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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第二四零章
    “萤萤”

    凄厉的声音如同刀锋划开结冰的空气。

    张春花丢下女儿,扑向照片,她颤抖抓住撕开的照片,将它们拼命合拢,但碎了的东西怎么拼合

    “妈”

    女儿的面孔扭曲了,她抓住妈妈的胳膊,恶狠狠强迫妈妈看向自己

    “你在看哪里,萤萤是我,我是萤萤”

    刚才死也不让动的口罩,现在被她自己撕下来,口罩下的脸,和她发在个人主页中视频与照片里的脸大差不差,但与眼下的被撕裂的照片,仅有七分相似。

    不,也许连七分都没有。

    难以想象,面前这张愤怒到扭曲变形的脸,会是照片中的脸。

    “你不是”这一刻的张春花双目明亮,她像是陡然清醒,又像是陷入更深的癫狂,“你不是,你是一个小偷,你是一个骗子,你是一个强盗,你偷走了她的脸,你骗别人说你叫萤萤,你从我这里抢走了她”

    “但这些都没有用,你根本不是她”

    “这世界上只有她是她只有霍栖萤才是霍栖萤”

    无名墓碑,老胡的谜,旁人的话,萤萤的脸,以及现在,张春花的呐喊,终于将藏在时间雾霭里的少女拼凑出来。

    霍栖萤,海萤的萤。

    胡坤挚爱的蓝眼泪。

    闹剧终结于警察上门,是助理报了警。

    纪询把自己的身份亮了下,简单描述事情后,跟前来调解的警察说“我想单独向张春花了解情况。”

    这点小小的要求被此地警方不假思索同意,并让他们去后边的工作室里。

    然而张春花并不愿意搭理纪询。

    她坐在椅子上,双眼下垂,目光只盯着牢牢拽在手中的照片。

    纪询将霍染因的照片调出来,摆到张春花面前。

    张春花脸上掠过一丝迷惑。

    “这是霍染因,霍栖语的孩子,按照辈分算,他应该是霍栖萤的外甥。”

    张春花终于有了反应,她点下头,木然得像是刚刚上油的机器“原来是二小姐的孩子。”

    但只要能交流就好。

    纪询没有看错,现在正是张春花难得的清醒时间。

    “他想知道一些关于自家的过去。”纪询说,“关于霍栖萤的事情。”

    “他知道了什么”张春花问。

    “他什么都不知道。霍栖萤从没有出现在霍家人的口中。”

    这句话又给了张春花一些刺激,张春花的脸上出现了更细腻的表情,那是种了然的蔑视,仿佛在说“果然如此”。

    “那就从那时候开始说吧,从萤萤为什么离家出走开始说”

    纪询耐心倾听。

    萤萤很美。你已经看见了照片,你知道她有多美,但你从来没有看过她的真人,所以你并不知道,这种美丽,是怎样的带着魔力般的美。

    也许是因为张春花的病情,当她娓娓诉说过去的时候,一种独特而怪诞的感觉扑面而来,纪询似乎也被拉近这失重的漩涡之中。

    霍老板有两条远洋船,在当时,他是这里远近闻名的大人物。

    那个年代,大家太喜欢来大人物的家里头了,霍老板的家,每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客人,为了这些客人,霍老板也得在方方面面约束自己。

    霍老板对手下员工,员工家属,甚至素不相识的外人都很不错,但在外人的背后,仅有家人在的时候,他没有那么不错。

    我说的没有那么不错,不是指他会打人,会骂人,也不是说他和妻子感情不好,只是在说,他没有办法脱离外人的眼光,他时刻活在外人的视线中。

    他恐惧自己的女儿。

    这话不是张春花说的,是霍栖萤说的。

    “花姐,我觉得爸爸怕我。”

    那是一年春日,星垂月落,一盏红彤彤的灯照亮室内,霍栖萤在家中的床上晃着脚丫说。

    “萤萤别胡说,霍老板怎么会怕你。”张春花并没有比萤萤大多少,垂着两条麻花辫的少女收拾完衣柜,又去扯床上被子,抖开来盖在霍栖萤身上。

    素色被面的被子将霍栖萤整个盖住,但只一晃,霍栖萤的脑袋和小腿,又从被子边沿探出来。

    白嫩的脚还在动,搭在床沿,轻轻摇晃,像夜里水上荡漾的小舟。

    霍栖萤的头发,天然卷曲着,细细的小卷,温柔贴服在她脸颊上,和那些摩登的封面女郎一模一样。

    “花姐,爸爸就是怕我啦。”霍栖萤老气横秋地叹息,“他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别人太喜欢我了,他总怕会出什么事情,所以只想让我用些灰扑扑的东西,灰扑扑的衣服,灰扑扑的被子,灰扑扑的房间,灰扑扑的屋子”

