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梓倾回府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 快要憋坏了。
皇后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华府又被保护得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她的感触是,待嫁和坐牢也差不了多少。
按规矩,皇帝这段时间不能来看她, 不过, 他倒是隔三差五便会打发吴千过来, 给她送几样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这日, 华楠谦从衙门回得早,蔡如锦与人打了牌回来, 赢了钱。小院儿里, 秋娘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水煮花生散发着扑鼻的五香味儿。
几个人围坐在炉边晒太阳, 吃着宫里的点心和水煮花生。华梓倾倒难得从自家院里, 感受到其乐融融的烟火气。
恭喜吃着花生,提醒说“明日便是十五了, 按青阳的风俗, 女子出嫁前, 都会在某个月的十五,去月老庙上香还愿, 以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我也正想这事呢,”秋娘说, “小姐出嫁前,就只有这一个十五了。只是,我知道你那大咧咧的脾气,从来都不信这个。”
蔡氏在数打牌赢的钱,叫华楠谦剥了花生喂她嘴里。她说“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还是去一去好。而且,正好出去散散心。”
华梓倾极少能听见,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合心意的话来。“好,明儿十五,我去。”
“不好了,”华楠谦突然说道,“娘,我刚想起,今天回来忘了洗手,我之前好像剖过”
他手边一把花生壳,蔡氏嘴里还叼着没嚼完的花生,僵在那儿如遭雷击。
她放下钱,示意华楠谦别说下去,自己跑到旁边树下“嗷嗷”地吐。
皇帝今日又在拂衣馆外,与秦暮烟偶遇。
俩人同路一截,闲聊了几句。
秦暮烟见皇帝似乎无精打采,她倒十分善解人意。
“这么些日子了,皇上不能去华府,却可以去宫外散散心。民女听说,十五那日,待嫁女子都会去月老庙上香祈福,热闹得很。皇上若去了,说不定能见到想见的人,解一解相思之苦。”
皇帝悄悄地红了耳尖,却睨她一眼“哪有的事。”
“皇上在暮烟面前,不必掩饰,”她语笑嫣然,腮边现出一双浅浅的梨涡,“帝后恩爱,皇后才能威慑六宫,后宫若得安宁,乃是社稷之福。”
秦暮烟告退而去,皇帝站在那儿,怔了半天。
李成禧走过来,禁不住感叹“秦小姐真是深明大义、知书达理,是个完美到极致的人儿哪”
人有七情六欲,就会有性格上的缺陷,而秦暮烟,似乎是完美得过了头。
皇帝倒没心思去琢磨她,扭头问李成禧“今儿是十几”
“回皇上,十四了。”
当真是近半个月没见了,皇后不宜出门,皇帝不宜探望,月老庙之行,是唯一见面的机会。
可是,月老庙那样的地方,人多眼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皇帝即便微服出行,也容易露了行踪。
李成禧适时地凑上来献计“皇上,从华府到月老庙,沿途皆是闹市,唯有靠近月老庙的地段,她需经过一处僻静的林子,叫做鸟语林。”
次日,皇帝叫金恒早早地探清了华梓倾来回的行程,待她从月老庙回来,他就和金恒一起,等候在鸟语林。
二人皆是私服,皇帝今日穿了身茶白色锦袍,看着玉树临风,宛如山光水色间清晨的薄雾。
林中多鸟语,分不清是哪种鸟,只觉得像是莺啼燕语,恍惚回到了春天。
穿林而过的小路,透着阳光和带着草木香气的风,离小路不远有一片山石,恰是天然的藏身之处。
皇帝本有一腔“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情怀,只是躲在这山石后面,他总觉得,不像是在等自己光明正大的妻子,倒像是与人偷情来了。
过了一会儿,华梓倾的出场方式让皇帝深感意外,他扭头默默地白了金恒一眼,金恒只能憨厚地挠头。
要怪只怪这位皇后娘娘实在与众不同,人家姑娘去月老庙,近的乘轿子,远的坐马车。她倒好,独来独往,骑着一匹快马。
白色的高头大马载着个戴面巾的女子,从鸟语林的尽头驰风而来,像一道闪电,撕裂了林中午后金纱似的阳光。
以她这样的速度,从视野里出现到消失,不过是数“一二三”的工夫,皇帝都还来不及开口,已经眼看着她将绝尘而去。
