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娆本以为, 自己死定了。
可是,当万福走到树丛的边缘,踩断的枯枝发出“咔嚓”的声音,竟然惊飞了几只乌鸦。
宫里头, 极少会一下子看见这么些乌鸦, 而且, 乌鸦都跑出来, 围着那死尸飞也就罢了,却还有两只跟在万福的身边, 环绕不去。
万福生怕过于响亮的乌鸦叫惊动了附近的宫人, 将人引来,他拂袖驱赶, 低低地骂了声“晦气”, 到底止了脚步。
沈娆惊魂未定地看着,万福重新回到鬼面人身边, 把那叠银票摸回来。幸亏银票外面包了层油纸, 没有沾上诡异的黑血, 他仍是十分嫌弃,把油纸剥开丢了, 把银票收好,又用雪白的绢帕擦了擦手。
油纸和绢帕都丢弃在尸身上,万福果断地离开了。
沈娆等他走了, 这才抖着腿从树丛里出来,挑了另一条路,仓惶远离这荒凉阴森之地。
兰采在宫门附近约定好的地方等着接公主,公主每次偷溜出宫,廖廷都会把人毫发无损地送到宫门。今日, 沈娆却是比她预料中晚了许久才来,且并不像每次回宫时那样高兴,看起来慌慌张张,十分狼狈。
沈娆一回披星殿就病倒了,她不肯看太医,因为明知道自己这就是被吓的。又或者,是冲撞了厉鬼。
那鬼面人就是厉鬼,连厉鬼都杀的淑妃和万福就是恶魔
后来,宫中风平浪静,沈娆悄悄地去那荒废的偏殿看过,没有尸体,没有黑色的血,也没有成群的乌鸦。日子像从前一样平静,宫中没有发现不名尸首的消息,沈娆对着大燕国的地图看了数日,也没有找到一个叫做鬼川的地方。
荒凉的玉阶落满了灰尘和黄叶,微风习习,那晚的一切,恍惚只是一场噩梦。
但沈娆知道,那绝不是梦。这个世界,并非是她从前以为的繁华锦绣,谢太后也并非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善良坦荡的淑妃娘娘。繁华锦绣的背后,藏着多少冷血龌龊的欲望。
沈娆说完的时候,华梓倾将脸上肆意纵横的泪水擦了一把,悲愤是肯定的,却比沈娆意料中更冷静。
“祖父与太后应该是没有私怨的,太后为何买凶杀他”
“我起初也不明白,可是,等到樟州之战有了结果,我便有了些猜想。”
当年,先帝的心腹之臣,云麾将军华凌风遇刺身亡,定远军群龙无首。华梓倾曾经吵着,要替祖父挂帅出征,但终因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子,而未能得偿所愿。
兀彤大军素来最怕华凌风,华凌风一死,只得由曹涵临危受命,率领威虎师北上迎敌。
结果就是,樟州战败,燕国割让西北三城,皇长子沈鸿昭战死,当时的五殿下登基,淑妃摇身成了太后。
若华凌风活着,樟州之战未必会败,沈鸿昭未必会死,大燕的皇位也未必能落到当时软弱无能的五皇子头上。
如此想来,五殿下登基不是运气,而是阴谋。华凌风活着,便是某些人走上登顶之路的障碍。
这事细思极恐,华凌风之死只是个线头,若顺着抽丝剥茧,将会引出一件翻云覆雨的陈年旧事。
华梓倾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都道是王座之下皆枯骨,若樟州之战的结果与祖父遇刺当真有关联,那竟是与皇上也脱不了干系。”
“你别多想,”沈娆安慰道,“我从来只是叫你提防太后,并非因为皇上此番帮了我,我便觉得他无辜。皇上若是也有心借樟州之战,杀兄夺位,他只需留在京城坐享其成,就不该逞一时之勇,自作主张跟着跑去樟州,险些送命。”
那时的五殿下胸无城府,与如今大不一样,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机。
可是,即便皇帝并不知道华凌风遇刺的真相,也没有参与此事,若有朝一日,华梓倾要为祖父血洗沉冤,皇帝会为了还她一个公道,去和太后反目吗毕竟,太后这么做,是为了帮他得到皇位。
“这可真是天意,我总算懂了你那时的话。命运弄人,为何嫁进宫来做皇后的,偏偏是我”
命运兜兜转转,她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那人却是谢柳依的儿子。
“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你能牢牢地把圣宠揽在身上,日后,又有何事做不到”沈娆冷然苦笑,“廖廷能为了荣华富贵,违心地维持与我的婚约,你为了报仇,更该极力地去讨好皇上。何况,你与皇上有真情在,也不算违心地迎合。”
华梓倾垂眸默了半晌,终是未置可否。若带了目的去讨好他,还算得上真情吗
出了披星殿,她一路失魂落魄,她刚刚对皇帝敞开心扉,俩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她却得知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真相。
铺着鹅卵石的小石蜿蜒在路下,她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或许她该听沈娆的,回到长庆宫,盛妆以待,等着皇上过来。她应该把皇帝的心握于掌中,利用他的权力,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她应该挑拨太后母子的关系,最后让皇帝不惜为了她,除掉自己的生母
可她做不到。
这样想法从脑子里滑过,就会让她不寒而栗。也许这是她复仇的捷径,可是,这样的自己不择手段,这样的皇帝过于无情,一切都会变成她曾经最厌恶的样子。
还有,她如何对得起皇帝皇帝是谢柳依的儿子,这事他没得选择,然而,她却要去利用一个始终真心待她的男子,她心生爱慕的夫君。
华梓倾是个率直的性子,她的杀伐绝断只用于战场,用于敌人。或许沈臻说的对,她不适合后宫,不适合后宫的争斗,因为她心软,她有她坚持的原则,不愿意与这宫廷同流合污,不愿意因为困境而向苟且低头。
她打发之红、之蓝先回去,想一个人走走。
她一路心事重重,误入梅林深处。
天空下起了雨,越下越大,这个时节少有大雨,偏生今日让她赶上了。
此间十分偏僻,华梓倾环顾四下,并非是贵人主子们日常行动的地方。前面传来刺鼻的味道,像是堆放着某种花肥,想是离花匠们起居之处不远。
然而,她未见屋舍,只看见梅林尽头,有棵大榕树。
雨幕中,人也不见一个,她几番起落,越过前面堆放的花肥,原想去榕树下避避雨。谁知,她一落下来,便踩了个空。
树下的地面是活动的,她落在一处深约五丈的地牢里。
这地牢倒是与众不同,下面灯火通明,还飘着花香和酒香。华梓倾身为皇后,竟不知宫中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动静。
猛回头,她看见一张比鬼还吓人的,女人的脸。
华梓倾到底是见识过生死场面的人,她惊诧之下退了半步,很快稳定了心神。
那人满脸刀疤,皮肉外翻,长好的肌肤全是皱巴巴的,双手也是如此。之所以还能看出是个女人,只因为她穿着件宫女的衣裳,到处沾染着泥渍和花肥,整个人都是臭的。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声音沙哑苍老“好久没看见过女子了,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呢”
华梓倾见她这般年纪和装束,镇定地问道“不知,老嬷嬷该如何称呼”
她停顿了一下,倒显出几分优雅斯文。“姓李。”
李嬷嬷将她引进地牢深处,仿佛那是间舒适的寝殿。四下摆满了血红色的花,花开得妖艳,宛如地狱的曼陀罗。
正中的墙上,挂了幅画,画上是个清丽女子,正值妙龄。
“这是”
华梓倾回头,看见李嬷嬷再次露出白森森的牙,对她笑了笑。
“这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