    “家里挺好的,不灰。”张春花说。可她不可避免地察觉到霍栖萤所说的真实性,家里逐渐缺少的鲜亮色彩,越来越多的衣服偏向于黑色、灰色、蓝色先前是不让出门穿好看的衣服,现在不止是出门,就连在家里,霍老板也开始不给萤萤穿鲜亮的衣服,那些款式老旧的衣服,是连她都不愿意穿的。

    是不是因为那些天天来家里,每次来家里都要称赞萤萤的客人

    可是这种低调,也没什么用处。

    有人需要衣服的装裹,有些人,装裹衣服。

    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少女像是牛奶凝成的娃娃,这时候,越晦暗的颜色,越衬托她的纯洁无瑕。

    “外头的月亮缺了角。”霍栖萤在床上翻身。

    她微卷的长发,自被子里挣脱出来,慵懒散落在被面上,在月光下闪烁点点漆黑细芒,那些细芒,像是月光的余晖,但偶用余光轻瞥,又觉得是蛛丝的晖光。

    霍栖萤撑起上半身,拿手支着下巴“花姐,家乡外边是怎么样的来做客的人总是说,外面的风景更开阔,也不止他们这样说,我看的书里也这样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好想出去看看这样的风景啊”

    张春花没有回答。

    她替霍栖萤关了阳台的门,遮住窗外的景。

    但她想,萤萤或许是对的吧,家里有时令人拘束,而外边总有各种不同的风景。

    萤萤总是对的。

    那夜过后的小半个月,霍栖萤突然避开家里其他人,神神秘秘冲她招手。

    她心里疑惑,但也没惊动其他人,趁着大家都出门的时候,悄悄进到霍栖萤的房间。

    房间里没看见人。

    只有床帘,在大白天里被放了下来。

    萤萤藏在床里边

    张春花暗想,走上前小声叫了叫,抬手掀开帘子。

    里头也没有人,只有铺好的被子,寂寞伏在床铺上。

    这时候背后忽地传来声音“花姐”

    张春花吓了一跳,蓦然回头,看见了

    天一样的碧蓝,云一样的蓬松,阳光像金圈一样将她勾勒得毛茸茸。

    霍栖萤穿着一身哪怕在电视杂志上也没有见过的裙子,从阳台转出到她面前,那裙子层层叠叠,拖着长长的纱尾,纱尾还缀着一颗颗白色的珍珠。

    裙子的裙摆层层叠叠,波浪一样,袖子也是漂亮的,如同花瓣似簇拥着白皙的胳膊,那条胳膊并不苛刻的瘦,它带着丰盈的弧度,可想而知握住的手感。

    “好看吗”

    霍栖萤从阳台跳进来,她双手提着裙摆,在张春花面前天鹅一样旋一旋身。

    裙子的裙摆,便如天鹅的翅膀,舒张绽放。

    “好看,好看,好漂亮”张春花讷讷说,想摸又害怕自己粗糙的手指刮花裙子。

    然而霍栖萤粗暴地将自己裙子捞起来,塞到张春花手里。

    “第一眼看的时候挺漂亮,后来觉得也就那样。”裙子很长,尾纱被张春花拿着也不妨碍霍栖萤的行动,她窝进旁边的椅子上,“虽然应该挺贵的。”

    不是应该挺贵的,是肯定很贵。

    张春花小心地看着尾纱上的珍珠,珍珠并不是这条裙子的全部珠宝,这条裙子的腰带上,还有蓝宝石攒出的花朵。

    真的好漂亮。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萤萤,这是哪里来的”

    “查尔斯送的。”霍栖萤说,她比划,“上回来家里的黑头发灰眼睛的男人,他有外国血统,英文名叫查尔斯,中文名好像叫林什么,哎呀,忘记了。”

    “是不是太贵重了”张春花迟疑道。

    “才不贵,贵的不是衣服,贵的是我。”霍栖萤笑嘻嘻说,“只是国内国外不好寄送而已,不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对了,他还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要送船票过来,让我们一家人去国外旅游。”

