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弘简今日和李季饮的酒是京城权贵在冬日里常喝的,但徐弘简此前并未沾过几次,不知后劲这般大。
他正闭目平缓着醉意,没有察觉有人接近,待他反应过来时,温软柔嫩的指尖已经触上他额上的肌肤。
徐弘简一惊,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腕,抬眼看去。
苏苏被他带得向前一动,腰在椅背上撞了下,她与他看来的视线对上,柔声道“我给公子揉揉,醒脑解乏。”
徐弘简正欲松开的手一顿。
虽非他本意,但李季“教”的这法子好像真的有用。可她这般站着动手,颇为费力,不一会儿就会累。
他松开手,淡声道“不必。”
徐弘简平日里给人的感觉是端方有礼的温润君子,今日饮了酒,眼尾像沾了水光一般湿湿的,衬得眼眸分外清冷。
在刑部处理公务时,他一定是更威严肃穆更令人难以接近的。
苏苏之前还是婢女时,听人聊起三公子,底下的奴仆大多都很畏惧他。
此时被他拒绝,因着身上有老夫人说的要多多体贴他的嘱托,苏苏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又问道“那我去小厨房去煮醒酒汤给公子。”
“也不必了。”
徐弘简眉心一蹙,总觉得她现在像是青木刚到自己身边的样子,变着法子想伺候好他。
眼角瞥到青木刚从外边进来,遂仔细地把他瞧了一瞧。
青木远远站着,很是手足无措,方才他进来刚好把话听了个全,不知这是哪一出。
平日里苏苏姑娘来一趟送个什么,主子不都是满心欢喜的,怎么这就接连拒了人呢
苏苏退了半步,立在椅侧,不知如何是好。
她在膳房时勤勤恳恳,但没多少机会让她学到手艺,学到手的跟老厨娘比起来要差上些。但煲汤做小点心是她向来拿手的,这些时日有郑嬷嬷从旁教着,她的手艺是更上一层楼。
公子不让她近身,兴许是不习惯。其他公子哪个屋里不是个美婢伺候着,哪怕是大公子,屋里也是有两个婢女两个小厮随时恭候差遣。
以后还是尽她所能,下厨做点儿什么,公子他大概才能接受她的心意。
苏苏想到此,差不多已经说服自己,但莫名冒出一个念头,待他将来娶妻,还是会有一个人能站在他身侧,一直陪着他,甚至哄他开心
雕花木门从外推开,绿莺端着东西缓步进门,苏苏的思绪一下被拉了回来。
甜白四季花卉纹盘上叠放着五六块圆乎乎的白团子,外层撒了层炒熟的糯米粉,团子看起来越发晶莹剔透。
绿莺将点心放在书桌靠近苏苏这一侧,又道“是一个婶子刚从侧门送来的,她说是公子吩咐。我看还热乎着,就装盘端来了。”
绿莺噙着笑,说的话听在耳里都甜丝丝的,苏苏方才的淡淡愁绪一扫而空。
白团子软乎乎地趴在盘子上,可爱极了。外层的糯米皮包得厚薄均匀,只在边缘处微薄一些,能看到里头馅料透出的微黄。
青木偷瞄了一眼主子,见他不说话,适时出声“路过的铺子排了老长的队,公子瞧着新鲜,便叫我去买了些。那店主恰好卖完最后一盒,就让她晚些时候再做些送来了。姑娘尝尝,看是否合您口味。”
糯米皮软糯微甜,里面夹着的不是寻常馅料,竟是切成小块儿的流心柿饼,入口甜津津的,柿饼的独特香气在舌尖弥漫开,衬得外皮愈发清香。
苏苏虽会做糕点,但不太爱吃过甜的东西,柿饼是一个例外。
从柿子还红彤彤地挂在树上的时候,她就很喜欢。
在褪去涩口的滋味之前,苏苏不喜欢吃柿子,但停在枝丫上的鸟儿一点一点啄着,她瞧着便欢喜。等柿子熟透了,慢慢从饱满的模样变成小小的一个,娘亲就会把柿饼放在她手心,瞧着她小心地咬破皮,继而餍足地享受甜蜜。
在娘亲过世之后,就没人在初冬时为她留意柿饼了。直到她进了徐府,手上有了点闲钱,才在过年采买时买上一些尝尝,但终究和刚制好的柿饼滋味不同。
不知这家铺子是如何保存的,润甜的馅儿里丝毫没有冰冻后再化开的那股味道。
青木把拿回来的东西归置好,再回来时,见主子仍是闲坐在紫檀座椅中微合着眼,显是醉了酒,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嬷嬷去小厨房熬醒酒汤了,待会儿就好。姑娘回屋歇着吧。”
青木说着话,就见公子收了支在额上的手,渐渐坐得挺直,在苏苏姑娘刚走出房门,公子抬眼朝他看来,眼中神色看不分明,朝他发话道“替我研墨。”
青木原本心中直打鼓,从前没见过公子喝醉后的样子,他此前也没和酗酒的人如何来往过,实是很难分辨公子是全然醉了,还是留有几分清醒。
此时听他口齿清晰地让自己研墨,青木一颗心落回到肚子里,踏踏实实地端了盏清茶到公子手侧,挽袖开始替他研墨。
