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失神地坐在长庆宫里, 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
谢柳依这两日都在留意着皇帝那边的动静,听了回报,又忍不住暗骂了两声“窝囊废”。
曹涵遇刺,其旧部蠢蠢欲动, 眼看天下就要大乱, 皇帝却只知道坐在长庆宫里短叹长吁, 儿女情长。不过, 这样也好,皇帝越无能, 她和沈臻大功告成的把握就越大。
为了等皇帝亲政, 从辅政大臣们手中拿回大权,她已经等了太久。如今, 秦开泽辞官、定远军叛逃, 曹涵被杀,剩下个沈梁已经阻挡不了大厦将倾。
空荡的长庆宫, 依然明亮华丽, 皇帝总觉得, 自己只要侧过脸去,就能看见他的皇后坐在矮几边吃点心。
还有清风曼拂的院子里, 她说过,咱们一直在一起。
可现在,她会在哪儿
吴千脚步轻快地进来禀报, 金统领来了。
皇帝落魄的眼睛里总算凝聚了一些神采,抬眼看着行礼下拜的金恒问道“可是有了消息”
金恒说“是”,起身上前,双手捧上个翡翠镯子。
那样破落的小酒铺,老板娘的手腕上突然多了个价值不菲的镯子, 她惹了多少关注,尚不自知。
她做生意又爱与人斤斤计较,某日起了口舌之争,被人一气之下给告了,说她那镯子定是偷窃来的。
金恒的人这些日子正在那一带暗访,此事一闹,他想不知道都难。
皇帝接过镯子的手微微有些颤,几天了,总算是有了关于她的消息。他一眼便认出镯子的来历,这是他送皇后的大婚礼,皇后不爱戴首饰,唯有这只翡翠镯子得她青睐,从不离身。
那小酒铺的夫妻俩被人告了,方知这东西值钱得有多离谱,后又被一顿盘问,生怕摊上大麻烦,于是倒豆子似的,将那日之事详细反复地说了好几遍。
金恒一字不漏地转述给皇帝听,他听完便说,皇后一定出事了。
吴千问“您如何知道”
“很简单,皇后看重这只镯子,若她平安,必定会回来赎。可是,这么些天过去了”
“皇帝英明”吴千夸了一句,立马挨了李成禧一个白眼。
这猴崽子说话不走心,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拍马屁的。譬如这件事,皇帝一定更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金恒说“皇后身手非凡,京中少有敌手,也说不定,是有别的重要的事耽搁了。”
皇帝弯下腰去,咳了几声,这两天,他明显憔悴了许多。下巴更尖了,肤色白得让人心酸。
“她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知道自己未必能回来,她故意留下镯子,就是希望能被朕找到,”他刚咳完,说话还带着喘,“她想告诉朕什么”
“难道皇后娘娘不是想说,自己是在法檀寺出的事,此事与太后有关”
李成禧说着,金恒和吴千都觉得有道理。
只有皇帝摇头“这酒铺离法檀寺不算最近,若只是为了指明地点,她可以选择的商铺和百姓人家很多,可她为何非要敲开这家的门”
几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还是皇帝最快有了想法,金恒觉得,要么是皇上太睿智,要么是帝后之间心有灵犀。
皇帝叫他赶紧差人,再回那条街上问问,街上的酒楼、酒铺里,是不是属这家最穷,并且,开门做生意的时间最晚。
金恒虽然不太明白,也不敢多问,马上派人去了。
这事简单好办,很快就有了回信,果然与皇帝说的一样。
把镯子放在最穷的铺子里,被发现的机率更大,皇后想告诉他的事,和酒有关。
皇帝捂着胸口,那里因为焦虑而隐隐作痛。皇后想说的,定是一件能影响成败,性命攸关的事。他们的命运早就关联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一个人遇到不测,另一个该怎样独活
晚膳时间,皇帝完全没有胃口,他抚着额头,在养心殿不停地踱着步,来来回回,像热锅上的蚂蚁。
李成禧在旁边看着也着急“事关重大,且仓促之下,皇后娘娘留的线索必然隐讳,奴才们想帮忙也帮不上。”
就算不隐讳,他也是帮不上忙的,这两年吃得脑满肠肥,没人和他争权夺利,脑子明显没以前好使,连记忆力也下降了。