    她是美丽的。

    美丽的人谙熟于自己的美丽。

    一切华服珠宝,不过是妆点她的轻薄饰品。

    这时张春花心中竟生出一种怨恨,为什么霍老板不愿意给萤萤穿漂亮的衣服明明霍老板有这个能力。他可以将女儿的美尽情释放。霍老板真的在恐惧着他越来越美丽的女儿吗他以为用些灰暗的色调,就可以抹去萤萤的光彩吗

    美丽又有什么错

    “后来呢”纪询忍不住问,“霍栖萤上了船”

    “后来”张春花说,“那条裙子被霍老板发现,霍老板大发雷霆,当着萤萤的面,将那条裙子撕碎剪烂,再全部丢进火里。”

    直觉告诉纪询,这不是全部。

    张春花确实没有说话。

    可这不应该,她明明好好地将裙子藏起来了,霍老板指着霍栖萤的脸怒斥女儿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霍栖萤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的角落,冷冷看着地砖,一语不发。他们前边,华贵的裙子在火焰之中扭曲哀嚎,化成灰烬;而她巡视着,巡视着,巡视这个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她终于发现了,一片花色的裙角,自二楼走廊边沿露出来。

    霍太太,站在二楼转角,看着这一切。

    她恍然醒悟。

    萤萤的房间,除了她会进去,只有萤萤的母亲会进去。

    这条裙子,是霍太太发现并告诉霍老板的。

    她弄明白了一切,这个家里,不止是父亲恐惧着女儿的美丽,就连母亲,似乎也在暗暗嫉妒女儿的美丽,否则妈妈为什么不让女儿穿上美丽的裙装

    父亲恐惧着女儿的美丽。

    母亲嫉妒着女儿的美丽。

    美是一面魔镜,这面魔镜,照见人们心底的罪恶。

    他们的背后,华贵的裙子在火焰之中扭曲哀嚎,化成灰烬,那多像是萤萤没有出口的哀嚎

    这天半夜,她悄悄溜到厅堂,拨开厚厚的灰烬,将还残留的珍珠和蓝宝石拣起出,再进入萤萤的房间。黑灰弄脏了她的手和裙子,而她只难过于那些变形的珍珠。

    霍栖萤没有睡,她拣起一枚蓝宝石,吹吹上面的灰,再放回她手里安慰她“好啦花姐,不要哭,看吧,蓝宝石还那么亮,它不怕烧。”

    “不是我向霍老板说的。”她急急解释。

    “我知道。”霍栖萤,“爸爸总在监视我。他疑神疑鬼的,找到了这条裙子,他过去的那些猜想,仿佛都成真啦。”

    “萤萤”

    “嘘。”然而霍栖萤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嘴唇,接着她从枕头下再翻出一个信封,递给她,“看这个。”

    又一封信。

    上面除了中文之外,还有在她根本看不懂,但无疑分外崇高的英文。

    张春花屏息,看见一张薄薄的船票连同支票,从信封的敞口中飞出来。

    月夜下,它们像两只翩翩飞舞的花蝴蝶,落在霍栖萤的掌心。

    “所以”

    “对。”张春花讽刺,“这个家实在没什么好眷恋的,我帮助萤萤上船了。恐怕女儿消失之后,霍老板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吧。”

    纪询久久不语。

    霍老板夫妻的态度,真的像张春花所说吗从此后霍栖语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来看,未必,这些过去不过是张春花的主观视角。

    但有一点是客观的。

    从张春花的描述来看,霍栖萤上的,肯定不是家中的船。

    可在老胡的口中,霍栖萤藏在霍家的船舱里。

    为什么

    是离家的霍栖萤上错了船吗

    “这样也好。”张春花自顾自说,“这样霍老板自己解脱了,也放萤萤自由了。查尔斯会照顾萤萤的,就是查尔斯出了意外,别人也会好好的照顾萤萤。”

    她如此笃定,如此深信不疑。

    因为那是霍栖萤。

    有人恐惧她,有人嫉妒她,有人想要变成她,但更多更多的人,他们爱她,深深爱着她。

    纪询从房间里走出来。

    “谢了。”他和外头给方便的警察打招呼。

    “不谢,都是公事,互相配合。不知道现在小年轻都在想什么,自己的脸不用,要用别人的脸。不过那张照片确实漂亮,真是太美了。”警察感慨之后又摇头,“太美也不好。”

    走到门口的纪询驻足。

    “对。”他回头笑笑,“美是开在枪口的一朵艳花。”

    花带血与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