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约的双眼微微眯起,寒声唤道“甘泉。”
与此同时,只听“彭”地一声响,像是门扇被猛然踹开。
星河隐隐约约听见了那个声音,却有点不太相信,左顾右盼,刚要往门口跑,却给一柄扇子及时拦住了。
是庾约,手上捏着的白玉扇挡在她的腰间,若即若离的横着。
冬日衣衫厚,庾约的折扇也不大,但此刻比在少女的腰间,她的一抹细腰,竟还比扇子更窄些。
星河不知所措,看出他的用意,只好暂且后退了两步。
她有些惶然地“庾叔叔。”
庾约的目光自那扇端掠过,单手将折扇缓缓打开“刚才说话的人,知道是谁”
博山炉里的香烟随着他的扇子的轻摇,被那股无形的力道左右着,扭动变幻,好像是乱了的一池春水。
星河其实听出了那是李绝,但他明明在家里养伤的。
眼下被庾约盯着问,她竟下意识地不想承认,故作镇定地垂下眼皮“我、我不知道。”
门上轻轻地给敲了两下,甘管事进来,先看了星河一眼“爷”
他正要低头耳语,庾约淡淡地“说罢,怎么回事。”
甘泉只好站起了身子,笑说“不知哪来的一个小子潜入了隔壁,刚才进去找的时候他已经跳窗跑了。”
“跑了”庾约有点意外,转头看向甘泉。
甘管事笑道“可不是么,他的胆子忒小了,跑的也快,我们竟没抓着,不过已经叫小镜去追了。”
星河心怀鬼胎地,听见“跑了”,稍稍松了口气,突然听说叫人去追,又悬了心。
她这会儿还吃不准先前出声的那到底是不是李绝,只暗中希望不是。
庾约瞄了她一眼,见女孩子拿着块儿荷花酥,朱唇蠕动,窸窸窣窣地在吃,他便微微一笑“既然他识趣跑了,那就不用追了。不过,近来这县内倒是很不太平。”
甘泉笑着应道“可不是么这地方虽小,稀奇古怪的事儿实在不少,又采花贼、又死人的,现在还跑出个偷听的小子来,倒不知是什么来头。小容姑娘,先前这县内可也是这样热闹的”
星河正在假装吃东西,闻言道“先前没听说过这些事。”
甘泉道“那真是偏给我们遇上了,京城里都没这般光景。”
星河食不知味,放下啃了一半的荷花酥“庾叔叔,我出来挺长时间了,也该回去了。”
这次庾约倒是没有拦阻“嗯。就叫他们送你回去吧,叔叔也能放心些。”
星河思忖着,并未拒绝,只是屈膝行礼“多谢庾叔叔。”
庾约看了甘泉一眼,管事笑蔼蔼地退到门口“小容姑娘请。”
甘管事陪着星河出了门,不多会儿,庾约走到窗口,往下看去。
底下,正是星河从门口走出,踩着车凳上了他的车。
庾约看了会儿,转身回到桌边。星河吃了一半的荷花酥还搁在碟子上。
他盯着那残缺的荷花形,顷刻,伸手捏了起来。
将那半边荷花酥举起在眼前,庾二爷的喉头微微一动,最终却只是笑了笑,重新又丢回了碟子里。
星河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甘管事亲自陪同,到了冯家,搭手请她下车,星河在他的袖子上扶了扶“多谢费心。”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甘管事双手拢在腰间,仍是那么好脾气的笑着叮嘱“倒是小容姑娘以后出来可要多当个心呢,别叫二爷为你担心。”
他的语气透着一股看似自然实则过分殷勤的热切贴心,就仿佛跟星河认识了很久似的。
星河不大能禁受这种“自来熟”似的关爱,她不晓得甘管事在宁国公府的外号叫做“笑面虎”,这张能迷惑人的和蔼笑脸不过是他的面具而已,她只觉着这个大叔有点婆婆妈妈的。
眼见星河退回了院中,甘管事脸上的笑才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点高傲的冷淡“回旧时堂。”
星河顾不得理会门外如何,只向内疾走“平儿,平儿”
平儿从厨房里钻出来“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星河已经走到门口,看看自己的房间“小道长”
