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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沧海(十二)
    未时, 长安,朱雀大道。

    公孙行是最近风头一时无两的红人,得到蒋旭的赏识推荐给皇帝之后, 博士当了没有多久,就升任了太子少傅, 可谓是扶摇直上青云。

    他是个随性人,旁的公侯朱帐紫车、守卫森严, 恨不得将自己用玄帛包起来, 他却成日招摇过市坊,喜好酗酒, 喝醉酒敞衣散行,举止放浪,刚刚升任太子少傅就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行为不检, 被齐凌召去狠狠骂了一通。

    安分了几日, 这日收到了一封他老主公蒋旭孙儿蒋芳送来的请帖, 约在闹市酒肆, 请他相会。公孙行明里告诉随从“太傅提携我于微时。老主公的孙儿请我, 我若再不去,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实则是耐不住好酒好热闹的心, 布衣简装去赴约了。

    酒肆这日看着比往常还要热闹, 原来是街对过有个官员在录灾民的照身帖、居所、家中人口。关中大旱, 秋节将至,倘若不快些把赈灾粮食和种子发下去, 许多人会过不了这一冬。

    这些灾民大多衣衫褴褛,形容破败,散发阵阵不好闻的气味,一直袭入酒肆。

    “有辱明公视听了。”

    蒋芳是当朝太尉、靖侯蒋旭的孙儿。蒋勋家中旁支凋落, 自己半身戎马,落了伤病,两个儿子都死得早,就剩这个独苗孙儿,格外宠纵,养成了个身裹绫罗、瘦弱白面的小公子。

    蒋芳闻不得气味,面色不好看“不如唤那小吏过来,让他换个地方去”

    公孙行一挡他手,笑道“我平生最好一个热闹,公子不必多此一举。”捡起一条酒肆装饰的稷穗来“更何况社稷社稷,这一颗两颗稷种,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啊。”

    酒过三巡,蒋芳才说“丞相的公子郑无伤,先生记得吗”

    公孙行大笑道“怎么不记得,你与他不是百杖之交”一句话把蒋芳说得面目涨红。他与郑无伤争抢同昌公主齐清府上歌姬舒窈的事闹到了未央宫,惊动了皇上,最后判了京兆伊将械斗二人一人杖了一百,公孙行取笑的正是此事。

    “他当着好些人的面,裸了上身,向我负荆请罪,说要把舒窈让给我,正让他的表妹舞阳长公主去找同昌长公主说呢。最近还总邀请我一起行游宴饮,他们聚在一起,总是好几个人一起摔打,还要我一起玩。”

    蒋芳说到此处时,眼睛亮亮的。

    当朝尚武,天子士大夫都佩刀,男子以颀长健硕为美。

    蒋芳生得瘦小,即便他爷爷现在位高权重,也没有多少人瞧得起他。

    难得郑无伤竟不避讳一起大打出手的前仇,找他负荆请罪,还要将心仪的美人拱手相让

    公孙行端酒杯的动作顿了一顿,抛出笑目“这不是好事吗”

    蒋芳搓了搓手“可可我大父不愿意我与他接触,也不同意我娶舒窈为妻,禁了我的足,今日找先生还是我偷偷出来的。”说完,他离席大拜,头都要垂到地面的席子上。

    “先生从前是我大父最得意的幕僚,请先生替我出出主意。”

    公孙行垂着眼,小口小口的,慢慢喝完了酒盅里的酒。

    他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几个小孩从窗外互相推搡着跑过。

    有个拍手笑道“道之上,秋暮瑶池望。”

    有人应着接“道之中,三十六离宫”。

    还有个银铃一样咯咯直笑的女娃儿“道之下,晏晏金舆驾”。

    蒋芳眼睁睁看着一向温文尔雅八风不动的公孙行愀然变色,蓦的站立起身来,几乎把桌子推倒,急急的推开窗户。

    只能看见几个跑远的孩童背影,杂入灾民之中,瞬乎不见。

    公孙行酒也顾不得喝了,道还有要事在身,叫蒋芳稍安勿躁先顺着蒋旭的意思等他想法子,便匆匆离去。

    他没有回府,直接递符进了宫。

    申时,上林苑,狮苑。

    猛兽咆哮之声此起彼伏,惊起飞鸟,震栗山林。

    有个小黄门从围得水泄不通的羽林郎圈外猫着腰小心翼翼走过,登上狮苑中最高的渭阳台,把一句话递给了独守在那里的恒王齐渐

    “舞阳长公主求见圣面,请殿下帮忙求情”。

    这小黄门是从前老太后的宫人,语气对着齐渐也不那么恭敬,他话音刚落,苑里笼中的雄狮吼了一声,爪子拍在铁笼上。

    齐渐手里捏的一个枣酥饼滚落在了地上。

    那人趁乱传了消息,便快速隐匿在人群之中,像滴水汇入大海。

    齐渐转头再看,已无处寻觅这个小黄门的踪影。

    他渐渐凝重,将视线投往角抵场,只见鼓声喧起,狮吼助兴,齐凌赤膊正与一体格魁梧的力士缠斗。卫士郎官里三层外三层,白生生的刀,黄灿灿的戟,燥热秋阳下映出刺眼的光。

    近些时日,齐凌近乎痴迷的沉溺于角抵游戏,两三日就要来一回,回回亲自下场,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陪玩的羽林郎要擢出力士来,既要输,又要输的精彩,不免有些吃不消。

