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是个纨绔,从小不学无术,虽是镇国公世子却是京城里远近闻名的头疼人物。
他是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小霸王,脾气不好,说话也凶巴巴,却从小就有个小尾巴跟着他。
小尾巴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小表妹,陆珩一开始很讨厌她。
小表妹太柔弱,多吹一点风便能染上风寒,浑身上下烧得跟炭似的,却老爱黏着他。
“跟着我做什么去找陆画玩。”
这是陆珩最常对小表妹说的话,小表妹小他四岁,刚来国公府时只是个五岁的小团子,头上绑着两个小揪揪,讲话还有小奶音,脸颊两边还有粉嘟嘟的肉肉。
但是她不胖,因为从小就靠药吊着的关系,她长得又瘦又小,害得小霸王陆珩每次凶她都有罪恶感。
小表妹被凶了不会哭,只会傻傻的对他笑,然后奶声奶气的说“卿卿想跟哥哥一起玩。”
陆珩实在无法理解她在想什么,凶了几次发现赶不走人,索性置之不理。
从小挨揍挨罚对混世魔王陆珩来说是家常便饭,陆珩已经忘记为什么九岁那年会被镇国公拿着刺鞭抽打。
却记得自己被抽得浑身是伤,只能趴在床上哪儿也不能去时,那个赶不走的小尾巴又跑来看他。
陆珩快要气死。
他在小家伙面前向来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哪有这么狼狈过。
“给老子滚出去”
那是陆珩第一次对小表妹恶言相向。
小家伙似乎被他吓到,圆圆的大眼睛迅速浮现水汽,她缩了缩肩膀,咬着小嘴唇,表情看起来有些委屈又有些害怕。
陆珩瞬间就后悔了,脸上表情却更加冷峻。
小表妹没有被他吓走,明明害怕得要命还是来到他榻前。
她前几天才染了风寒,病得差点要死了,奶呼呼的小脸惨白惨白,看得陆珩非常碍眼。
“哥哥为什么也生病了”风寒未愈,小家伙白嫩嫩的双颊上浮着不自然的红晕,说完一句话就掩着嘴巴咳个不停,看着让人心疼。
陆珩不想解释,神色倨傲。
绵绵小手摸上他的脸,陆珩想拍开她的手却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
小表妹露出心疼的表情,低下头在他缠着绷带的伤口轻吹了吹。
“珩哥哥要赶快好起来,不能像卿卿一样天天喝药。”她吐吐小舌头,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太苦了。”
灵动又可爱。
陆珩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发现她说这些话时,水汪汪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一种名为羡慕的情绪。
他终于知道为何小家伙要一直跟着他。
小表妹羡慕他能跑能跳,羡慕他会飞檐走壁,来去自如的翻墙爬树。
小家伙身子太虚弱,没能待太久就又烧了起来,被照顾她的婆子抱回房。
陆珩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的糖。
那是一颗坚硬透明的粽子糖,散发着甜甜的清香,吃进嘴里也很甜,有着玫瑰花及松子仁的香味。
十岁那年,镇国公再也无法忍受作天作地的长子,将陆珩扔进军营。
从那时起,陆珩身后再也没有一个病恹恹的小尾巴跟着。
陆珩记得自己从小就不喜欢小家伙,枯燥乏味的军营生活却总能轻易让他想起小姑娘那张甜如蜜糖的笑颜。
十二岁那年,陆珩随军长征,十四岁才又回京。
陆珩已经忘了小家伙的模样,只记得自己带着一身煞气回国公府,一进大厅就有个漂亮的小姑娘直盯着他看。
颊边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小梨涡,甜甜的冲着他笑。
一身锦衣华服,站在陆画及陆可岚身边。
陆珩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国公府里似乎还住着一个表姑娘。
四年不见,小丫头长高不少,小身板却依旧特别纤细,瘦巴巴的,跟身边气色红润,身材匀称的两个表姐形成强烈对比。
少年陆珩虽然比起小时候稳重不少,却仍旧是个不好相处的主,可惜再凶也敌不过讲话软乎乎又爱撒娇的小姑娘。
比起小时候,她健康许多,虽然还是瘦弱,却不会再动不动就生病,嘴倒是比儿时还要馋。
