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里晨起便有烟火气, 晨光里客人三三两两下楼，掩在木梯后的厨房一阵阵冒出蒸汽，小二叮叮咣咣端着一大托盘的东西上楼, 不巧瞄见前后脚的女客侧脸, 愣了一愣。

    倒不是这女客美得多么惊心动魄，委实是她住进来时模样令人难忘, 两天前她从暴雨里来，周身淋得湿透, 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略显苍白的脸绷得森寒, 跟着银子一起硬邦邦地丢过来一句“一间上房”，之后再没有一句话, 连小二递上的热帕子都不要。

    反倒是被她拖拽着的男客模样温柔, 接了帕子, 抿抿嘴唇淡笑着说了声“有劳”, 遮掩面容的胳膊一晃而过，小二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颊上似是有挨了一顿毒打的淤青, 细看却再看不见了。

    今天女客的脾气似是好些，主动打了个不咸不淡的招呼, 小二忙“嗳”地应声“真巧，遇见您了, 那您要的早饭, 我先给您端上去。”

    “不用了。”清溪问清是哪盘，自己端了，“我自己带上去就好。”

    小二乐得清闲，喜滋滋点头, 顺嘴问“对了，问问您，那天同您一起来住店的，是您家的吗”

    清溪脚步一顿。

    “认识的人而已。”

    她跟上另一步，快步上楼，推门进去，将托盘往桌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饭了。”

    床上面朝下趴着的男人一动不动，发出声黏腻得让清溪后背发毛的哼唧“哎呀，我起不来，要清溪亲亲才能起来。”

    清溪“”

    她拳头硬了。

    青时却哈哈地笑出来，一个翻身改成侧卧，闲闲枕着一臂，另一只手在身侧拍了拍“不着急，先陪我躺会儿。”

    “我躺你个”

    “你有想知道的事情。”青时笑吟吟地把她的粗鄙之语堵回去，又轻轻一拍，“过来，陪我一会儿。”

    清溪不情不愿地躺下，重重拂开青时往她胸口探的手，语气比两天前进客栈时还硬“我为什么还活着”

    “你问我这个问题，不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吗”青时并不恼，被拍得通红的手背轻轻握住清溪的手，半强迫地让那只手触及他的心口。

    隔着几层衣衫，掌下肌肉结实如同多年以前，其下却静默无声，空荡得近乎死寂。

    青时松开清溪，“我的心在你身上，你当然不会死。”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因为我想活。我拔空了这天下所有的灵气，为我自己重塑身躯。”青时轻描淡写，“有一缕一直被你留着唔，我猜是给那梨花木灵续命吧。去年才被你放出来，我才有这一副人身。”

    清溪不敢置信“这天下所有需要灵气的生灵都因你而死。你把他们都吃了。”

    “我知道。但不要和我谈论道德，那是你们所规定的、后天学习的事情。”青时微笑着说，“我们不谈论这个。”

    清溪给了他一拳。

    血管中早已不再涌动灵力，体术却勤修不辍，这一拳用足了力气，砸得青时猛偏过头，嘴角再次破溃，皮下迅速出血凝成淤青，另有一些血丝渗出微肿的肌肤，凝出鲜明的血珠。

    清溪看着青时“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青时轻轻舐去嘴角那点鲜血“我是镜。仅此而已。”

    他赶在清溪说话前抓住那只刚刚猛揍过她的手，不容抗拒地将自己的手指卡入她的指缝，双手扣合的瞬间清溪识海一沉，脑内不受控制地涌入一幅幅画面。

    丛生芦苇的水上木舟缓行，几十人合抱的巨树倒塌，熊熊大火吞噬建筑，淌过地面的浓稠鲜血无数的场景在一瞬间齐齐扑来，前后看不出任何关联，又似乎彼此咬合，清溪茫然地睁大眼睛，瞳中倒映出眼前人近在咫尺的俊秀面容，瞳孔却涣散地微微放大，像是沉入什么逃脱不得的梦魇。

    青时蓦地松手。

    他轻轻擦去清溪额上不受控制渗出的冷汗，稳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从最开始说起吧。”

