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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既然练达章全部承认, 接下去就是去警局做个正式的笔录。

    练达章一概听从,只是说“没有问题,请给我一点时间, 我收拾下东西,再把工作交代一些。”

    两人出了办公室, 来到电梯前等着, 把空间留给练达章。

    纪询倚墙站着, 来来回回抛一枚不知从哪来的硬币, 一脸茫然。

    “被掏空了”霍染因瞥他一眼, 说。

    “多少有点。”纪询含混应了声, 推理的时候是精彩绝伦的, 叙述的时候也要打叠精神缜密逻辑,但等所有事情都做完了,好像就可以高床软枕白日做梦了。

    他感觉背后的墙在晃。

    晃没两下, 霍染因的手伸过来, 抵住他的肩膀, 他才发现,晃的不是墙,是自己。

    “可以靠着我”霍染因起了个头。

    “现在还没到明天。”纪询忽生警觉,说完就见霍染因嘴角微勾,似笑非笑。

    对方真难得在工作时候做出这副模样。

    “工作,工作。”纪询硬生生转移话题, “你觉得这个结局怎么样”

    “没什么结局不结局的。”霍染因收敛表情,淡淡说, “纪询,好也无所谓,坏也无所谓, 这是现实,如此而已。”

    “霍队长,你真无趣。”

    “有趣的我们可以留在明天做。”霍染因平平静静。

    纪询暗哼了声。练达章半天没有出来,他等得快睡着了,干脆从兜里摸出个硬币来回玩着提神,玩着玩着,他屈指一弹,将手里的硬币弹起来咬住。

    旁边的霍染因眉心叠起,看上去简直想要直接过来把他唇间的硬币给扯掉。

    纪询这时又来劲了,漫不经心冲人一笑,挑衅般咬咬硬币。

    光想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真的过来扯啊。

    “哎呀,真讨厌”

    这时,电梯叮一声停在他们所有楼层,隐约的交谈声自电梯厢中传来,有人要出来了。

    两人俱是一顿,接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目光彼此挪开。

    纪询将硬币丢回掌心,无所事事地看着前方电梯,很快,电梯门打开,两个穿职业西装的年轻女性从中走出来,左边是高个子的短头发女性,右边是矮个子的长头发女性。

    长发女性手里捧着束干花,面上苦恼

    “不小心买错了,想买鲜花的。”

    “干花比鲜花放得更久。鲜花打理还麻烦。”

    “但鲜花漂亮,还能闻到花香。”

    “你喷点香水也香了。”短发女人哄道,“我刚买了瓶新的花香味香水,多喷几下,保管比鲜花还香。”

    纪询的太阳穴忽地像被一记重拳击中,他的大脑狠狠振荡了一下

    “怎么了”

    霍染因诧异的声音响起来,纪询这才发现自己用力抓住了霍染因的手。

    “我想到了一件事。”纪询说,“你还记得孔水起收到的那封信,香味有多浓吗”

    霍染因蹙蹙眉“考虑到这封信已经寄出很久,残留在上面的味道确实比较明显,但也要考虑孔水起将其存放在塑封袋中”

    有“比较明显”就够了

    纪询没有听完霍染因的话,直接将人拖到练达章办公室。

    办公室的玻璃墙依然一层不染,玻璃墙后,练达章背对着他,面向自己那张大得出奇的办公桌,正擦拭一个摆放在桌上的天平。

    他进门的响动惊醒练达章,练达章转头歉然“等久了不好意思,我马上就好。”

    “信上的香水是你故意喷的。那封信从寄出到警方手里,过了差不多两天,香水味还有残留,所以它不是不小心沾上的。”

    纪询望着这张端正斯文的脸,慢慢说

    “练达章,你刚才说的那番谎话,实在精彩,所有人都被你骗了过去。”

    “不,不对,你说的大部分都是真话,只不过把它们都小小的加工了一下,真实的谎言,你不愧于你的学历,你的工作,你真是深谙此道。你说的没错,辛永初不该承受这么多,因为你才是本案主谋”

    手中的天平被练达章放下了。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纪询,没有说话,只做了个让纪询继续的手势。

    纪询的眼中、脑里飞速的掠过一系列不同人的证词,最后定格他和霍染因在酒店隔壁窃听到的一句话。

    练盼盼抱怨“更麻烦了,还得等一轮他开门偷偷查岗。”

    纪询精神重新集中了,各种证据,各种逻辑,在他的大脑中打散又组合,他说出了刚才那段截然不同的推理或者说,更进一步的推理

    “辛永初找上你时,你并不想参与这桩复仇。或许辛永初最初的计划就是他在杀人视频里干的那样,找到赵元良,威逼他供出同伙。而这种行为在你看来极为可笑,且很难得到有用的结果,所以你并没有立刻答应他。”