就在金恒打算冲出去,替他截住华梓倾的时候,她却突然拉了马缰。
马儿堪堪立住,扬起前蹄,一声长嘶。
华梓倾环顾林间,问了句“是谁”
皇帝和金恒都十分诧异,这林间鸟语声声,他们并不算靠得太近,华梓倾策马而过,是如何发现他们的
二人正纳闷着,却见苍翠的树木之间,不知是打哪儿飞出个人来,他衣袂带风,负手立于华梓倾的马前,宛如一株挺拔的松柏。
那人亦是私服简行,皇帝和金恒一眼认出,他正是此时本应在西南平乱的定远军统帅华尘云。
华梓倾根本没发现山石之后躲着两个人,但她进入鸟语林,华尘云便一直跟着她。听风定位,华梓倾就知道有人在树上追踪她。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华尘云,她翻身下马,又是惊喜又是疑惑,迎上来叫了声“师父”。
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几时回京的”
“昨日。”
华尘云答得极其简单,至于为什么来,他没有说。那一句“想见你”,不知曾盘踞在他心头多少年,却无从倾诉,终究石沉大海。
他眸色深沉,如山岚雾霭,来的一路是那么冲动,憋着许多话想说,此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帝远远地站在山石后,心中已经不是滋味,他心思比华梓倾细腻得多,虽然看不清华尘云的正脸,但他也已经察觉到,这人对他的皇后藏着怎样的柔情脉脉。
中秋赏花宴,华梓倾下水救人,皇帝曾留意到华尘云的一举一动,牵挂满怀。眼下,他竟然无诏返京,偷着来了鸟语林。
他素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知道,冷峻起来像个冰疙瘩,向来不苟言笑。可他就是在华梓倾面前,总是千依万顺、有求必应的样子,仿佛是个没脾气的人。
华梓倾由着马儿在树下吃草,他俩并肩站在树下,林中绿意盎然,衬着岁月静好,一双身影看上去竟让人觉得挺般配。
“中秋一别,不过数月,为何,你会成了皇后”
华梓倾歪着头想了想“诶,快好像是快了点儿,我自己之前也没想到。不过,宫中人手充足,我也不必准备些什么,因此,快慢也都无妨。”
半晌没人接话,皇帝听着都忍不住替华尘云抱屈,她这答了和没答一样,竟是一句都没说在人家想知道的点上。
华尘云单刀直入,问得干脆“皇上他有没有逼你”
“”皇帝冷不丁听见他这样问,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他并不知道华尘云曾有请旨赐婚的折子在先,因此莫名地听着这话里,竟有股子敌意和怨气,直直地冲着他来了。
皇帝见惯了当面的谄媚恭维,也知道那些权臣背地里多的是不服和私心,但他真没想到,华尘云心里,会是这样想他的。
“没有没有,”华梓倾连忙摆手,“这件事,他是和我商量过的。”
皇帝没逼过她,要说有什么,那也只能叫贿赂。
她否认得这么快,还替皇上解释,华尘云眸色寒凉,透了几分惨然落寞。
“你喜欢皇上”
他了解华梓倾,所以不相信她会这么快喜欢上一个人。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守护她,等到她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一切就会水到渠成。毕竟,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抵得过他们之间,这么些年日积月累的感情
华梓倾在心里默默叹气,同样的问题,沈娆问过一次她没答上来,现在,华尘云又来问一次。而这一次,似乎不是不说话就能躲得过。
金恒这人平时看着不爱八卦,此刻居然也是竖着耳朵在听,他还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又被皇帝冷冷地回了一眼。
其实,这个问题让皇帝很紧张,手下意识地攥着自己的衣襟紧了紧。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仿佛在等待一场判决。
更残忍的是,他虽然期待,却很清楚,华梓倾多半不会答出喜欢他的话来。而他更不想听见她说不喜欢,这话除了刺耳,还会附带一个更糟糕的后果。
华尘云大概会更加不甘心,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机会,他会将更多的敌意和怨气指向皇帝,甚至生出不臣之心。
皇帝的指节攥得发白,君臣之间,自古便是一场博弈,然而,他不希望其间还掺杂着儿女私情。
华梓倾在师父面前,实话实说,她没说喜欢或者不喜欢,她说“是我愿意嫁给他,做他的皇后。”