    谋臣博士也提着心遇到奇异星象,就算不像宋景公一样播德于民,祈怜上苍;不像前朝成祖一样惩治宰相,移厄于臣也该有所警觉,不立于危墙之下,不再参与角抵这样有些危险的游戏才是。

    但谁也劝阻不住。

    隔了几十丈远,齐渐慢慢将目光凝向场上的兄长,骄阳烈烈倾下,他面上落着明晃晃的光,唯有眉弓眼窝挡下两片阴影。

    像一轮明亮得能灼伤人的太阳。

    笼罩在长安城上方的阴云似乎一点也没有影响到他。

    齐渐瞬乎之间也有些错觉,星星岂能与太阳争辉呢

    他想,正因为皇兄不放在心上,周遭的人才能安下心来,不至于真如天塌了一般。

    即便如此,齐渐还是被刚才那个突然出现的小黄门搅乱了心神,感觉最近皇帝身侧的护卫不如从前森严了。

    他喝下一口凉茶,静了静心神,对现任的羽林军中郎将刘凤之道“差不多了。”

    刘凤之自开场起就眼皮跳的厉害,今年羽林军格外不太平,朝野风声又妖异,在狮苑无一刻不悬心,就怕出点岔子。

    刘凤之对场上的力士使眼色。

    一盏茶后,齐凌更衣回到渭阳台上,面上还泛着晒出的红。接过宫娥在冰鉴里冰好的绸帕,将眼睛额头一挡。

    齐渐面色凝重唤他“皇兄。”

    那边漫不经心的答应。

    “上一回诸侯献女都是四年前了。”

    齐凌没说话。

    “不如让少府和宗正操持着再来一回,不拘从长安还是郡国,该向后宫进些佳丽。”

    齐凌掀开巾帕一个角,看他一眼。

    “这么下去,羽林军就算有多少八尺大汉也禁不住皇兄折腾啊。”

    “”

    下一刻,一片冰凉的湿绸帕砸到了他的脸上。

    齐渐被砸了一下,任那绸帕滚落膝上,卷了卷递给宫人,嘿嘿笑了两声,摸摸鼻子。

    他眼明心净,极会趁眼色,早已敏锐的捉摸到自从吴王齐鸿谋反被押解回京诛杀以后,皇兄像是补偿移情一般对自己格外宠纵。

    他并不反感,甚至是纵容这样来自兄弟之间的调侃。

    所以他此刻格外胆大。

    齐渐猫上去又是端茶,又是捶腿,直至被齐凌一脚踹到臀上“花花肠子给我收起来,有话就说。”

    齐渐“哎唷”一声“皇兄你轻些,臣弟又不是同你角抵的膀大腰圆之人。”他声音小了些,道“还不是阿湄。”

    听到这个名字,齐凌笑意忽淡,还看着他,有些皮笑肉不笑的。

    齐渐心里一凉,但既已开了头,只得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昨日见她,眼睛哭红了,瘦了好些。不知做错何事触怒了皇兄,说皇兄不肯见她,托我来求情。说皇兄打也好,骂也好,褫夺封邑治她的罪也好”齐渐越说声音越小,知道触及敏感处,心如擂鼓,难以为继。

    “宗正寺录的王子皇孙成百上千个,哪个递符进来朕就要见一面,就甚也别做了,在未央前殿筑个台子高座其上,日日单单与他们相会。”

    他语气还算和善,半丝情绪也听不见,三言两语,把齐渐求情的余地堵得干干净净。

    一星半点的口风也探不到。

    齐渐讷讷一会儿,寻不到茬再来接此事。

    发了一会儿愣,又被狮喉惊了一下。

    张着嘴,还要再说话,忽然看见曹阿公一溜小跑走来。

    曹舒弓着腰俯近齐凌小声耳语了一句。

    他一听,眉头就蹙了起来。

    而后,让仪仗先行,令刘凤之散了护卫,只留了曹舒、齐渐、刘凤之三人,各骑一匹马,轻车简从往上林苑深处去。

    狮苑与昆明池隔得不远。

    湖畔有一径,大片绿荫遮罩,人迹罕至。齐凌驭马在前,一时疾走,似赶着见谁;一时又缓行,似闲庭信步。

    齐渐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夕阳落下光片在肩头,蹄铁没入浅草,风荡起广袖,又把他玉带之上的衣衫吹鼓起来,衣角从缰绳牵束里流出,他再往前看,心里颤了一下。

    这是往昭台宫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期间有一个小公主番外,在微博发,纯发糖,不怕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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