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山南麓树种繁多, 靠近山脚处更有大片常绿的低矮松林。
站在高处勉强可见松树林中人影攒动,但若平视却寻觅不到任何人影。
对方及擅长隐藏。
高处布有哨兵,哨兵却不擅观察。无法准备告知花翥对手所在方位。
花翥心道不好。朱曦飞长于马战,丁戜长于练兵, 她长于速战, 几人却都不擅长布兵观察。
在她看来这已算是覃风寨的隐患。
敌在暗, 她在明。
思虑间一支箭从林中射出。
幸好歪了不少, 射箭之人力气也算不得大,堪堪躲过, 花翥缓了一口气, 心道这次的山匪倒也算不得厉害。
正欲向前,又一支长箭从密林中射出, 箭尖携带着一小股风擦着花翥耳側飞过, 深扎入树干。
花翥勉强闪避开,耳廓刺痛。
一摸,手指上一片血红。
“闪避借树木顽石遮掩”
喝令手下藏好。花翥也闪入树后,沉住心气留心对面动静。
灌木丛中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抽出腰间的匕首,许久,却只等到一只小鸟从中窜出。
而那小鸟也扰乱了那伙人。
灌木丛中一声响动。
花翥抽刀便朝那方奔去,她奔跑速度极快,忽向左, 忽又向右, 以蛇形前行。以此手法混乱藏于密林中那人的视线, 搅乱那人射出箭簇的方向。
待靠近,抽出背负在身上的一银一黑两把长剑,腾跃, 提剑便向下劈砍。
藏于林中那人很有几分本事,听见响动便缩身滚开避开尖刀,借双膝之力站起,又一个腾跃窜入林中。手拉满弓,一支长箭直朝花翥面门而来。
她方才勉强躲开,南面又射来几箭,只是那人射箭之法不精妙、力度也不够,好几箭还未到花翥近处便软绵绵坠落。
可怕的不过那一人。
花翥收好素音与暗月。她寻思覃风寨若有这种射艺精妙之人相助实力定会上升不少。
她要活的。
花翥这便借灌木、树干躲避,紧随那人前行,距离他越来越近。那人一面奔跑一面拉弓备箭。夕光落在他飞扬的发上,显露几分血色。
那血色让花翥脑中一激灵,不过一个恍惚,那人又一箭射来,此番箭簇穿过她的衣袖。
那人也再度暴露了自己。
花翥便趁那人换箭之机,闯入他面前,抬腿飞踢掉他手中之箭,一手摁住他他身体,反手握住剑柄抵着那人咽喉。
言语却哽在喉口。
她瞪大双目,死盯着那人的模样,嘴唇微微翕动。
眸中渐渐生出水雾来。
那红,她没有弄错。
幸而第一次用剑劈下时被他躲了过去。
射箭者一身黑色蛮族骑装,外面紧裹黑色兽皮。唯有用黑色发带紧束的发在夕阳光的照射下显露出火一般的红。他眸光阴冷,眸色咋一眼看去也像被血染过一遍。
果然是褚鸿影。
花翥握刀的手颓然垂下。
鼻尖酸得厉害,视线被水雾遮掩,哽咽了几声。咽下理不清的混乱思绪,挤出笑意。
不过道“是你。好。极好。”
活着便好。
褚鸿影也愕然,他也未料到竟然是她。怔怔,盯着花翥许久,起身微微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他脖颈僵硬,耷拉的唇角被冰封冻,挤不出一丝浅笑。
而以往眼中的悲哀与落寞而今在他眼中再也寻不见。他眼中只剩寒意,冰冷刺骨。
褚鸿影今日带人前来打劫是为了那一百袋粮食。
他道花翥得了一百袋好粮的消息已经传开,这一路他还遇见了另一伙人欲寻到花翥劫粮之人。
“花翥行事颇不小心。”
花翥皱眉,只觉蹊跷,她只得了二十袋,为何褚鸿影说是一百况且她行事小心,做事干净,粮草在她手中之事应不会这么快便传开。
思虑片许,终于明白了几分。
原来如此。
难怪章容会派出几十士兵押送两车军粮,他既然要避开流民的眼目,又如何会被覃风寨的小小的探子知晓
想来这不过是章容之计。
上一番他派人运粮去南方,被流民、山匪劫走了不少。
故而此番章容看似小心翼翼,实则大张旗鼓运粮出城,只为吸引一伙山匪截粮,再将消息透露给别的山匪。
对山贼来说劫山匪自然比劫官兵来得容易,章容这般做便可让他们自相残杀。
花翥今日带队劫粮时丛林中应藏了第三队人,那伙人留心花翥的动静,不定还紧随她身后,确定位置后再泄露给另外的山匪。
想通透后,花翥有些恼。
褚鸿影冷冰冰道“过去的花翥做事不会这般不小心,此番怎么不查探清楚再做”
花翥无奈道自己当时便察觉到一丝古怪,然而察觉到又如何
“粮食很重要。”
章容便是利用了这一点。
招揽人同样重要。
褚鸿影带着追随于他的二十九人跟着花翥进了覃风寨。
一路两人聊了很多。
原来褚鸿影趁着在明荣城做埋尸人滚入了尸堆,又趁着天黑爬出,在一个喝醉的蛮族士兵身上摸了一把弯刀、一把弓、一袋箭便逃去了白雪皑皑的荒原。
在草原上摸爬滚打一冬,他靠着那弓箭、那弯刀捕猎小兽。
最初褚鸿影连拉弓都不会,马也骑得一般。
生存却磨砺人,逼着人改变。
荒原、大雪、饥饿、还有漫长的归家之路逼得褚鸿影这个多见几个人便脸红的的文弱书生练出了骑射绝技。
他的苦难留在了他冰冷的眸光中,留在了他伤痕累累的手上。伤疤纵横交错,茧子叠着茧子。
