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
两个人声,从门里门外同时响起。
宝璁乍然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 是吴茴和东明。
东明回来了, 奔进大门擦着汗道“小的等到了宫门开,已经将老太太去的消息报进宫中了。”
吴茴却更着急忙慌“琏二奶奶不好了”
宝璁忙问“怎么回事昨儿官兵闯进老祖宗院里了”
吴茴急速摇头,“不是,老太太院子里守得严, 奶奶她们都没事, 只琏二奶奶,昨儿根本没去老太太院里”
宝璁惊了一惊, “不都叫请过去吗她为何没去”
虽然时间紧迫,但立刻换上孝服去贾母院中也来得及。便是王熙凤那院子路程远, 她干脆带着孝服去了贾母院中再换也行, 怎么就没去成呢
只听吴茴解释道“琏二奶奶本是要换了孝服立刻去的,谁想她知道忠顺王爷带人上门抄家, 便改了主意先不去了。只叫奶娘和丫头抱着巧姐过去,请太太们照看。她自己好像要收拾东西。”
“平儿不在,其他丫头劝不动琏二奶奶。后来一耽搁,琏二奶奶和尤二奶奶就被堵在院子里了。”
他喘了口气, 继续道“早上前院解了圈禁, 我就赶去琏二奶奶那里看情况。那院子门被贴了封条,尤二奶奶抱着琏二奶奶坐在门口地上哭, 琏二奶奶吐了一地的血, 都没个人样了”
“我已经让人找担架, 待会抬去老太太院中安置。”
听到一半,宝璁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王熙凤这人,真真是人为财死
遇上抄家这样的祸事,竟然还心存侥幸,想收拾自己的金银家当。
如今好了,亲眼看着家当被抄没,便果然挖了她的心,要了她的命
宝璁直摇头叹气,“可叫人请大夫了”
吴茴道“叫人去请了,可如今还有哪个大夫肯上门琏二奶奶怕等不到大夫了”
没错,贾家如此大罪,如今别说普通大夫,便是贾家的挚交好友都唯恐避之不及,谁还敢上门
焦急踱了两步,宝璁道“大夫恐不会上门了,东明你雇个车,把凤姐姐和尤二姐直接送济世堂去,那里的大夫和我有两分交情,不会不理。”
“吴茴,你叫人赶紧把凤姐姐和尤二姐抬门口来。”
送去还有两分活命的机会,呆在贾家等着大夫上门,可真是要死定了
“是,我就这就去”吴茴急匆匆离开了。
东明正要走,宝璁又叫住他,“多雇几辆车,待会给太太她们用。”
这府邸被封,贾母灵柩还能停几日,贾家人却住不得了。
王夫人等人,得即刻搬出去才行,至于搬到哪里林黛玉的嫁妆里,在京城南边还有一三进宅院空着,收拾收拾,能暂时住一住。
东明机灵,赶紧去雇了马车,又回来和宝璁一块等着王熙凤被抬出来。
王熙凤躺在担架上,因穿着白色孝服,那满身的血迹看着分外吓人。
宝璁忙脱了自己的孝服,又把自己穿在里面的外袍脱下来给王熙凤盖上,虽外袍单薄,但也能给王熙凤遮一遮这惨样。
送走了王熙凤和尤二姐,宝璁心里沉甸甸的,收拾了一会心情,才带着东明往贾母院子里赶。
路过前院,他瞧见被禁足在前院中的下人们探头探脑的,里面唧唧喳喳一堆议论声音。
宝璁买下这些人也不是为了以后再使唤他们,而是因为贾家的名声,且念着他们好歹在贾家伺候过一场。
如今贾家不需要死撑大家族的场面,也就不必那么多下人了。
他掏出一堆卖身契,递给东明“把卖身契都还给他们,随他们投奔其他人或者恢复自由身,如今家里养不起那么多人了。”
东明接了卖身契,问道“若是有人非不去,还要留在家里伺候呢”
从前这种事情多的是,贪图国公府的富贵,个个赖着,死活不肯走。现在虽荣国府没了,可宝璁还是个官,林黛玉还是县主,宫里还有位娘娘。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点心思的人,都明白。
宝璁哼了声,冷冷道“若忠厚老实的便留下几个用,那些喜欢偷奸耍滑的,你自己想办法打发了”
“哎”东明明白了宝璁的意思。
正是这时机,彻底清理这些蠹虫,一点都不用客气了。