“别提了,”平儿擦擦手上的水,口齿清晰地很快说道“姑娘才走了不久,小罗浮山的那个王道士就来了,说是今儿他们就要回山,问小道长要耽搁到几时小道长倒是利落,三言两语把他打发了,不过那王道士走后,他便说有事,也立刻出门了,我拦也拦不住。”
星河本来已经进了堂屋要入内看个明白,听平儿说李绝出了门,她心头一沉“没回来吗”
“没有。”平儿有点失望而忐忑地摇摇头。
星河本来还怀着一丝希望,觉着旧时堂那人不是李绝,如今看来,应该就是他了。
只不知道他怎么还没回来,按理说该回来了。
“他的伤还没好,病又那样,你怎么不多拦着。”星河进了门,果然见那张榻是空的。
平儿道“他只说有要紧事,我自然怕耽搁了他的事”说了这句她忙又问“姑娘,你跟高公子说的怎么样了”
星河顿了顿“啊,没什么,已经都说明白了。”
平儿本是担心星河一个人出去会有什么不妥,听星河这么回答才放心,便道“还好他识趣,没有痴缠。”
星河所担心的却不是这个,她挂心的是李绝到底去了哪里,几时回来,还有他好好地怎么去了旧时堂了,以及那句带一点怨愤的“不要脸”,到底说的是谁
虽然按照当时的情形,星河知道他说的是庾约,可是二爷没干什么破格的事儿而她总有那么一点心虚。
又加上小道士这不告而别的行径,难道他、他是在说自己
眼见过了中午,又飘了几点雪花,老爷子出去打听了一阵,说是小罗浮山的道士已经都回去了,不过老爷子也没看到李绝。
星河胡思乱想,生恐李绝又不知跑到哪里窝着去了,看看那件眼见要做好了的袄子,她悄悄地打发平儿去了一趟关帝庙,借着放供果的名头看看那桌底下有没有人。
两刻钟后平儿回来,也并没发现那桌下有什么异样。
杨老太太本也跟星河一样,以为小道士会回来,眼见天都要黑了,老太太唉声叹气“都没有弄点好东西给他吃,还想着要包点素馅儿饺子呢,对了今儿特意买了一块豆腐,想给他炸着吃呢。”
不过,李绝没回来,倒是来了个意外的人。
之前庾约说要给星河找个合适的大夫,黄昏之际,甘泉的人便陪着一名大夫来到,冯老爷子问起来,原来竟是从平安府那边赶路过来的。
那大夫给老太太看了腰,诊了脉,又把小道士给她开的药拿来检看了一番,微笑道“这药是谁给的”
平儿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摇头道“没什么不妥,相反,这药方开的很对,老太太的症候,要持之以恒地针灸推拿,配合这药方,便会好得快,不过能添上两味就更好了。”
当下提笔,又多加了两位中药,便交给了随行来的人。
这大夫显然是极有经验的,吩咐过后,便拿出针灸的包袱,给老太太又施了一回针,他的膏药都是现成的,针灸过后又在各处穴道贴了几幅,便道“这几天必有效验,六日后我再来。”
当天晚上,星河坐卧不安的,到底先把那件薄袄子缝了出来,小道士不在,她想了想,自己先穿上试了试。
宽绰的很,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本来勉强到他膝头的袍子,居然到了她的小腿。
星河吐了吐舌,喃喃道“怎么看着没那么高,一穿衣裳就显出来了。”
平儿端着热水进来,见状笑道“就是说,明明看着瘦弱的很,想不到竟这么费衣料”
“瘦弱”星河念着这个词,心里想起给小道士试这袍子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他的胳膊,虽是隔着中衣,也只那么偶然一次,却仍能感觉到底下那格外硬的手感,简直令人震惊。
不过确实,看着李绝的时候,就觉着他瘦弱的很不知是不是那张脸的错觉,或者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
“也不知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星河把袍子脱下来叠好,用包袱包了。
平儿道“姑娘别担心,瞧他今儿好多了,兴许是随着那些道士们回了小罗浮山了呢。”