“可是,皇后娘娘定是希望您一个人明白的,您且多想想,往日私下里,帷帐中”
老不正经的,什么都敢说皇帝瞪着他,脑筋转了转,还真被他提醒到了。私下里说起过的,和酒有关,还和太后有关的事,似乎只有一件。
“你可知,早几年,宫里出过一个很会酿酒的宫女,据说曾勾引过先帝,好像是姓李”
李成禧眯着眼,想了半天“还真有过这么一位,奴才怎么记得,她不姓李,而是姓季,名叫季抒怀。她酿的酒有讲究,有一种名叫抒怀的酒,最有奇效。一个小小宫女,竟敢思慕先帝,后来好像是病死了,先帝本就对她无意,她死了也不曾放在心上。于是,她便再无人提起。”
皇帝揉了揉脑门,想起谢茗焕那日送宵夜,曾经说起,这酒名叫抒怀
原本是几十年前便废弃的地牢,也不知谢柳依是何时开始启用的。从前皇帝年幼,前朝的事听辅政大臣们的,后宫的事听太后的,他都不知道,宫中有这样的所在。
华梓倾曾说极隐秘,皇帝对着一张很旧的皇宫修建地图看了好半天,这才圈定几个可能的地方。
趁着夜色,羽林军围了地牢,那些躲在暗处想悄悄跑去报信的看守一个都没能跑掉。
金恒直接把季抒怀提到皇帝面前,她没想到此生还能重见天日,并且,一出来就见到了新一任的皇帝。
季抒怀说,曾经到过地牢的女子,有两个。一个很久没来了,另一个身手不大行,来了一次,便被太后的人察觉了。
皇帝听了外貌描述,便知前一个是皇后,皇后前阵子待在冷宫里,自然来不了;后一个,是贵妃谢茗焕,她的抒怀酒就是从地牢里得来的。
皇帝盘问季抒怀,曾对皇后说过些什么。谁知,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地牢被关了这些年,更关出些无赖的品性。
她看出此事要紧,又见新君看着病弱可欺,旁人的死活皆不如自己牟利来得重要。她向皇帝自荐,可为他酿酒,求皇帝破例封她做个女官。有了官职在身,太后也不敢再随便杀她。
皇帝阴沉着脸,算是看出先帝为何瞧不上她,如此市侩的人,宫里可见得多了。
“朕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你最好别再扯这些有的没的,若再不说点儿朕感兴趣的事,朕就把你扔回地牢里去。永远,没人再去看你了,朕会让人把牢门给封上,”他弯了弯腰,苍白的脸露出一个恻恻的笑容,“以后,里面只有黑暗,黑暗里有老鼠,还有你这堆白骨。”
李成禧微微扯了下唇角,地牢里关久了的人哪,不知道皇上的厉害,皇上面冷心黑,那是出了名的。他只有在皇后面前温柔,如果关乎皇后安危,此人还敢卖关子,可算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好大的胆子
季抒怀果然老实了,然而,她实在想不起自己曾对皇后说过什么要紧的事。
她在地上跪着,李成禧坐个小板凳守着,金恒持刀在旁边吓唬着。季抒怀搜肠刮肚,把她说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数家珍。
当年的后宫里,某个宫女脚特别大,某个妃子胸很平,某位公公偷偷找过好几个对食
那段时间华梓倾心情不好,只是纯粹地找个地方喝酒,听人说说话,季抒怀是憋坏了的人,话特别多。可是,她说的什么,华梓倾没仔细听过。
此刻,李成禧听得头大,皇后娘娘都爱听些啥呀
季抒怀也是欲哭无泪,金恒的刀都在她脖子上划出道口子了,流血啦然而,她说的废话真的太多了,谁特么知道皇帝想听哪句啊
还是李成禧提醒了她“有没有皇后娘娘问过的,或者,她看起来特别感兴趣的”
“有有有,皇后她竟然不知道抒怀的效用,她知道以后,当时特别惊讶,因为当时,她已经喝了”
来回踱步的皇帝终于驻足,回头看她“说仔细点。”
季抒怀说完,皇帝恍然大悟,难怪那日皇后身上有酒气,言行矛盾;也难怪后来谢茗焕对他说,抒怀会让喜欢藏也藏不住。
“还说了什么”
“奴婢该死,奴婢还说了一个自己猜出来的秘密,”她也是豁出去了,“太后有个相好,她有个野男人。”
这话若是茶余饭后听,绝对是个不靠谱的八卦,李成禧刚想偷笑,却见皇帝石化了一般,站在那儿不动了。
他脸色煞白,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凉意。