    “我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闻。听说那时天地初开，清气上浮化天，浊气下沉为地，随后有日月星辰，再有草木虫豸，有一株树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根牢牢扎进地里，高处的树枝一直长到天上。它就成了支撑天的天柱，后来它有了名字，称作建木。”他一下下抚摩着清溪止不住发颤的后背，以一种讲故事的口吻娓娓道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我知事时建木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女娲大神也不见踪影，她仿照自己的样貌用黄泥和水捏出的生灵在地上行走，打猎、采食，搭建他们的住处。”

    “我师父告诉我，那些生灵是人。和我们为了修行而模仿女娲大神拟造的面貌不同，他们生来就是那个模样。”

    “他们分不清我们与女娲大神的区别，将我们也称呼为神，把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送给我们。于是我们定下契约，把大地划分成一块块，不同的部族选择不同的神，作为交换，我们尽力保护选择我们的部族。我师父也是其中之一，那个部族为我师父兴建神殿，我跟着师父，还有其他同门一起居住在其中。”

    “谷物、蔬果、兽皮、玉石送给我们的东西有很多，我们其实并不需要，就保存起来，每一年结束的时候还给他们，那一天所有人都很开心。”青时把自己从回忆中一点点剥离出来，指尖无意识地绕着一缕清溪的长发，如感慨一般，“那时候真好啊，我们真的以为，我们会永远如此我们的约定万世不绝。”

    “就这样过了很久。有一天，师父告诉我，有熊的姬轩辕要死了。玄女是他的好朋友，和他有共同作战击退蚩尤的情谊，想把他留下来，于是她采来各种各样的草药，炼制成吃下能够长生的丹药，亲自带去赠给姬轩辕。”

    “她被拒绝了。”

    “玄女不明白，于是找来其他的朋友一同商量，我师父就在其中。最后他们决定尊重姬轩辕的决定，玄女再次亲自前去，姬轩辕仍然拒绝她的丹药，没过多久就永远离开我们了。玄女很难过，不愿意再看到有熊的部族，她通过建木回到天上，发誓再也不去人间。她的一些朋友看到她悲伤的样子，感同身受，不愿承受那样的悲伤，也纷纷离开。我师父没有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师父有事暂且回去，只有我和师兄留在地上。一直没有人来，外边却很吵闹，我想可能是因为部族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就像有时部族与部族之前会开战，师父总说不要插手。直到外边彻底变样。”

    “颛顼下令伐倒了建木。”

    “他率先推倒了有熊的神殿，重新制定历法，禁止人通过祭祀的方法通神。他说人不需要神。”

    “我们的神殿也被推倒了，部族里的人放火逼我和师兄离开，领头的是部族的首领。我师父把她称人。”

    青时稍稍停顿了一会儿。

    记忆和时间紧密相关，寿命越长，记忆越冗杂，对时间的感受越细密，数千年匆匆而过，长寿者也不过百岁的人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历史都成了传说，于他、于他们而言，被背叛的痛苦和怨恨却犹如昨日般历历在目，想起来便咬牙切齿。

    他压下瞳中那点跃动的金屑，继续说“我师兄用琴音震伤他们，带着我逃回了天上。这时候我们发现，因为建木被伐倒，天和地没有了连接，越分越开。师父趁着天和地还没有彻底分开，跳到地面，把他的爱人带回了天上。”

    “我师父质问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一开始不说话，很久以后说，”青时模仿着女人的口吻，“我们不想做玩具了。”

    “简直莫名其妙。”他说，“我师父很生气，他去把那个部族所有的人都杀了，这样他的爱人就没有牵挂，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了。”

    “但她没有。她在我师父面前自杀了。”

    “天和地彻底分开了。我们有了新的地，风貌和原来的不一样，住在那里的生灵和人有些像，但不是人。他们依旧选择神来供奉，就被我们称作神国。”青时深深呼吸几次，恢复了之前讲故事般的舒缓语气，“人也有了新的天，天上没有他们曾经称为神的东西，来不及逃脱的灵留在那里，等灵气彻底耗尽，就消失不见了。”

