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沉得像是蒙上了一层黑布,空旷清冷的街道上只剩下酒馆里三两壮汉的疯言醉语,加上镜清鞋底践踏地面上小滩雨水的哒哒声。
刚进入小镇,镜清就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只是待他回望过去时,那里只剩紧闭的窗户在遭受着雨滴的击打。
镜清没什么表情地收回视线,继续前行。
平安镇的命案确实不是普通的凶杀案,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的妖气。
酒馆里,光头壮汉早已喝得酩酊大醉,他听着身旁的人说着红袖楼里的姑娘有多么得漂亮,床上功夫有多么得好,不由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他正想搭搭话茬,余光却瞥见酒馆门口有一人不疾不徐地路过。
一身僧袍,手持佛珠和尚
光头壮汉摸了摸自己的脑门,疑惑自语道“平安镇什么时候有和尚了”
随即他想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口,早已空无一人。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外面似乎比刚刚更黑了一些,仿佛有浓重的黑雾在吞噬着光源,就连酒馆内的灯盏都开始明明灭灭。
大约行了半刻钟,镜清停下了步伐,侧头回眸看去。
原本街道两边陆陆续续还能看到几个亮着灯的民房,现在已然漆黑一片。
前面是看不见尽头的黑雾,后面来时的路也悄然掩去。
恍若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一人般。
镜清若有所思地看向前方,慢慢转动起了手里的念珠。
只见远处突兀地出现了一支队伍,他们披着蓑衣,抬着一顶红色的喜轿,原本喜庆的锣鼓声在这一片寂静的街道上更显得阴森刺耳。
镜清站在原地,就这么静静地等着他们走近。
很快,队伍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对于这个挡在路中央的少年,领头的几个纷纷停下了手中的乐器,他们脸色惨白,嘴唇却鲜红得如同饮了人血一般。
没人说话,两方就这样对峙着。
直到轿子里的人察觉到了异常,愤力发出“呜呜呜”的挣扎声。
就像是点燃了炮仗的火线,十多个如行尸走肉的怪异村民未说一词,亮出紫得发黑的尖指甲便朝着僧袍少年抓去,同时嘴里发出阵阵嘶哑的吼声。
镜清转动念珠的手指顿时停止,颗颗珠子宛如下雨般散落在地,各咕噜咕噜滚了两圈后又如同有了生命力般,径直朝着村民们打去。
被珠子击中的村民们霎时发出一声惨叫,由珠子镶嵌的部位开始扩散,逐渐腐蚀,不多时村民们便成了一团散灰。
不过片刻,场上只剩下了少年外加一顶喜轿。
怪异村民们死去后,珠子便重新跌落到了地上,镜清微微抬了下手,那些珠子登时飞上了他的手腕,再次组成了一串念珠。
轿子里的人哑了嗓音,似乎不敢确定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镜清盯着喜轿看了一会,才伸出手把帘子拨开。
轿子里的人穿着一身精致的喜服,红色的盖头遮住了容貌,双手放在腿上,坐得端端正正。
那人似乎被灌进来的冷风加雨水吹到了,打了个激灵,但坐姿仍未改变。
被定住了,还封了哑穴。
镜清低声道了句“得罪了”,便在那人身上飞快地点了两下。
大概是保持同一个姿势许久,导致身上发了麻意,在解了穴后身体一阵发软,顿时朝前扑去。
镜清下意识接住了人,盖头在这过程中落了地,他略微低头,便与怀中的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并不是女子,但他戴着繁复的头钗却丝毫不比女子差劲,脸型轮廓很鲜明,五官端丽秀气,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画着一抹红妆,微微上挑,多了些凌厉,却又因眼中的缱绻而柔和了不少。
这让他顿时想起了曾经在师兄深藏的话本中看到的一句诗,秀靥浓墨如海棠,华服盛妆似灼华。
两人离得近了,镜清甚至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不像是师兄说的脂粉香气,而是一种文雅的墨香,像是身处在一副水墨丹青画中,波澜壮阔却又不失秀丽婉约。
“我好看么”怀中的人突然出声询问道,那抹了胭脂的红唇轻轻挑起,带了些似笑非笑的意味。
镜清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走了神,双手还扶在人家的腰间。
他连忙松开手,退后了两步“抱歉”