进了贾母院子,宝璁一眼看见了灵堂。
往日庄重贵气的大堂,如今一片白色,凄凄惨惨。
众人都跪在灵堂前吊唁,低头烧纸,轻泣抹泪。
满院子飘着灰烬,灰扑扑的,很是萧瑟。
邢夫人披麻戴孝,趴在灵柩前,哭哭啼啼,分外伤心“老祖宗啊,老祖宗哟您怎么就这么去了”
“留下我们一堆子子孙孙,如今家里又被抄了,以后可怎么办可怎么办啊”
也不知是为贾母的去世伤心,还是因为荣国府倒了,她的家当全被抄没了伤心。
只表面上一对比起来,外人见了,还以为贾母的子子孙孙中,唯有邢夫人是真孝顺了。
鸳鸯领着一堆丫头,也跪在灵前,默不吭声的,暗暗流泪。
虽没有大动静,那眼泪可比邢夫人的真挚多了。
林黛玉宝钗探春惜春几个,虽然都低着头,掩着自己神色,可那微微颤抖的身躯,却已经叫人感受到了她们的伤心。
宝璁恍然,停住了脚步,一时没敢上前。
虽已经知道贾母去了,可还不敢置信。
她昨儿还和他说过话呢,怎么今日人就没了
晴雯红着眼睛,频频张望外面,先看到了宝璁,便小声提醒了一句“三爷回来了”
王夫人赶紧领着众人起来,上前围着他关切。
“可受伤了”
“受委屈了”
“忠顺王有没有为难你”
七嘴八舌的,宝璁都一一回答了,任由她们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番。
众人见宝璁只是衣服脏了,发丝乱了点,手腕上有些擦伤,其余都好好的,便忙在心里念了好几句佛祖保佑。
王夫人想起王熙凤来,又问“我听下人来报,说凤哥儿和那个尤二姐受伤了,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知道”
宝璁迅速斟酌了一番,冷静回道“已经叫人送去济世堂了,尤二姐估摸着只是受了惊吓,可凤姐姐本就生病,这次恐怕有点不好。”
王熙凤那样子,恐要不好。可这些女人本就受了许多惊吓,要是再听见一坏消息,不知又要吓成什么样。
现在她们心里虽有为王熙凤担忧,但毕竟没有看见王熙凤浑身是血的惨样,便没有那么刺心的惊。
那边,邢夫人哭了半天,见众人都围着宝璁去了,便也站起来,期期艾艾地挤进人群,问宝璁“如今家里这样,今后可怎么办呢”
贾母没了,她的家当也被抄没了,丈夫儿子又将要流放,她能倚靠的,就只有宝璁宝玉这两个侄子了。
王夫人却还记挂着别的“你父亲已经被判罪,那宝玉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宝璁缓声道“林妹妹在京城南边还有个三进的宅子,我叫人收拾了,你们先搬过去住。不过那里地方小,探春惜春两个就先跟着林妹妹去别院住。”
“宝玉那里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叫人去大牢外守着,等他出来,很快能接他回家。”
说到回家,宝璁不留痕迹地顿了顿。
宝玉可太惨了,走的时候,还有家呢,一转眼,回家没有家,连最亲的祖母也没了。
但现在可不能勾起王夫人这伤感来,宝璁暗暗转了话题“倒是另外有件事更紧急,大伯、父亲还有琏二哥都是被判了流放,圣上旨意今日内就要启程。他们路途遥远,我得赶紧帮他们安排打点。尤其是父亲,得妥善安排人照顾才行。”
贾母去世,他按例得服丧守制一年,宝玉在一年内也不能参加科举。若贾政有个万一,那他和宝玉就得服丧守制三年。
虽说他不屑于揪着这些荣华富贵,可朝廷政治瞬息万变,一年三年的,都不知道变化成什么样了
家里只是过得朴素些还好,可元春怎么办呢
贾家是墙倒众人推,宫中那些小人,见贾家落魄了,还不个个踩着元春往上爬
没了娘家靠,元春还能有小命好好活着
无论怎么考虑,他在这时候,还是尽可能在官场撑住才行。
所以现在保住贾政的性命,十分要紧
王夫人犹豫道“你父亲这身子得安排个大夫跟着才行,还要家里人派几个人,贴身照顾,便是我亲去也使得”
夫妻一场,本该同患难,但王夫人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大愿意的。