“珩哥哥吃过义昌斋的芸豆卷吗”她笑起来就跟蜜桃一般的甜。
陆珩正想说没有,就被她塞了满嘴芸豆卷。
浓密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绵软可口。
“好吃吗”她笑眼弯弯的问。
陆珩从鼻腔发出一声嗤笑“难吃。”
小表妹眼眶一下就红了起来,难过的看着他。
陆珩心中再次泛起莫名的罪恶感,甚至微不可察的刺痛了一瞬。
他冷着脸,片刻的沉默后,从牙缝挤出一句“骗你的。”
小表妹湿软清透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陆珩手指微蜷,面无表情道“很好吃。”
她开心的笑了。
很好看。
像静静盛开的芙蓉。
陆珩模模糊糊的觉得,小家伙就该一直那样笑。
他没能在京城停留太久,很快就又指到圣旨,随温家军下岭南。
当时小表妹还寄住在国公府,得知他又要离京,急急忙忙的找来。
陆珩起初以为她牵挂自己,没想到小家伙一开口就是“珩哥哥下次回京时,要给卿卿带义昌斋的芸豆卷。”
他气得不想理这只小馋猫。
眼里只有吃的没有他。
陆珩正想拒绝,手心就被塞了平安符。
她明媚的小脸终于露出一点紧张担心的情绪“珩哥哥要平安回来,卿卿到时还要跟你一块吃芸豆卷。”
当时她就坐在凉亭石桌前,捧着小脸,微微歪着脑袋,含笑看他。
陆珩忽然就不气了,捏了捏平安符,轻轻的“嗯”了一声。
岭南是场硬仗,陆珩身为前锋参领,是冲锋陷阵的主力,一路领兵突袭敌军。
有一次他中了埋伏,被救出去时已经命悬一线,他听到军医颤抖的大吼,还有兵荒马乱的嘶吼声。
陆珩浑身是伤,尤其左手臂伤得最重,军医塞了吊命的人参进到他嘴里时,他已经陷在高热里意识模糊,皮肉被割开的疼痛感无止尽的折磨着他。
军医担心他没能挺过去,为了确保他清醒,一直在跟他说话。
陆珩不爱说话,昏昏欲睡,太累了,他想睡,却不知为何想起离京前跟小家伙的约定。
那只小馋猫还等着他回去,带芸豆卷给她吃。
她还说要让他平安回去。
陆画也说,哥哥为什么总要离京去打仗哥哥这次能早点回来吗
出征时,就连儿时时常被他气得暴跳如雷的父亲也曾含蓄的暗示他,希望他能平安归来。
陆珩醒来,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平安符。
平安符有两个,一个是陆画的,一个是小表妹的。
这两个人平时虽然不对付,倒是极有默契的求了同一个寺庙的平安符。
四年后,温家军大破岭南,陆珩风光归来,国公府却不见小尾巴身影。
陆画说“哥哥刚离京没多久,姑母就将小表妹接回义勇侯府,后来发生大火,姑母没了,小表妹哑了,我就再也没看过她在人前露脸。”
陆珩觉得荒谬。
他亲自带着约定好要给小表妹的芸豆卷去到义勇侯府,却从两位表弟口中得知陆画的确没骗他。
小家伙得了哑疾,三年足不出户。
“你回京那天,”苏宸看着他欲言又止,“阿卿有出门。”
“去看你。”
陆珩面无表情,心脏却像被人捏碎。
他突然很想看看她到底变成什么模样,为什么四年不见那个明明动不动就会染上风寒,却始终不怕,病一好就像脱缰野马往外跑的小姑娘,会整整三年都将自己关在屋里。
“让我见见她。”陆珩说。
苏宸摇头。
小表妹再也不是他记忆中乖得要命的小家伙,她已经偷偷见过他,心满意足,却对他避而不见。
“骗子。”陆珩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头一次没有受伤却难受得要命。
陆珩立下大功,镇国公与陆老太太为他大办庆功宴,他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直到他得到了小表妹也会参加庆功宴的消息。
陆珩身为主人翁,本该待在主画舫,那一天,他却想尽办法溜到三舫。
他想看她。
迫切的,急切的,渴望的,想见她。
陆珩如愿以偿看到了人。
记忆中的傻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站在一众贵女之中,尽管面无表情,她仍然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陆珩心跳得像要飞出胸膛。
他不知足的,想再靠近一点看她,她却从他眼前消失,尖叫声骤然响起。
“阿卿”
“姑娘”
陆珩心脏骤停,几乎要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撑爆,等他回过神,已经冲进湖中将人救起。