“我叫姜荀,多谢这位小师父相救,不然我今夜怕是”作新娘子打扮的年轻男子一手扶着轿壁,一手捶着麻了的小腿,眼里带着感激之色感谢道。
“施主不必客气。”镜清打量了下周围,浓稠的黑雾不知何时早已散去,原本阴森森的街道终于多了些虫鸣,只是小雨依旧没有停歇。
“不知小师父的名号是”
“镜清。”
姜荀问一句,镜清答一句,只是他的每句回话都简短无比。
没有再发现异常,僧袍少年便重新看向了仍然坐在轿中揉腿的新娘子。
姜荀被这直直的目光看得不禁放慢了手中的动作,渐渐坐端正了身体,有些迟疑地回视着少年。
镜清的视线在喜轿上扫了一圈,言简意赅道“原因。”
姜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询问事情的经过,他脸上带了些后怕得回忆道“因为我是前不久才搬来的平安镇,对这里还不是太熟悉,刚在北街上租了个铺子,今天去衙门内交接,回来时就已经傍晚了,我原本走得好好的,谁知一阵风吹过,我就没意识了,待再次醒来,我就全身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至于后面的事小师父你也知道了。”
镜清稍稍颔首。
姜荀轻轻歪了下头,耳边精巧的流苏便发出了空灵的脆音,他有些难为地请求道“不知小师父能不能送我回铺子经历了这些,我委实不敢再一人走夜路了。”
镜清没有犹豫“好。”
穿着精致喜服的年轻男子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只是在快要踏出轿子的前一刻突然停住了动作,踌躇地看着漫天细雨。
僧袍少年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松开握着念珠的手,任由颗颗珠子排列组合成了一把伞的形状,暖色的光芒一闪而过后,他的手中再无珠子,只余下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少年撑起伞,微微弯腰,左手探到年轻男子的身前,嗓音清越“得罪。”
僧袍少年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还有着茧子,姜荀沉默了片刻,微笑道“不得罪。”
镜清只感觉一阵凉意,掌心便被搭上了一只冰凉的手,他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
他从小生活在金兰寺内,这还是第一次与除了师兄弟外的人肌肤接触。
好在姜荀出了轿子站稳后便收回了手。
镜清不擅言语,路上便没有主动开过口,只认真为身旁人打着伞,不让雨水淋到对方。
姜荀紧靠着少年,低头看了眼已经被积水打湿的绣花鞋,叹了口气“也不知这雨要下到何时才能结束。”
经过一段路程,他早已深刻了解了僧袍少年寡言的程度,本没指望对方会回答他,耳边却骤然响起了清亮的少年音“除了邪祟后雨就能停了。”
姜荀顿了下,低低应了声,随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师父可是为了宋家小姐那事来的听说宋小姐便是被杀害的,不知和绑我的那位是不是同一个。”
“嗯。”
姜荀也不知对方应的是哪个,索性不再询问了。
两人在漆黑的雨天夜晚行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铺子前。
姜荀指了指铺子“到了,就是这家了。”
这间铺子不大不小,门被锁住了,门口摆着两三把撑开的油纸伞,不是僧袍少年变出来的纯色,而是绘着精美的图案,一笔一画都仿佛名家之作,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滴打在伞面上,又顺着纹路滑落入地面,看着无端端让人内心宁静。
姜荀上前两步进到了檐下,一边开锁,一边介绍道“听说这铺子的上任主人是专门制作油纸伞的,他做出来的伞精美绝伦,在镇上很是出名,就连城里都有人慕名而来,只不过人半个月前突然就失踪了,官府也没有找到尸首,租期已经超了,原主人只好再把它租出去,因为有些不吉利,价格压低了不少,我便接手了,那几把伞都是那人留下来的。”
他利落地开完锁,一把推开了门,摸着黑点了盏油灯,转身看向还站在雨里的僧袍少年“这些我都是听周围人说的,小师父,你还站那做什么,快进来吧,若不嫌弃,这铺子的二楼还有间客房,就当是报答小师父对我的救命之恩了。”
镜清的目光从那些伞面上移开,摇了摇头“多谢施主好意,不必了,有缘再见。”说罢他手中的伞刹那间变回了念珠缠绕在他碗间,转身离去。
姜荀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北街尽头后,便轻轻关上了门。
原本轻扬的唇角逐渐抿直。
“啧,闷葫芦一个,真是难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