泡了脚后,星河捧了几本书放在炕边上,平儿暖着被窝,星河便借着油灯翻看那千字文,小道士替她念诵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星河看着看着,都忘了时间,直到油灯自己熄灭,她才吃了一惊,知道时候不早了。
下意识地往外看了眼,星河轻叹了声,将书合上,把身上的袄子扯下来。
倦倦地要卧倒去睡,突然听见窗上很细微地响了两下。
不起眼的响动,就仿佛是雪粒子被风裹着扑落发出的,但星河却一个激灵。
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外间悄然无声,星河觉着一定是自己多心了,身子想要缩回被子里去,但不知为何,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往下一挪。
她连衣裳都来不及披,快而轻地掀开帘子来到外间。
空空无人,她看着那张小榻,又看看关着的窗户,喃喃道“我是怎么了”
好端端地,竟然会为了个小道士牵肠挂肚,原先对他好,不是因为他能治老太太的腰病吗如今庾叔叔替她找了更妥当的大夫,就不该去牵挂他了。
也许是因为他受了伤又带着病,所以才不放心吧。
对,一定是这样的,要是那小道士如今好端端地,她才不会多心多想呢。
何况,是那小子自己不告而别的,还在旧时堂留下那古古怪怪的“不要脸”,哼,他要敢骂自己,她绝不会原谅。
外头毕竟冷,星河迈步要回里间去,却听见很轻的一声叹息,正是从窗户外传来的。
星河的头皮发麻,想也不想跑到窗边“李绝”
手搁在窗户上,微微用力推开,外头月光皎皎,照着屋顶跟院墙上的白雪反着凛凛的光,却并不见小道士。
星河咬了咬唇,心里暗骂自己,正要去将窗户关上,却听到旁边一个声音轻轻道“姐姐叫我吗”
她睁大双眼无法置信。
月光下,李绝从窗后走了出来,依旧是纯阳巾,宽绰的道袍,脸色如雪,双目如星。
“你”星河乍惊乍喜,差点叫起来,她抬手捂住嘴,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小道士,片刻才放下手,压低了嗓子喝问“你跑到哪里去了”
李绝的脸色本有些冷冷的,听了她这句,却缓和下来“姐姐不需要我了,我还厚脸皮留在这儿做什么”
星河愕然,继而拉住他的袍子“进来再说”
也不知他在外头呆了多久,粗粝的道袍冰一样冷,星河想到他身上有伤还带病,越发焦急。
李绝听她叫自己进来,眼神更柔和了几分,当下轻轻一按窗台,纵身跃了进内。
乍然落地,身上带来一股凛然的寒气儿,星河顾不得,忙把窗户关了,回头细看他“你病还没好,半夜三更的乱跑什么之前又去了哪里”
李绝看她散着头发,只穿着贴身的小衣,伶伶俐俐的连外衫都没披一件,少女没长成的身量蓓蕾初绽般的婀娜,微暖的甜香向他袭来。
尤其是那双水润动人的明眸,乌溜溜地在他脸上打量,每一寸关切的目光注视,却仿佛能掀起滔天波澜。
小道士忙将目光转开,沉沉地说道“姐姐还担心我么”
“说什么胡话”星河跺了跺脚,“你等着。”
她跑到里间,从暖水釜里倒了些水,试了试,还是热的,忙捧着出来“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李绝看着她纤纤的手指捧着水,心头一动,伸手去接。
那杯子小,两个人的手不免碰在一块儿。
他的手指冰冷,星河不小心蹭到,只觉着那点陌生的微冷疏忽透入心里,她一惊之下忙撤了手。
多亏李绝反应快,一把捏住了杯子,这才没跌在地上。
小道士的脸色又有些发白,握着那水杯,如星的眼睛看着星河,慢慢地将杯子倾斜,竟是将里头的水一点点地倒在了地上。
“你、你干什么”星河正不自在地绞着手,见状吃了一惊。
李绝把水倒掉“姐姐防我像是防贼一样,对有些人却是亲近的很,这水我不喝也罢。”
“你在说什么胡话谁防你跟防贼一样了”星河着急,又不敢高声“我又跟谁亲近了”
“今儿姐姐去见的那个人,不是吗”