    “在原来的天和地之前还有无数的混沌，每一个都不一样，就像建木的枝杈。有一些很快消失了，有一些继续生长，越长大，我们和人隔得越远，然后再也、再也看不见了。”

    “我很好奇那些混沌里是什么东西，等了很久，最后选了一枝。”

    “这里居然也有人，而且会生出一些稀薄的灵气，人通过一种特别的方法修行，这里的人叫这种方法是修仙。有人眼馋我身上的灵力，想杀我。我是镜，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别人，我杀了他，看见的人就叫我魔。然后我变成了天魔，再之后是大天魔。”

    “我是吗我不是吗谁知道呢。”

    “我反复地和人作战，输了就被镇压，赢了就继续在地上游荡。我发现修仙其实没有什么用处，修仙人一心想成仙，彼此倾轧、彼此欺辱，最倒霉的是身无灵骨的人，在修仙人面前不堪一击。修仙人互相踩踏，凡人被修仙人踩踏，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千年万年都如同昨日。”

    “现在终于都结束了。”青时有满腹的不情愿，给这个故事说结局时却不得不低下头，“没有灵气，没有修仙，便没有谁碾压谁，所有人生来平等也许颛顼是对的。”

    清溪久久不语。

    方才那一通不分青红皂白灌入她识海的画面犹有后遗症，额头筋脉撕扯般的痛，头晕脑胀间听了这样一个堪称荒诞的故事，她一阵阵地觉得头晕，颤着手抹去新渗出的汗，看向青时的眼睛。

    “照这么说，我们不对，是这里，这里根本不是真正的地。”她喃喃，“赘枝、谬误原来是这个意思”

    青时回盯她，一点点睁大眼睛，他眼型略显狭长，眼尾略挑，瞪成这副圆圆的样子就显得十分滑稽。

    清溪蓦地住嘴，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干什么”

    “你真信啦”

    “”

    青时突然咯咯地笑出来，笑得躬起腰背，红肿的嘴角不慎蹭过枕面，勾动皮肉痛得嘶嘶吸气，笑声却停不下来，边笑边吸气，像是只漏风的笸箩。

    “也太傻了吧我胡说的你也信。”他笑意不止，腾出手在清溪脸上重重揉了一把，“什么天啊地啊的，都是瞎编的，哪儿有什么前因后果，我生来是魔，生来就是坏，我要杀了这天下所有的人。”

    他在清溪发愣的间隙里往后方一躺，俨然是一条不怕开水烫的好猪，“可惜，所有的灵气都被我拔空了，我再也杀不了人了。”

    清溪再度陷入沉默。

    半晌，她霍然坐起“我想通了。”

    这回轮到青时不解，他眨眨眼睛“什么”

    清溪默然不语。

    往者不可追，昭光君一去千载，瀛玉的真身倒塌腐朽已有半年，更别提更久远的那些时光，她空有长寿，却没有灵力，更没有一千五百年前那颗决绝的心，现在要她杀了青时报仇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她也不是全无可以做的事。

    她握紧拳头，轻轻呼出一口气，学着青时的样子微笑“从今天开始，为你所杀的无辜的人赎罪吧。”

    她一拳狠狠地捣到了青时腹部。

    作者有话要说　　青时怎么又打我，幸好我是个猫猫晃头晃脑gif

    捏妈，写了半天发现忘了让青时解释他和徒弟弟关系，看了眼也没地方补。算了不补了从主角栏到番外都没有姓名的，被嫌弃的徒弟弟的一生

    其他的差不多都解释了，一句话就是青时在被吴钩月刺穿的瞬间把心脏转移给了清溪，用自己的心给清溪续命，他自己薅世界的羊毛慢慢复活。不给青时洗白，一日反派终生反派

    别的没什么，就我的老x了，厌恶人者被人征服什么的，理解不了也很正常，无所谓的。

    预计番外安排大概是这样，一个和徒弟弟相关的，一个性转黑蛇传雄黄酒梗，还有一个小黑屋的废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