青木侍立在侧,隔一会儿便偷瞧一眼徐弘简手中的文书,见他批注的都是近日和李大人商议过章程的内容,便完全散了忧虑只管添茶。
隔了一会儿,徐弘简搁了笔,揉了揉额头,似是有些头疼。
青木一句“要不要让姑娘来看看”哽在喉里,又不敢逾矩,终是没出口。
这一打岔,倒教青木想起另一事来“守门的婆子来送糕点时,还给绿莺多提了几句,门口似是有人打听过苏苏姑娘,那人没留下姓名。但我听绿莺复述的话,像是把苏苏姑娘卖到徐府来的那两人。”青木被派去打听过,知道舒家对苏苏并不好,因此并不像村里人那般把他们称作是她的兄嫂。
徐弘简淡淡地应了一声,顿了片刻才道“再找人去查探查探,他们近来可有什么事。若再上门来寻她,一概拒了,不让进门,别搅扰了她。”
舒家夫妇是如何刻薄她的,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对他们自是没有好脸色。
青木俯身应是。
徐弘简取了一支竹刻松鼠葡萄纹毛笔,青木一看这笔,心下了然,悄悄地退了出去,去寻平素里跑腿送信的小厮。
这一去一回之间,青木又在郑嬷嬷那儿耽搁一会儿,顺道把醒酒汤端到书房。
青木回到公子身侧时,他已在写最后几字。
不经意地扫了一眼,青木的身子顿时僵住。他抿紧唇,小心翼翼地又凑近半步,尽力稳住身形,又偏头往桌上那张纸上投去目光。
咬着唇角一字一字看过去,白字黑字做不得假。
公子竟然提笔写下的,是这些东西。青木精神略微恍惚,闻着淡淡的酒味,几乎疑心是自己当差不仔细喝醉了酒,又掐了掐手心才清醒过来。
徐弘简写就最后一字,抬手放笔,等墨迹稍干就将纸折起递给青木“带去筑云寺。”
青木犹疑片刻,接过书信,出门交代给跑腿的小厮,另塞了些银子作香油钱。
迷迷糊糊办完差事,青木终于确信公子是真醉了。若不是喝多了酒,他如何会把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留在身边之后,要为她供灯祈福,又许愿祝她早日觅到良缘
偏偏筑云寺是京中求姻缘最灵验的寺庙。
青木整夜都没睡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求着菩萨开开眼,他们公子便是姑娘眼前的上好姻缘,可别给牵错了线,纵使那信写得才藻艳逸,但最后几句字迹混乱,千万别听了公子的醉中胡话。
第二天一早,昨夜跑腿的小厮来寻青木,说差事已经办妥帖了。
青木幽怨地看他一眼,又开始在心中祈求个不停。
徐弘简没注意到青木不同寻常,歇了一夜,昨夜的记忆已不太分明,只记得特意让人送来的糕点,苏苏她好像很喜欢,再之后,他好像强撑着精神处理了一叠文书。
“把昨夜的文书再拿来给我看看。”虽都是从前商讨过的内容,但稍有错漏,就算少了一个字,在官署一层层传下去,底下的人也可能揣摩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来。
于政事上,他向来严谨。
青木没白在他身边待上这些年,听徐弘简一说,便知道他最挂心的是哪几份,立刻就寻出来摆在桌面上。
徐弘简一一看过,有不足之处的,又简单添了两笔。
青木心头揣着事,反应没平常敏捷,在徐弘简把杯盏搁在右侧,示意青木可以添茶时,他隔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
“昨夜没休息好”
闻言,青木在心中长叹一口气,继而心思一动,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就是些小事,不用公子费心。朝宁院人手少,老夫人和二夫人都差人来问过需不需要增添些奴仆。昨夜里有两三个其他地方当值的老婆子找我们院里灶上的人问了问,都说我们这儿下人虽少,但主子也好伺候当差的夜里都歇得早,不像她们在二爷院里,要一直候着”
“照我看,也没多少活儿让人干,不如就算了。”
青木慢吞吞说完这一番话,不由得暗自在心里狠狠夸赞自己的机敏,费了好大工夫才忍住没笑出来。
好在他夜里没睡好,精神恹恹的,就算有几分开心的神情,也都被疲惫给压住了。
下人不好妄议主子房事,夜里有没有叫水这事没人会毫无顾忌地乱传。但长久下来,在各院里当差的,谁夜里歇得好,谁要熬大夜候着,只瞧面色就能分辨出来。
青木说的并不算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