“你说高公子”星河本能地想到高佑堂,可看着李绝的脸色又恍然“庾、庾叔叔”
“他是哪门子的叔叔,叫的这么亲热,”小道士的眼神凌厉了些,“他要是亲叔叔也算了,只是个居心叵测的,你还跟他去酒楼,还叫他握你的手”
星河愣怔,竟不知从何说起,只窘着脸道“你、你这是胡说,谁让他握我的手了”
李绝道“那天我都看见了,你去酒楼的时候,他握了你的手,还有你的”他的眼睛盯着星河窄细的那把腰,“哼”
星河呆了半晌,总算是想起来了。
是了,那天跟着庾约去旧时堂,下马车的时候,庾约确实是扶了她一把,当时她以为庾二爷是照料自己,何况他年纪又大,便没很在意。
怎么小道士竟看见了
“你当时也在”星河疑惑地问。
李绝道“我倒是宁肯不在。”
星河凝神一想,自己跟庾约在旧时堂的那天,正是小道士来家里给外祖母针灸的日子,想必那时候是他从冯家出来,无意中看到的
然后,他就不见了,最后才在关帝爷脚下找到。
“你跟谁赌气呢,”星河想通了这些,匪夷所思“你总不会是因为这个,当时才躲到关帝庙的”
“谁躲了,我也没有赌气,就是不服。你就那么相信他还收他的东西”小道士好像在兴师问罪。
“好好,”星河的脸又红了起来,索性敞开了说道“所以你今儿在旧时堂,到底是骂谁”
“我是不放心你才跟去看看的,谁知倒是打扰你们相处了,”李绝盯着她“什么你心里惦记他,什么学会了弹给他看,什么必有戴的时候难道你听不出他是个坏人”
星河没想到他听了这么多,被他咄咄逼人似的质问,气道“我没听出来,你也不要诬赖好人。”
李绝冷冷地转身“好吧,算是我多事了,反正现在姐姐也用不着我了,我走就是,不在这里碍你的眼。”
“是,就是用不着你了你走你走,爱去哪儿去哪儿”星河气往上撞,也转过头不看他。
耳畔听到脚步声响,她的心摇晃了两下,立即开始后悔。
星河想,其实自己不该生李绝的气,他毕竟没有恶意,只是为她好。
他又有伤,又带病,她怎么就按捺不住跟他置这份气
可是现在要她拉下脸来叫住他,又实在做不到。
星河心焦,又委屈,想到自己一整天都在担心这小道士,他却丝毫不知道,还恶语相向的。
她鼻子一酸,眼中便涌出泪来。
闭了闭双眼,星河仿佛听见一声窗户响,她心里叹了声,抬手去擦眼睛。
正要回里间去,只听身后轻轻说道“你哭什么”
星河几乎跳起来,蓦地回头,却见小道士竟好端端地站在身后没有走。
她睁大泪汪汪的双眼“你、你不是已经谁哭了”
李绝望着她泪影闪烁的眼睛,走近了一步,眼神没先前一般凌厉了“我不是诚心招惹姐姐哭,只是怕你吃亏。”
“少瞎说,我哪里会吃什么亏。”星河的声音都有些哑,又不愿意小道士看清自己的眼睛有泪,便低下头去。
眼前的道袍摆角往前一荡,是李绝又靠近了些“姐姐”
他垂眸看着身前的少女,喉结动了动“姐姐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走了。”
“你、你爱走不走,谁管你。”星河嘀咕了这句,却又问“你又想胡说什么”
小道士看着她轻抹香腮的小手,悄悄地润了润唇“姐姐让我也握一握你的手,我就不生气,也不走了。”
因为刻意压低,他的声音越发低沉雄浑,就如同贴着人耳畔直接透入心里似的。
星河万万没想到竟会听见这样的话,她的脸红到了耳根,浑身冒热气。
震惊,羞窘,紧张,还有临时装出来的凶“果然是胡说给你几分颜色就开染坊了你敢”
她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仿佛怕小道士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来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小绝扳回一局 ̄3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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