明荣已没,褚鸿影无家可归。他想着大兴多权贵,覃山又在京城附近便藏于覃山做山贼。
这才与花翥相逢。
花翥希望褚鸿影进覃风寨,而依照覃风寨中规矩,入山寨必须见钟于行。
钟于行黑瘦了不少,不管走在何处身边都围聚着大群孩子。
阿柚系着围裙,长发随意扎成一束,听闻花翥带了新人回来便看热闹。见是褚鸿影,眸光微颤,贝齿紧咬着唇。
正欲上前,却倒退了好两步,手慌乱无措摸着头脸,转身便跑。
花翥带褚鸿影进议事的群英堂。
烛光燃起,山寨中的勇士举刀分立两边。钟于行翘起二郎腿坐好,例行询问,道“为何为匪”
褚鸿影站得端正,昂首道“为寻一条活路。”
“可杀过人”
“你这可算是说笑为匪之人,如何不夺人性命”
“杀过何人”
“其他山匪。”
“你不觉他们可怜怎能滥杀而今世道不好,为匪者、从军者大都是被迫。”
褚鸿影许久不搭话。
钟于行等得烦躁,花翥看得心急。
终于,褚鸿影冷道“在下也曾觉得不少从军之人是逼于无奈,直到在下亲眼见他们奸淫掳掠行恶事。先生问在下为何做山匪为何杀人不过是怕死。 ”
“可军中不会所有人都那般行恶事。”丁戜道。
杨云蕤拽着他的衣袖,用力点头。
褚鸿影侧脸盯着丁戜,瞄了眼杨云蕤,面上无丝毫笑意,声音冷得仿若坠入寒冬的冰窟,一字一顿。
“二当家,古语云一颗耗子屎可毁一锅汤。军杀人,在下怕军,便杀军。匪杀人,在下怕匪,便杀匪。难道在下动手前还要查探他们祖孙三代行了多少善做了多少恶”
他面上毫无笑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话却毫不脸红,话语间有锋芒,杀气满溢。
花翥只觉他与自己记忆中相较差别太多。
她变了。
他也变了。
当夜为褚鸿影入覃风寨设宴。
说是设宴也不过一壶冷酒,一锅用花翥今日夺来的粮食熬的米粥。粥里添加昨年存在的干菜,朴素,却又香甜可口。
阿柚亲自做的。
她唇上点了胭脂,比往日多了一分娇媚可人。头发绾得精致,戴了一朵绢花。
褚鸿影与花翥喝酒说往事、论今朝,听钟于行天南海北胡说八道,未曾留意阿柚。
阿柚怯生生站在不远处,眼中满是渴望,却避得比谁都远。
次日,褚鸿影一早便将从跟随自己的二十九人中分出十三不擅射的编入朱曦飞队中做普通士兵。
又从朱曦飞麾下另选出不少动作快捷、做事灵活的少年组建出百余人的弓箭队。
他来后阿柚便精心打扮,日日身上都有胭脂香粉的气息,发间插着红丹的簪子。
可她依旧不敢向前答话,只站在远处看着。眉梢上跃动着欢喜,眼角荡漾开笑意,面色比桃花还要红艳几分。
几日后褚鸿影终于留意到她。打了招呼,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一拍。
阿柚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见她这般,褚鸿影在她肩上轻轻捏了一把,低声耳语了几句。
当晚花翥欲找褚鸿影商量制弓之事,听房中有女子声音不便直接进门,又略有几分好奇,站在窗口随意朝内瞄一眼。
面上便是红了。
桌上放着褚鸿影不离手的长弓。
还有阿柚送来的一小把昨年备下的已干枯的蒲公英花。
床榻微微颤动。
床下两双鞋胡乱叠在一处。
走得慌乱,花翥险些跌坐在地上。
慌慌张张奔去红丹房中,此种事除了红丹,她也不知该与谁说。
红丹叹言一个无心一个有情,最终不过一场玩笑一场空欢喜。褚鸿影方到她便担心迟早会有这种事,也告诫阿柚不要轻易将真心许人。
“我与鸿影相识,想来他不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
“在明荣城中不是那种人,不等于而今不是。一个红唇百家尝的女人,切忌痴心妄想。”红丹叹道。
“阿柚如何说”
“那傻孩子道若能得一夜之欢,即便痴心妄想,也是够了。”
那夜后,阿柚便不再回房睡,之后更是将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搬去了褚鸿影房中。
男女之事传开最是快。
不到三日,整个覃风寨的人都已知晓。
逃荒来此的男女有鳏夫也有寡妇,结过夫妻的也不少,却怎么都会先拜堂成亲。
不拜堂就睡在一床,便是奸夫淫妇。
红丹道阿柚可惜。
花翥也觉此事不妥,更担心阿柚一生无靠。毕竟人多眼杂,一词一句,总会夺人性命。
阿柚却笑言花翥想的太多。
“阿姐总说女子也要自由。可阿姐却不知晓,女儿家的自由各不相同。”
花翥的自由是覃风寨的三当家,是立天大的军功,是未来可见的滔天权势。
红丹的自由是不再做脏事,养活自己。
苏尔依的自由是草原与天空。
谷羽的自由是跟随花翥练武,是读书识礼。
阿柚面上飞上了一抹嫣红,质问花翥“为何妹妹我的自由便不能是不要名分与心爱的男人做夫妻”
花翥和红丹无言以对。
面面相觑,却又觉阿柚说得很有几分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