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还寒,十八岁的迟桑,看着屋檐下滴答的潮湿雨水,忽然记起了第一次见到长樱的那年冬天。
是在边疆小镇的城墙根儿。
那年,冬季,边疆迎来连续七日的大雪。
冷,而且饿。
“娘亲,她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走走走,那是个妖。”
“妖”
“不是好东西,会吃人的”
一个妇人带着小孩儿,匆匆路过,话音刚落,朝她吐了口口水“晦气”
黄昏,城墙根儿蜷缩着一个小女孩儿。
迟桑蜷缩在雪地里,不住往后缩,前面扔了一个破铁碗,里头空空如也,不知几天没讨到食物了,全身上下只穿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看不出形状的衣服,衣不蔽体,胳膊腿儿都露在外头,披散头发,浑身是伤。
那是她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
一次月圆之夜,她乌发变为一头银发,瞳孔血红,神志不清,被府上仆人当成妖怪赶了出去,流浪数日,到了这小镇。
她蜷缩在城墙根儿,雪花落在身上,不断有路过的村民踢她打她,拿石子扔她,像打一只奄奄一息的脏犬。
她被打的低头蜷缩,瑟瑟发抖,身上,腿上,胳膊上满是伤痕。天雪地里,她缩在那儿呼吸微弱,已是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浑身是血,看不出五官。雪地里都是猩红的泥污,她胳膊腿上血肉模糊,疼的神志不清,快要昏过去。
“妖都是长这样的么”
“长得和咱们不一样的,都是妖”妇人拍拍孩子的头,说“别看她了,晚上得做噩梦”
城墙根儿的小女孩儿一头银发,白色睫毛,浅淡的瞳色,偏生唇瓣红的好似樱桃,满城的雪花飘落,她抱着冰凉的膝盖蜷缩起来,小小的一只,精巧的布偶娃娃似的,好似一个小小的雪团子。
迟桑衣不蔽体地缩在角落。
没人看见,她隐约发着血红色的瞳孔,透着一丝隐晦的光。
知觉变得敏锐。
所有的响动,变得清晰。
她的指甲变得尖锐,扎进雪地里。
她听见人们的嗤笑,听见远处包子铺老板的吆喝,听见雪花落在蒸笼上,缓慢融化的声音。
意识逐渐模糊,只剩一种原始的冲动。
杀戮。
憎恶。
可身体太虚太虚了,她甚至没力气支撑自己站起身来。
她听见,马蹄清脆的声响从远方传来。
由疾渐缓。
没多久,马车停下,葱白似的手指掀起竹帘,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
“那边是个什么”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柔和似水,却又透着点似有若无的贵气。
太监远远看了一眼,看见雪地里的一团白,和血的殷红,喃喃说“兴许是条狗吧。流了好多血。陛下,容小的去看看。”
他走近了,低下头去看。
迟桑眼眸透着红光,四目相对,太监发出一声惊叫
“妖怪啊”
太监害怕地叫了一声,往后缩,一副随时准备拔腿逃跑的架势。
没多久,他恐惧的大叫引来了几个路过的村民。
村民看看打扮成小厮模样的太监,又看看她们华贵的轿子,说“你们外地的吧不要害怕,这个小东西伤不了人,快断气了。”
说完,村民生怕这位远道而来的外地人不信,一脚踹了过去,踢了踢,说“哪有妖怪假的假的。这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儿,估计是长相吓人,她爹妈不要她了。”
“也,也对。”太监惊疑不定地说“没有妖怪。都什么年代了,妖怪都是穷道士们编出来骗人的。”
迟桑意识不清,眼眸的红光更甚,她缓慢支起身子,喉咙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似要咬人,还未发作,却听见一声轻轻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是个小孩”
很柔和的声音,让她慢慢静了下来。
迟桑张大眼睛,远远望去。
马车上的女人下来,她披着一身雪貂毛,清丽的脸埋在白绒里,有几分懒倦。华贵的大氅绣着金边云纹,她白皙纤长的手上笼着一只雕工繁复的金色小火炉,呵气间,朦胧的白雾散开,高高的发髻插着金色步摇,流苏坠子轻晃。
女人在一众村民惊艳的目光里缓缓走来。
她那么优雅,高贵。
目下无尘,透着一丝温柔的怜悯。
迟桑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女人,不由呆滞了片刻,脸颊甚至都热了起来。
扑通,扑通。
心跳快了起来,她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血的手,低着小脸,怕被她嫌弃。
女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过厚厚的积雪,来到她的身边。
她微微蹲下身,纤白食指轻轻抚上迟桑的下颌,抬起来,静静看着她。