她还得照看宝玉和她孙女呢
况贾政那里,平日都是赵姨娘和周姨娘伺候,她跟着两个姨娘一块去,总觉得气闷别扭。若她自己跟去照顾,把赵姨娘和周姨娘扔在家里,那就更气人了
不过王夫人也是白说这一句,她料到宝璁不会让她跟着贾政一起去。
果然宝璁道“家里事情多得忙不过来,还得太太看着主持,我看赵姨娘和周姨娘伺候父亲很好,她们跟着去,我们也能放心。”
拉拉杂杂商量一堆,期间又有隔壁尤氏领着尤老娘来投靠,宝璁便把贾蓉贾珍流放的事情一起安排了。
耽误了许久,众人已经累得不行。
宝璁便让人收拾了宝玉和他院子里的东西,劝众人离开府邸,分别前往林家别院和南边的三进院子安置。
到底是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王夫人和邢夫人临到要走了,十分舍不得,直扑在贾母灵前,激动地大哭了一场,鼻涕眼泪横飞也顾不得了。
终是在众人的再三劝说下,才被扶着,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只鸳鸯不肯走,她固执地跪在贾母灵柩前,难过道“她们都可走,只我打小受老太太的恩,不能扔下老太太一个人在这里躺着。不然老太太觉得孤单了,觉得冷清了,可怎么办”
宝璁叹了口气,没再劝她。
说起对贾母的心,贾家谁比得上鸳鸯呢
下午,被流放的几个人都被官差押着,到老太太灵前拜别。
而贾政也被抬着出了厢房。
众人拜别贾母,又是一众乌泱泱的哭声。
贾政哭不出声音来,只能躺在担架上流泪,又望着宝璁,也不知想说什么,而说不出话。
宝璁只能安慰他道“父亲放心,儿子会照顾好家里,照顾好母亲。以后若有机会,儿子一定求圣上赦免父亲。”
又指着赵姨娘和周姨娘道“两位姨娘一向照顾父亲周到,这次父亲在路上,有两位姨娘照顾,还有一位医术了得的大夫照顾,必不会出差错的。”
贾政老泪纵横,瞅瞅四周,没有寻到王夫人的身影,终于脸色难看地死心了。
赵姨娘却哭得比贾政还伤心。
她一个生了姑娘和少爷的姨娘,如今竟然落得和周姨娘一个待遇了。
陪着贾政去流放,岂不是比跟着去坐牢还辛苦
往日贾政还能护着她,现在贾政不行了,家里都是宝璁这小崽子和太太做主,真真是要一心弄死她啊
赵姨娘边哭,边想着以后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周姨娘倒神色淡淡的,反正她以前日子过得也没多少,如今跟着去照顾贾政,不过是换个地方过平淡日子而已。
不过耽搁一会,官差们就开始催促“都快天黑了,我们要赶紧上路了”
“还请几位大哥通融通融”宝璁又给官差塞了点银子,再分别给了几人一笔路上用的银子,拖来拖去,还是得送人走了。
一时间,偌大的宅院,分外空荡荡起来。
贾家这花团锦簇,一朝散去,竟那么迅速,只用一日,人就散干净了。
将来到底何去何从
宝璁有一恍然,忽然真又觉出了,什么叫没有根的浮萍。
望了望贾母灵堂,他越觉得心里空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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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回来的时候,宝璁正坐在贾母院子的门槛上,刻玉。
浑身狼狈的宝玉,从大门口一路哭到了贾母的院子,骤然看见这场景,有些愣住了。
他茫然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其实却没错,宝璁真在刻玉。
他聚精会神地,拿着小刻刀,在碎玉上,慎重地划下一刀。
而下一刻,那碎玉从宝璁的手里掉落,摔在了地上。
宝璁揉着胸口,直疼得脸色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