    “但你是一个圆滑的人,你也并没有立刻拒绝他。一方面,你担心走到这一步的辛永初狗急跳墙;另一方面,你曾受过汤志学的雪中送炭,立时拒绝,总显得你忘恩负义。

    “你们有过多次联系,其中一回,恰好被下午回家的练盼盼撞见。那天,练盼盼躲着跳窗进来的辛永初,而你,躲着突然回家的练盼盼。

    “你很吃惊,女儿为什么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逃课,你悄悄的跟上她,你看到她上了陌生男性的车,晚上还偷偷溜出去,凌晨才回家。

    “这也是为什么从前不怎么管女儿的你,最近晚上都要去练盼盼房间门口转一转,你早就发现了她晚上的小秘密,这也能解释当初在警局里,在你妻子彻底崩溃的情况下,你却显得如此镇定,完美的表现出了一个最能理解孩子的最伟岸的父亲的形象。

    “但是当时,刚刚知道这件事的你,勃然大怒,而又困惑练盼盼几乎被你妻子24小时监控着,不是在家就是在学校,怎么有时间做出这种事15岁的小姑娘怎么经得起你这个专业的律师的调查,很快,你发现她玩s,她花很多钱,她和陈见影的男女朋友关系,她身边的小姐妹,以及那个汇聚罪恶的源头福兴教育。”

    “练达章,你认识孙福景。”纪询说,“你同事有个证言,提到你这人利益至上,女儿读补习班就会去讨好补习班老板。”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对孙福景有了疑心,你和辛永初其实很像,他因为赵元良过去贫穷现在发达而怀疑他,你当然也有理由怀疑孙福景,尤其是孙福景身边那个钱树茂,他原名钱兴发却不知为何改了名。

    “你是一个胆小的人,你有所发现,但不敢深入,也不想深入,你只是把怀疑藏在心里。

    “直到你发现你的宝贝女儿在福兴教育误入歧途,这不但勾出你心底复仇的火焰,还勾出了这桩陈年的疑虑。

    “就在这时候,你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天才般的灵感。

    “就像我之前说的,只要想明白受害者既凶手的盲点,你和孙福景的案子,不需要推理就可以从一推到二。

    “所以,不管是你从孙的手法里得到的启迪,还是你设计出了硝酸银自己服毒的诡计后倒推回孙,那一刻,你已经确认了孙福景就是22年前杀害汤志学的凶手。

    “可你并没有告诉辛永初。

    “因为你要复仇,你完全利用了他。

    “你要通过他的这桩复仇,把警方引出来,调查到你女儿身上,再把孙福景送上绞刑架

    “1月15号,那时寒假刚开始不久,也就是练盼盼证词里她寒假刚开始撞见辛永初的那一日后,你想出了复仇计划,告知了辛永初,让他购买硝酸银。

    “你应该会这么告诉他,作为一个律师,你太了解警察了,普通的手段无法让警方重新重视一起22年前的旧案。

    “辛永初信了。

    “至于之后如何给媒体寄信,如何写措词,就更是你一手谋划的了。

    “毕竟,辛永初这种22年来都在颠沛流离的人又怎么会像你一样了解媒体,了解水军,了解如何炒作话题,了解如何逼警方上梁山呢

    “你在寄往孔水起的信上特意喷上了练盼盼的香水,你知道警方一定会调查受害者身边的社交关系,一旦查到你和辛永初有宿怨,那就极可能是定点投毒。

    “而定点投毒总是能联想到和你身边的人合谋。

    “那么,这个香水和打印机的墨水都能明确指向你的女儿,让她成为嫌疑人。

    “你的计划非常顺利,我和身边的霍警官一步一步按照你预设好的步骤查到了陈见影,查到了福兴教育,查到了孙福景。

    “法律审判了孙福景,恶念杀死了钱树茂,辛永初报复了赵元良,陈见影进了监狱,你的女儿在警察局里得知自己的叛逆是别人的赚钱工具而失声痛哭。

    “这时候,你站了出来,成了你女儿身前的一堵墙。

    “多好,你多聪明。你根本不像那些普通的父母,一旦知道女儿误入歧途就天塌地陷般在家里大吵大闹甚至打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你看不上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你知道自己这样做,只会激发女儿更多的逆反,哪怕她一时屈服,也不过是表面屈服。

    “所以你选择了精美绝伦的报复手法来亡羊补牢。

    “你根本不需要和女儿发生什么激烈的冲突,警察帮你干了戳破事件真相的恶人的事。

    “你只要在这所有都结束的时候站出来。你女儿会爱你,她开始崇拜你。你是父亲,你是山岳,你是英雄。”

