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英王府位于通京南,距离皇宫有大半个时辰的路程,待到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在王府门口停下的时候,夕阳已经消失在了天际,只剩下最后一道霞光给黑沉沉的云彩镶上了金边。
晚膳不算丰盛,三道家常菜配上一钵蛋花汤。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武英王被夺权后,原本门庭若市的武英王府便再也不复往日热闹,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早就是常态。
只是龙四海始终挂念着这位叔父对自己的好,逢年过节的,从宫里出来必要往王府跑上一遭才是。
“临时准备的便餐,你将就着吃。”
龙风行说着,顺势往她碗里夹了一片五花肉。
龙四海急忙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哪儿还有将就这一说。”
“也是,北山大营的武教习,伙食可能还不如这个呢,你也就当先适应适应了。”
还是提到了这茬儿
龙四海又夹了一筷子的菜,假装不在意道“您都听说了”
龙风行不吃她这套,嗤笑一声,放了筷子。
“昨天下的调令,阿风告诉本王的时候,本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
龙风行语气不算和蔼,龙四海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陪笑道“侄女这不是,和离之后,闲的吗”
“闲”龙风行微微抬眉,“你当本王是傻子这通京有多少闲职比武教习舒服好过的多如牛毛,怎么就偏偏要往北山大营跑”
龙四海知道自己这位叔父远没有皇后和陛下那般好说话,抿了抿唇,又解释道“不瞒您说,我就是手痒,又不想担实职,这不是才瞄准了这职位吗况且阿风也在,不还多一个人帮我打掩护”
龙风行看了她一眼,似是想要瞧出她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在敷衍,却只见龙四海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炒肉丝,讨好似的道“叔父,您都瘦了,快多吃点儿”
龙四海笑眯眯看他的样子让龙风行不由一愣。
当年他进宫看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豆点儿大的人攥着他的衣摆,笑眯眯地在他跟前撒娇,唤着他“叔父,叔父”
这些年来,他也算是好好地见识了一把人情冷暖,原来那些对他毕恭毕敬,攀附巴结的人,一转眼便是另一副模样。捧高踩低,从前他是那个被捧着的高,如今他却是这个被踩得低
形形色色的人中,唯有这个姑娘,十年如一日地在他跟前撒娇耍泼,毫无顾忌。
无论他是好是坏,是荣是辱。
“行了行了,”带着茧子的食指在龙四海光滑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低沉的声音似是无奈,“你要胡闹便由得你去吧,左右还有阿风那倒霉蛋为你收拾残局。”
见武英王似是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龙四海咧嘴一笑,手里的筷子不停歇的为龙风行夹着菜“叔父您再多吃点儿,刚才等阿容饿坏了吧”
殷勤的模样让龙风行哭笑不得,看着碗里堆积如山的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夸她,还是该骂她。
屋外,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缓缓停下,用过晚膳,两人又在后院的石山旁立了个小木桌子,借着月色对酌起来。
三巡酒过,龙风行忽然道“阿容,怎的忽然想要和离”
龙四海一愣,借着酒意笑道“厌了。”
龙风行嗤笑一声,明摆着不相信。
当初大婚时候的那个热切样子,任谁都不相信她会忽然“厌了”。
龙四海摇摇头,似是不愿多说,却是话锋一转问他“叔父,我们六年前打退了北魏人,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卷土重来”
龙风行对战事的感觉向来十分敏锐,她故此一问。
龙风行皱了皱眉“不好说去年北魏新皇登基,手段很是了得,若是能快速平定国内动荡,兴许”
他呼吸里带着浅浅的酒气萦绕在龙四海鼻尖,问道“怎么忽然想起了这事”