捏得发疼的手和提着的心,同时蓦地一松,皇帝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她是聪明的,这是一个,他和华尘云都能接受的答案。
半晌,华尘云淡淡地一笑,说了声“好。”
不知华梓倾能不能听出来,但皇帝大概是感同身受,竟从那笑声里,听出几分凄然的况味。
她这样的回答,让华尘云一腔怨气突然没了去处,尽数被憋回肚里,憋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像在滴血。
既是她愿意的,再疼他也只能认了,哪怕是他请旨赐婚在先,也都抵不过一句她自己愿意。
华梓倾关心地问“师父,你这次回京,皇上知道吗”
“我明日就走。”他回避了这个问题,“还有半个月,你大婚在即,我会叮嘱管家,为你备好嫁妆。你该风风光光地出嫁,别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师父,不必了”
“你无需推辞,此事听我的。”他平静地说,“华府里是什么状况我清楚,你平时叫我师父,其实咱们这些年,也算是兄妹的情分。你要出嫁,嫁妆理应由我来出,纵是倾我所有,也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华梓倾知道师父待她好,在有些事上,他却是说一不二的。这事若执意拒绝,反倒像是疏远,平白惹他不高兴,不如收了,日后他娶师娘时,她再备份厚礼。
“好吧,就听你的。”其实,她心下十分感动,“正好,我娘留给我的那盒子首饰也没了,我原还想着,自己要空着两手嫁进宫呢。”
华尘云淡笑了一下,缓缓地背过身去,眼睛却一点点地湿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远,声音像缥缈的风“愿皇后千岁,事事顺遂”
称她一声皇后,华尘云满心惆怅,实在是堵得慌。
也不知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脚,没有回头,因为不想被她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踌躇着,挣扎着,还是说出了想说的话。
“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或者,他不要你了,你就回来师父一直都在。”
华梓倾看着他离去,总觉得怪怪的。自从下了封后诏书,宫中有人向她道喜,府上有人为她送嫁,唯有华尘云,今日说出来的话,总是莫名叫人心酸。
皇帝也觉着不好受,尤其是华尘云最后那句话,让他听着心中翻江倒海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此人竟敢公然叫嚣,惦记着他的皇后,简直是胆大包天
皇帝觉得自己有理由生气,但是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只管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说不出的难受。
直到华梓倾打马而去,马蹄声渐渐地听不见了,他才神情黯淡地从山石后走出来。
他想起太后说过,华梓倾当年追随祖父华凌风于军中,策马疾驰时宛如天边云霞,被人戏称为云霞将军。
那时,华尘云也在军中,效力于华凌风麾下。
那是属于他们的风云岁月,一道冲杀于疆场,一道策马于天涯。
皇帝满心酸涩地想着,若是华梓倾从不曾入宫,若是他没有一念心动,哄着她来做皇后,若是当日没有韦氏父女闹出天煞孤星之事,华梓倾就那么离了宫她的人生会不会从此不同,她最终,会不会明白华尘云的心意,就此和他在一起
金恒跟在他旁边,看着皇帝脸色实在不好,他斟酌半天,开口劝道“皇上不必忧心,臣方才看得清楚,娘娘分明对华将军无意。她的回答说明,心中唯您一人。”
皇帝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她或许是无意于华尘云,可她心里也没有皇帝,她是如何肯嫁进宫做皇后的,皇帝清楚。
他叹自己,终究不过是仗着皇帝的身份,才在这件事上占了先机。而华尘云要倾其所有,为喜欢的女子做嫁妆,那又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痴情,连他听了都动容。
如今,圣旨已下,纵然还没有下旨封后,他问自己会不会放手,由着华梓倾出宫,再冷眼旁观,她将来与别人成亲生子如此想下去,满心都是煎熬。
他偏头对金恒交待了一句“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就只当,从没来过这里。”
