目标。”容渊钢铁般的眼神,似崩裂出一丝脆弱,“尤其是你。”
“儿臣明白。”容陵淡然应声。
“你母后擅卜卦,但你与阿婵的问路石俱是诡谲变幻,有吉有凶、劫难重重,蛊罂魔花只是开始,往后的路,你做好准备。”
容陵眉头微蹙,似乎有什么,在他脑海一闪而逝。
离开大殿,容陵当即走了趟少径山。
昔日仙山断壁残垣、遍地尸首,画面看着触目惊心。容陵盘膝抚了一曲安魂调,超度亡灵。
无数星火般的魂魄飞至上空,逐渐湮灭。突然,有一点微弱如粟米的光点,缓慢飞到容陵身前
人间。
边地荒凉,白日都有风沙拂面。
丹卿随当地村民走进荒漠,寻找一种名叫“荆柠”的药植物。
“楚郎中,只要挖到足够荆柠,就能治好人传人的那种怪病吗”
丹卿大半张脸都捂在白色面巾下,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可以的。”他声音不大,却言辞笃定。
周围几人大喜,个个干劲十足。
风沙越来越重,众人埋首搜寻,不再说话,免得一开口,就吃满嘴沙子。
太阳西斜。
为首男人望向天际霞云,语气严肃“我们必须马上回去,夜晚里的荒漠最危险,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丹卿背着小半筐荆柠,深一脚浅一脚,随众人折返。
“楚郎中,你右脚是刚才受伤了吗要不咱们走慢一点。”有人担忧地问。
丹卿笑着否认“没关系,是老毛病,不碍事的,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快些赶回去”
荒漠广袤无垠,沙子被白日太阳晒得发烫。
丹卿双脚灼热,但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因为这证明,他还切切实实活着。
一次又一次,他都成功在绝境中活了下来。
丹卿曾经很奇怪,他甚至以为,是云崇仙人偷偷在九重天帮忙。
然而破坏天地规则,所要承担的惩戒,以云崇仙人修为,似乎负担不起。
或许,只是他生命力太过顽强,所以才能从命运魔爪中逃离吧。
又或许,是段冽也舍不得他。
是他在保佑他。
丹卿眉眼弯如新月,他下意识触摸胸口,却没碰到日夜贴身存放的小瓷瓶。
戛然止步,丹卿神情大骇,双手在胸膛搜寻半晌,他惊慌无措道“我东西掉了。”
前面几人回头。
为首男人蹙眉,荒漠里丢东西,怎么可能找得回来
“很重要么如果不是”
丹卿赫然打断男人话语“我自己回头找,你们把药草带走,还有,我房里砚台压着一张纸,写的就是药方。”
把竹筐递给他们,丹卿转身就往回跑。
几人面面相觑,终是追上丹卿,今夜他们若把楚郎中丢在这里,他必死无疑。
丹卿既愧疚又不安,但他不能失去最后的倚靠。
丹卿三番五次赶这些人走,可这些人偏偏死心眼儿。丹卿再顾不得他们,他双手不停刨着黄沙,大脑一片空白,此时,他唯一的念头,便是找回段冽的骨灰,必须找回。
不知不觉,丹卿双手被砂砾磨得血红,再看周边村民,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是真心实意在帮他的忙。
站在漫天风沙里,丹卿瘦削身影几乎被黄昏暗色湮没。
他闭了闭眼,突然哑声道“不找了,我们回吧。”
怔怔转身,丹卿独自往前,他眼神呆滞,仿佛被什么抽走魂魄,只剩一具空壳在僵硬行走。
再见了,段冽。
这次,是真的真的再见了。
默默在心中和段冽道别,丹卿不停揉着眼睛,他努力在笑,鼻音却很重“今天风沙好大,怎么一直往我眼睛里吹烦死了”
村民畏畏缩缩跟在丹卿身后,俱是不敢出声。
他们谁都没见过丹卿这幅可怕的样子,方才楚郎中蹲在荒漠,眼瞳猩红,像一匹想撕碎荒漠的孤狼。砂砾划破他掌心手背,他全无反应,他非常安静,可这种沉默,比歇斯底里的咆哮怒吼更恐怖,那个瞬间,他们几乎不敢再看楚郎中。
走出荒漠的那一刻。
丹卿悲哀地扯扯唇。
仰望浩瀚苍穹,丹卿笑容无奈,他知道,他再也躲不过去了
少径山,容陵凝聚神力,尝试与面前的渺小星火建立桥梁。
这点魂魄实在过于微弱,稍不留意,便会被他神力吞噬。
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容陵读懂星火传达的弥留意念后,忽然身形一僵,他像是感知到什么,侧眸望向远方。
心脏似乎被蜜蜂蛰了下,痛感不是太深,却很持久。
“楚之钦”死了。
终究是段冽没能守护住他的“楚之钦”。
山风凌厉,容陵独自站在山巅。
他身侧也有一株扶桑树,年代更为久远,但它毕竟不是段冽与“楚之钦”的扶桑树。
容陵仰头望着繁密枝叶,仿佛梦回那段历程。
那几天,段冽瞒着丹卿,他趁他不在或繁忙时,偷偷爬到山顶,利用碎片时间,把红绸一根根系在扶桑枝木上。
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或是攀树,对当时的段冽来说,都不容易。
但段冽很快乐,他觉得,这是他出生以来,做的最轻松最虔诚的一件事。
他很享受,也很知足。
挂完最后一根红绸,段冽站在扶桑树下,他闭着眼,伸出双手,仿佛能跨越时光与空间,抱到未来的“楚之钦”。
他微微弯唇,温柔抚摸着丹卿头顶,细声说“阿钦,别哭。”
后来,抱着骨灰站在扶桑树下的丹卿。
真的没有掉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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