“没什么,这几日太闲,胡思乱想呗,”龙四海敷衍道。
浅浅的酒意让两人逐渐放松下来,龙风行看了看天上的月色,忽然站起了身。
“来”
“什么”龙四海转头望去,却见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下意识地反手一接,这才发现是把木剑。
“不是要去北山大营吗,让本王看看,功夫可有长进。”
龙四海定定地看着手中木剑,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龙风行,苦笑道“长进不可能有,只求别退步得太厉害才”
她话音未落,龙风行的剑已经向她袭来,龙四海反手一挡,跃上木桌与他对阵起来。
龙风行的剑招干脆而有力,每一击落下都重如千斤,龙四海连番抵挡,只觉手心有些发麻。
“当初教你,习武最重要的是什么”
龙四海紧了紧喉咙“勤学苦练。”
“脑子倒是记住了,就是不练”
说着,龙风行的剑向她急速劈来,龙四海狼狈一躲,堪堪闪过,却不料龙风行一个剑花一挽,剑尖调转方向,直向她胸口袭来
龙四海躲避不及,眼看就要被剑尖击伤,龙风行赶紧撤力,这才免去了一场灾祸。
一滴冷汗从她额间滑落,抬头只见龙风行的眉头皱紧,声音含怒“你是该好好练练了”
剑指胸口的惊意犹在,龙四海忽然想到,话本里的自己死在战场上怕是也不足为奇。
六年间,她已经扔下了太多。
“谢叔父手下留情,”她双手抱剑,对着龙风行郑重一礼。
若非今夜比武,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退步到这种境地,别说是披巾挂帅了,当个武教习,恐怕都是失职。
龙风行看着一脸沉思的龙四海,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身为武将,武乃立身之本,怎可轻易放下”
“叔父教训得是,阿容懈怠了。”
她垂首听训,心服口服。
月色下,面容娟丽的女子脸色微微发白,却是一片凝重。
龙风行见状,即将脱口而出的训诫忽然留在了舌尖,摆摆手只道“罢了,我知你这几年心思也不在练武上,如今既然要去北山大营,也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月亮不知何时躲到了乌云后面,夜晚的空气潮湿,仿佛呼进呼出的都是水汽,弄得人心胸沉闷。这天晚上,龙四海离开武英王府的时候,不由有些失魂落魄。
人家叫她镇国公主,叫了六年,恍惚之间她好像自以为自己真的还是战场上那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六年时间如白驹过隙,人人都在前进的路途上行走着,她却丢掉了自己看家立命的本事。
刚才龙风行那一击,无异于一个响亮的巴掌将她猛然打醒。
什么大将军,什么镇国公主,都是虚的。
叔父说得没错,武将,以武立身。无论皇庭如何变动,那一身武艺才是她的底气,她的立身之法,怎可轻易丢掉
简直糊涂。
一阵夜风吹过,花园里的梧桐树发出哗哗声响。
望着龙四海沉重的背影离开,龙风行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六年前的事情,毁掉的不仅是他,还有这个意气风发的小姑娘。
他不由心中怒火喷发
他也好,阿容也好,他们兢兢业业,不求回报地为皇庭,为蜀皇卖命,可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什么
是夺权,是警告,是战战兢兢地做人,浑浑噩噩度日。
这又是哪里的公道
风声萧萧,大地漆黑一片,原本清亮的花园变得莫名有些阴沉。
“王爷,”王府管家快步走到他的面前,“隆昌宫那位送来了东西,说是谢礼。”
龙风行哂笑一声“没用的东西,在蜀皇身边伺候了小二十年,竟然还争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
叶鸢传信来的时候,他本不欲理会,怎料那悦贵人的亲爹竟是沈岩,这倒是巧了。
手下人不过稍加打探,就发现悦贵人有个青梅竹马;他略施计谋,那男人就像是见了火的蛾子一样飞进了宫,宁愿当个阉人,也要和那悦贵人长相厮守。
这下好了,和心上人做对鬼鸳鸯,也算是遂了心愿。
而他,也算是一箭双雕既帮了叶鸢,也除了沈岩。
没办法,谁让陛下快要盯上他了呢
龙风行冷笑一声,神色阴鸷,与刚才龙四海面前的清朗叔父判若两人。
“那这东西”管家有些小心翼翼。
夜风吹拂起散落的发丝在空中打着旋,遮住了他目中冷色“拿去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