    说到这里,纪询换了口气,又冷冷道

    “还有辛永初,就像你说的,他不想伤害人,他觉得你自愿服毒他都心有愧疚。所以你知道,你百分百确定,他在监狱里最后供出一切的口供里,你一定是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自我牺牲自我奉献的同伴,一个你刚才表演的栩栩如生的,一生仅有一次勇气的卑微者。

    “多么漂亮的完美犯罪,利用了所有人还能全身而退”

    这漫长的陈诉像是对他的评判。

    练达章在纪询的话中,坐入座位。

    当自己做的事情一件件被他人说出的时候,思绪很难不随之起伏激荡,最初闪现在他脑海中的,是他的女儿。

    他的女儿。

    15岁的女儿。

    他跟进了酒店,酒店薄薄的墙什么也挡不住,他听见那不堪入耳的、肮脏的、丑陋的呻吟,他的身体在晃,牙齿在晃,连脑浆都在晃。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有人掀开了他的天灵盖,将刚刚烧好的滚水倒进去,他白花花的脑浆,就在里头炸开。

    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

    “纪警官”练达章说了三个字,自己笑笑,目光在纪询与霍染因身上依次转过,“抱歉,我说错了,纪老师,你虽然不是警官,有时候却比警官做了更多的事情。在警局里,有一句话我发自肺腑。”

    “我确实对不起盼盼。”练达章,“这是我的罪,也是我的责任。”

    他见过孙福景。

    去年,他和贝佳提着水果,火龙果下面压着张银行卡去福兴教育的老板家做客。他还觉得贝佳挺好笑,花钱上学给学校老师逢年过节送礼也就算了,读个补习班还要找后门。

    贝佳说还好孙太太工作上恰好和她有来往,这是天大的面子。

    他们进了屋子,他看见孙福景,钱树茂也在,他认出他们了。

    但孙福景已经忘了他,如今一脸和善,满身香火气的老人只是说“你长得有点眼熟”,还拉着介绍了钱树茂。他在妻子的眼神催促下打个哈哈,将水果递过去,拜托对方多多照顾自己的女儿。

    那天他们相谈甚欢,孙福景保证会好好照料盼盼,临到他们相携离开了,孙福景还追出来,嗔怪地把银行卡还给他们。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贝佳还跟他念叨“省了不少钱,是托了你这张好脸的福。”

    他觉得可笑。

    可笑又怎么样呢如同贝佳所说,现实一些,他功成名就,有老婆有孩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那就让它彻底过去吧。死人不要再打扰活人的生活了。

    只是后来的发展更为可笑。

    罪恶不会因为他闭眼不看,掩耳不听就消失。

    他曾经有机会坚持替汤志学伸冤,抓获这个罪恶,他放弃了,在汤志学家属找来的时候,他确实为此痛苦,为此羞愧,但没有那么多花言巧语,他自己的生活比报恩更重要,所以他放弃了。

    于是在他功成名就,妻女齐全的时候,报应来了。

    他的女儿,因为孙福景的福兴教育,一脚踏入深渊之中。

    兜兜转转,他的闭眼掩耳,终于报应到了女儿身上。

    是他把女儿带到这个世界上。

    现在他有责任,去纠正这个错误。

    “法庭上只讲证据,不讲推理。”练达章长叹一声,“所以对不起啊纪老师,您说的全都只是推理。”

    “法官只会看到,辛永初的视频证明他杀人是临时起意,激情犯罪,我没有办法像纪老师您推理中的那样构成共同犯罪,也就谈不上主谋,我只对我自己的生命权构成了威胁。虽然这话听上去很狡辩,但即使我不说,到了法庭上我的律师也会这么替我说。”

    纪询几乎切齿“连摄像这个主意也是你出的”

    “法律是由人制定的。”练达章答非所问,“既然如此,它注定被人所利用。我的老师当年告诉我说,我的弱小是因为我根本不懂法律。我非常地佩服警察,也很佩服那些坚持不懈追索真相的人;但是不可否认,执行正义是需要成本的,不然为什么碰到大案要案你们总是需要成立专案组呢不是所有蒙冤的人都能碰到你和霍警官这样聪明的警察当年的汤志学,就没能碰到。”

    “所以你选择用你的方式,转嫁成本,窃取正义。”纪询冷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练律师,你给我上了一课。”

    “每个人都在给别人上课,辛永初也在给我上课。他当年打我,是因为看不上我的懦弱,他打完了我后告诉我,被人欺负要记得还手。我和辛永初不是敌人,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未必有着同样的目标。”

    这是练达章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他竖起指头,食指封嘴。

    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背后是落地窗,落地窗下,辉煌城市,车水马龙。

    他面前是巨大的办公桌,天平放置在他的正前方。

    他在天平之下,再次冲霍染因伸出双手,温文有礼

    “来吧,把我行政拘留吧,你们应该也只能把我行政拘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