怀里的人烧得厉害,软绵绵的靠在他怀中,她无助的揪着他的衣襟,明明已经得救,却不停的掉着眼泪。
她在害怕。
陆珩心脏像绞进无数把刀,鲜血淋漓的疼。
他知道小表妹在怕什么,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她清白尽毁。
“别哭。”回到画舫前,陆珩沉声开口,“我会娶你为妻。”
小表妹是国公府老祖宗的心头肉,陆珩以为老祖宗会赞同这门亲事,没想到在小表妹点头答应嫁他之后,老祖宗却愤怒非常,严厉反对。
什么心头肉,都是假的,老祖宗谁也不爱,她只爱她自己,只有她觉得重要的,那才是重要。
甚至不顾他的反对,私自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就连他想求一纸赐婚都被老祖宗阻止。
陆珩突然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小时候他们觉得他烦了,不受管教,便将他扔到军营,任他自生自灭,长大立下大功,还连他想娶谁都要限制。
他只是他们手中的提线木偶吗
陆珩觉得荒谬可笑,好在困境很快有解,北方鞑靼蠢蠢欲动,进犯边关,他再次自请出征。
陆老太太拦得了一次赐婚圣旨,拦不了第二次。
离京前,他又一次翻墙进到义勇侯府,对小表妹许诺“来日凯旋,定求赐婚圣旨,迎你为妻。”
小表妹站在屋里看着他,一开始害羞的涨红小脸,没一会儿却白着脸,摇头拒绝。
她在他掌心写道“不想珩哥哥上战场,卿卿知道你的心意就行,就算无法与你在一起,卿卿也不难过。”
因为她不能说话的关系,陆珩每次翻墙见她,总会告诉她在岭南的生活,有一次他说漏嘴,小表妹知道他差点死在岭南之后,便怕他又离京打仗。
陆珩沉默的看着她,忍不住越过窗台,伸手将她揽住,低下头,轻吻她柔软的唇瓣。
小表妹蓦然瞪大眼,脸瞬间红透。
片刻之后,他才将人放开。
小表妹呆愣的看着他,好像忘了,早在七巧节那日,她便曾大胆的亲上他的嘴角。
陆珩心头一片柔软,揉揉她脑袋,说“别担心我,乖乖等我回来就好。”
小表妹低下头,害羞的捂着脸,却在他要离开时,拉住他的手,踮起脚尖。
她在他唇角蜻蜓点水般的吻了一下,扭头躲进不远处的屏风之后。
陆珩没有走,呆在窗前好半晌,看到一颗小脑袋从屏风后悄悄探了出来。
小姑娘看他还呆在原地,小脸又是一红。
羞恼地嗔他一眼,捂着脸,躲了回去。
陆珩以为这次出征,跟之前每一次一样,定能平安归来。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大军归来,他却再也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再也没办法给小表妹想要的幸福,没有办法让她成为京城里人人称羡的将军夫人。
陆珩受了重伤,一双腿废了,容貌尽毁,老祖宗当场昏死过去,私下趁着他离京定下的亲事,没几日也被退了。
只有小表妹那个傻子,他对她避而不见,她却哭着求陆画带她进府。
那时陆珩刚回府不久,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废人的事实,正在屋子里大发雷霆。
他完全没想到小表妹会突然闯进来。
小表妹一看到他眼泪就掉了下来。
陆珩狼狈的摔下床,慌乱的扯下锦被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
她无法言语,他却听到她呜咽不停的啜泣声,听得他心碎成一片一片。
哪怕如今他都成了废人,陆老太太得知小表妹偷溜进来,还是气得让人将她撵出府。
陆珩如今不良于行,陆老太太更不可能同意他们的婚事。
“珩哥儿莫要伤心,就算萧家退婚又如何,祖母定会再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你──”
陆老太太话都还没说完,陆珩就低低笑了起来,嗤道“狗眼看人低。”
老太太以为他在骂萧家,愤然附和。
陆珩听她骂她自己不是个东西,早晚有报应,抚掌大笑不止。
身边的人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疯子,就连陆老太太都闭了嘴,惊疑不定的看着他。
当初陆珩为了娶小表妹,将国公府整得天翻地覆,闹得满城风雨,如今他成了废人,哪怕国公府没人敢在他面前说闲话,纸却包不住火。
即便陆珩足不出户也从下人口中得知,外头的人都在笑小表妹。