女人有双温柔的美眸,柔软,湿润,让人想起江南的黑山白水。
在她的注视下,女孩儿眼底的红光缓慢消退。
她的眼睛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白色的睫毛静静张着,长而卷翘,雪花落上去,眼珠子好似玻璃球,浅淡的瞳色,偏蓝,好似下过雨的天空,朦朦胧胧。
挺巧的小鼻子,晶莹的微微透明。
血污粘在雪白的皮肤上,女孩儿好似冰玉似的肌肤在寒冷天光下微透明,隐约看得清浅青色的血管,她整个人犹如白雪捏的小人儿,透着一股冷冷的干净气质。
“好漂亮。”女人低笑,说“怎么会是妖”
迟桑凝望着她,心尖儿都因为这句夸奖发热颤抖,她说自己漂亮
她怯怯地看着她。
“你是雪花变的么”女人轻柔地抚过她冰凉的小脸,说“就算不是人,也是小仙子吧。”
“陛”太监一开口,又慌张地吞了回去,紧张地说“她眼睛会变色。”
“所以”女人轻声说“她害人了么”
“”
村民们一怔,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女人蹙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为什么要伤她”
迟桑忽然就委屈了,眼底渗出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可不就是个小孩么。”女人抬起她细嫩的胳膊,上头一道一道伤口翻出肉来,看着可疼,她眉心微蹙,说“有药么不包扎,会化脓的。”
“马车里有。”侍卫说“您是要“
他话音刚落,登时睁大了眼睛。
女帝毫不嫌脏,居然一弯腰,无比自然地把浑身脏兮兮的一身血污的小妖怪抱了起来,而后慢慢地在漫天风雪里走向马车,掀开竹帘,抱着小孩儿上去了。
这位女皇陛下,爱在皇宫里养些小玩意儿,该不会是打算把小妖怪也养起来吧
女人用大氅裹住她冰凉的身子,温柔不语,竹帘半卷,外头飘着鹅毛大雪,不时飞进来几片,很快融化。迟桑仰起脸,看见女人纤长的一根一根翘起的长睫,剪水秋瞳,说不出的漂亮动人。
她脸红了,悄悄缩在女人肩膀上。
就这么跟着她回去了。
只是,后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
泛旧的过往已然逝去,迟桑却依然时不时地记起,那日,漫天大雪中女人温暖的怀抱,和低眸间隐约的怜惜。
回忆起来,仍有几分脸热,抑或是心悸。
清平十一年,春。
庭院里修葺着整整齐齐的木桥,石子路尽头,樱花开了满树,风起,暗香流转。屋檐下,一头戴金冠之人作武士打扮,盘膝而坐,沏了一壶茶,摇摇望向树下。
“桑妹,当真不用为兄派遣护卫”
“不必。”
少女声音清清浅浅,轻盈,幼嫩,好似蚕食桑叶。
“当真不必”
说话那武士打扮的人是当朝太子爷,迟桑同父异母的亲哥。
迟桑乃是宫中上上下下唯一一个公主,是当朝那位的心肝儿,宝贝的不得了,颇有说一不二的架势。更何况这位皇帝的小心肝儿幼时还走失过,在外流浪多年,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才寻回来,众人心中有愧,更是宠她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年前,地方上奏,西凉国以南,和南边高昌国接壤的边疆小镇「欢喜镇」颇有些古怪,奏章上提起的汗毛倒立的诡异案件越来越多,说此地凶险之极,地方官员已经吓破了胆,自身难保。大臣无一人敢前往,唯有三公主迟桑主动请缨。
皇帝本咬牙不同意,却耐不住磨,无奈之下派遣了几名暗卫跟随保护三公主。
只不过三公主本人表示,她不需要暗卫。
因为暗卫还打不过她。
自家妹妹太能打是好事,但太子眉目间仍旧很是担忧。
右眼皮跳个不停,只隐约觉得那小镇不简单,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此去,多加小心。”
他饮尽了杯中雪煎春茶,凝望不远处。
只见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少女,穿一件瓦蓝色短打,眉目间有种冷冷的清丽,她单手挽着一柄利落短剑,肤色白皙,鼻尖秀挺,一头乌发束成高高的发髻,剑尖儿一挑,花枝落下来一簇,坠在泥土地上。
少女拾起花,鼻尖轻嗅,樱红小唇绽开一个短促的笑。
“该小心的,却不是我。”
她转眸,清亮的眸子好似溶开了雪花,凉而清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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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没尝试过的题材,写的很忐忑,发出来更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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