金恒说“是”,护送皇帝回宫。
当晚,皇帝拉着金恒在碧波湖边喝酒,他不拉别人,别人也不会懂他为何心烦。
一个酒坛子,两只玉碗,皇帝只要一端碗,金恒立马先干为尽。他是真不敢让皇帝多饮,只能自己抢着,早些将一坛酒喝干净。
且不说皇帝的酒量如何,他自幼体弱,这事人人都知道。皇帝命人搬酒来,他看这架势就是要一醉方休,皇帝若喝出什么事来,他实在担待不起。
皇帝埋头喝闷酒,金恒也不太会安慰人,他俩不言不语,对着月色,皇帝喝了快一碗,金恒喝了快一坛。
做为皇帝身边的人,不仅要忠诚、武功好,还要有相当不错的酒量。可就算酒量再好,宫里的藏酒是喝不完的,金恒生怕皇帝一开口,再让人抱来一坛。
于是,嘴笨也需试着劝一劝。
“皇上,您别喝了。”
“朕生气。”
“恕臣直言,您不是真的生气。”他言语十分诚恳,“您自承继大统,一路披荆斩棘,臣是见过您的雷霆手段的。若当真龙威一怒,您今日便会处置了华将军,那明摆着,便是个无诏返京的罪名。可您只当没看见,无非是不想治他的罪,也顾全娘娘的体面。”
皇帝扪心自问,他说的对。不是真的生气,就是难过华梓倾不喜欢自己。
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今日,他又亲耳听见,华梓倾是怎样被人深情款款地惦记着。
她和华尘云有共同经历的过去,有势均力敌的好身手,皇帝觉得,如果公平地把自己和华尘云放在一块儿,她不见得愿意做他的皇后。
在华梓倾眼中,大概只是当不得真的一场姻缘,可惜,他先当了真。
他心里又酸又窝囊,一端酒碗,金恒慌忙抱住他的胳膊。
“皇上且慢,皇上,臣还有话说。”他搜肠刮肚地想词儿,“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日后娘娘嫁进宫了,天天陪在您身边。您若是对娘娘好些,保管她爱您爱到骨头缝儿里”
这话分外动听,皇帝端碗的手停在空中,问了句“真的”
“真的”至今没有老婆,也没和姑娘说过几句话的金恒实在是尽力了。
皇帝回味了一下他最后那句,掺和着唇齿间的酒香细品品,竟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想不到,金恒不仅武功好,脑子也好使。
皇帝双颊微醺泛红,一手拍拍他的肩,另一只手把酒碗对他一塞“你喝”
金恒认命地又喝了一碗,他正要搀起皇帝离开,不远处传来裙裾沙沙和腰间环佩作响的声音。秦暮烟缓缓走来,袅袅婷婷。
她一走近,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看样子,这二人喝得不少。
她听说皇帝身子不好,平时不沾酒,实在要端杯,也是非常节制。眼下这情形,那是明摆着,皇帝心情不好。
这一点,正如她所料。
秦暮烟盈盈行了个礼,皇帝便要走,擦肩而过时,身子晃了一下。
她又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扶,皇帝却转了个方向,歪向了另一边。
金恒让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同时尽职尽责地扶住他的腰。“皇上小心。”
秦暮烟接了个空,略显尴尬地收了手。
“皇上醉了可是有什么心事么”她的笑容温柔体贴,看向皇帝的一双秋水脉脉含情,“若不然,暮烟陪您回养心殿,说说话我只盼着,能做皇上的解语花,为您解一解烦忧,别无所求。”
很多人在七分失意、三分醉酒的时候,都是脆弱的,往往很难拒绝美丽女子的好意和温柔。
皇帝盯着秦暮烟看了半天,夜色里,眯着一双极好看的眉眼。
与佳人秉烛夜谈,似乎已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的反应却让她始料不及。
“不用你陪,朕要回养心殿睡觉了,”皇帝搭在金恒肩上的胳膊猛地一勾他的脖子,看上去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朕有他就够了”
皇帝的胳膊夹着金恒的脑袋往前走,金恒察觉到秦暮烟几乎石化的表情,特别想回头解释一下。不是她想的那样子千万别把皇帝的前半句和后半句话放一块儿理解啊喂
皇帝回了养心殿,躺在床上觉得头疼,他就是个操心的命,只余了一半清醒的时候,脑子里还止不住地想到些事情。
他撑着头叫李成禧,李成禧凑到床边,皇帝就伏在他耳畔交待了几句。
次日,华梓倾坐在府中,听说了一件大事。
太傅秦开泽一早便下令关闭城门,禁止出入。他还对外声称,定远军统帅华尘云擅离职守,无诏返京,一经发现,将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