李成禧会意过来,如果这个是皇后在最危险的时候,用那么重要的镯子想要传递的消息,那它绝对不是个八卦。
他追问“那个男人是谁”
季抒怀摇头“这个,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
“朕知道了。”皇帝想问的问完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于是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季抒怀带下去。
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华梓倾知道,皇帝绝顶聪明,他的智谋在自己之上。他不该想不到的,只不过,他一直被亲情蒙蔽了眼睛。
即便这些年来,太后行事常有他不敢苟同之处,他只以为,太后在还是淑妃时曾受过太多打压,熬出头不容易,处事自有自己的手段。
后来,他知道太后并非生母,却仍然不会用恶意去揣度一个将他养大、扶他继位的母亲。
直到,太后非常冒进地提出,赐死曹瑜,暗杀曹涵,若换作任何其他的人,皇帝早该怀疑了。可是,他虽然觉得此事不妥,却还是不愿相信太后会害自己。
这么久以来,皇帝最困惑的是,决战到来之时,却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华梓倾冒着巨大的风险,就是为了帮他揭开这个谜底。
她是在告诉皇帝,小心太后,太后的相好,就是那个一直在幕后搅动风云的人。
皇帝并非是个别人说什么,他就会信的人。但是,华梓倾留下的线索直指太后,皇帝信了。因为,跳出从前思维的禁锢,他把一切串连起来,所有的事就都说得通了。
有皇帝,才有太后的权势富贵,然而,她不一定非得认定自己的养子才能做皇帝。她在数年前,就有了别的选择。
留下镯子的时候,华梓倾还并不知道那人是谁。然而,皇帝现在已经猜到了。
华梓倾那天喝了酒,脑子不够清醒,她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能让谢柳依如此在乎,反复用抒怀去试探心意的男子,怎么可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宠她早该想到,那人不简单。
皇帝想到一个眼神,是秦暮烟死的那天,他刚好入宫门,秦暮烟突然跑起来,被羽林军狙杀时,看向这边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又像是清晨的薄雾,雨后遥不可及的霓虹。
皇帝当时总觉得,这眼神的感觉,莫名熟悉,却又抓不住是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原主的记忆。在原主的记忆里,母妃在宫里过得并不开心,只有在看见一个人的时候,会悄悄流露这样的眼神。
那时,原主还小,不懂男女情事,且性子懦弱,看见了也不敢对母妃妄加揣测。
皇帝想起来了,那日入宫门,他身后左边是沈梁,右边是沈臻。秦暮烟看的方向,是右边。
谢柳依和秦暮烟心里装着同一个人,那人利用秦暮烟扳倒华尘云,又借着谢柳依的手,逼反威虎师。如今,曹涵遇刺,威虎师的令牌收归兵部,由将军施拓接管,而施拓,正是沈臻一手培植的亲信。
沈臻。
皇帝一想到这个名字,顿时心乱如麻。
中秋宴上,华梓倾下水救人,沈臻关心地站在门外;为了维护华梓倾,他和皇帝一起,联手戳穿天煞孤星的谎言;得知封后的消息,他又劝阻皇帝,说华梓倾不适合后宫
所有人都说,华尘云待皇后与旁人不同,皇帝一直忽略了沈臻,才是一心觊觎皇后的人。
更让他不安的是,沈臻的武功之高,更在华梓倾之上。
皇帝下旨,裕亲王沈臻谋反,褫夺皇姓,全城缉拿。
然而,传旨的人一去,便再没回来。金恒又带来消息,圣旨传不出去,宫外发现兴安郡王谢蟒已集结了逐日军。
这一切,皇帝并不算太意外。
太后正准备不辞而别,却见病弱的皇帝提着龙腾剑,亲自带着羽林军,围住了广慈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