“一个哑巴也妄想能嫁进国公府当主母。”
“早就说过,一个哑巴能有什么好归宿,最后还不是只能嫁给残废。”
陆珩没有亲耳听到却已经气疯,府里嚼舌根的下人虽然不敢说他是残废,却话里话外都在嘲笑苏惜卿。
他的心肝宝贝,他一根头发也舍不得碰,那些人却只因为她哑了便肆无忌惮的伤害她。
陆珩当场割了那几个人的舌头。
这件事惊动了镇国公与陆老太太,觉得他太过残忍。
“老祖宗御下无方,孙儿这是替你清理门户。”陆珩笑容扭曲,横过半边脸颊的刀疤,让他看上去阴沉又狰狞。
陆老太太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珩哥儿在说什么。”
“我说,”陆珩凤眼微眯,“你要是连洒水的粗使婆子嘴巴都管不住,老糊涂,管不动国公府了,就别管了。”
陆老太太气得破口大骂,没想到她骂一句,陆珩就回一句,陆老太太被他活活气得晕死过去。
一夕之间,国公府上下都知道世子疯了,不止残忍暴戾,还连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
镇国公不知道自己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以为陆珩是在怪他们当初坚决反对苏惜卿的婚事,回府后,亲自去到明月轩见陆珩。
“你要是真那么想娶你表妹,爹会帮你──”
“帮我什么”陆珩笑容狰狞,“怎么,我成了废人之后你就觉得表妹配得上我了”
镇国公没想到自己好意竟被如此曲解,脸色铁青,狠狠将人训了一顿。
陆珩面无表情的看着镇国公,直到镇国公骂累了,才要笑不笑的说“老子不想娶她了。”
老子配不上她。
老子舍不得她被人嘲笑。
他的宝贝,就该被世间最好的儿郎疼爱,不该嫁给他这样一个残废。
陆珩终于想明白了。
小表妹那样美好的人,肯定还会有人能像她一样,愿意将她捧在手心,放在心尖,百般宠爱。
“你疯了吗”太子面露诧然。
陆珩当初就是为了救太子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他对太子有救命之恩,太子自然拒绝不了他的请求。
但听见陆珩想帮苏惜卿安排更好的归宿,让她嫁给别人,还是觉得荒谬至极。
太子知道当年陆珩是为了娶苏惜卿才会自请出战,哪怕明白陆珩为何做这个决定,也有些难以接受。
陆珩笑了起来,扫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已经不存在的小腿,目光怆然。
他不是瘸了,他是两条腿都没了。
“殿下,您真觉得臣现在这个样子,”他指了指自己的腿,用力的拍了拍他逐渐萎缩的大腿,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娶她真的是为她好吗”
当年她突患哑疾,因为无法接受自己不能说话的事实,害怕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嘲笑与鄙夷,整整躲了三年不敢见人。
他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她为了自己又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人耻笑一辈子。
他舍不得。
太子看着陆珩又哭又笑的模样,有片刻的沉默。
最终,深深了叹了口气“孤知道了,孤答应你。”
太子不知道陆珩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帮苏惜卿物色夫君,只知道,半年后,陆珩帮苏惜卿找到一门极好的亲事。
义勇侯府迎来赐婚圣旨时,全府上下都是懵的,没人知道为何皇上突然赐婚。
那名儿郎家世虽然没陆珩那般好,却也出身名门,还是正妻所出的嫡子,与苏惜卿门当户对。
虽然只是个五品小官,却容貌品性皆佳,他接受苏惜卿是个哑巴,还允诺娶她为妻之后不会纳任何小妾。
这赐婚圣旨这义勇侯来说,宛若实时雨,他就怕陆珩屡行承诺娶自己女儿为妻。
这是圣旨,哪怕苏惜卿不想嫁也不能抗旨。
这原本该是一桩喜事,苏惜卿本该就此幸福度过一生,却在成亲前夕,出门礼佛时遇到歹人。
当陆珩得知她为保清白,逃到悬崖退无可退,宁死也不要被玷污,转身一跃而下时,后悔疯了。
陆珩疯了,却也知道,世上没那么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