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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年节
    第二日便是除夕。

    行宫中从清早起, 便忙碌异常,各方觐见、各种仪式,接连不断。

    沈士槐身为光禄寺丞,先前就已经忙碌了许多日, 到今日所有祭祀、酒筵齐齐而至, 更是干脆提早一日, 就住在了衙署中。

    这个时候, 他的位置岌岌可危, 一点差错也不敢有。

    发妻亡故后,圣人未再立后, 薛贵妃虽受宠,但到底年纪轻, 身份不够,平日操持宫廷宴席便罢了, 年节这样的场合,始终差了些分量。

    因此, 这一整日接见命妇、发放赏赐等事宜,都由太子妃崔桐玉代劳。

    秦夫人是一品命妇郑国夫人,既然也来了行宫, 便要一早就往内帷参加诸多仪式。

    一直到傍晚时分, 月芙和月蓉、尚儿三人才前往宴饮之处。

    月芙本不想去。赴宴者成百上千, 不缺她一个。只是,已经好几日没见到赵恒,她想去看他一眼, 哪怕没机会同他单独说话也好。

    这日夜色晴朗,前些日子下的雪也已融了大半,那种冷涔涔的寒意也消失了。

    沈士槐和秦夫人已失了再想攀附谁的心思, 除了向光禄寺的上峰和同僚喝了两杯外,其余的时间,大多沉默不语。

    月蓉则跟着那几个与赵仁初一起的玩伴们打成一片。

    月芙一个人坐在座上,喝了一两杯酒,对着食案上的珍馐美馔,没什么胃口。

    她像月蓉这个年纪的时候,身边也有几个性情相投的同龄玩伴。不过,这两年,她们都陆续出嫁,因出身都不算太好,几乎都已跟着夫家出了京城,到地方为官。

    现在,她的身边没什么太亲近的好友,偶尔也会觉得孤单。

    这一晚上,她往赵恒那里看了好几次。

    他身份高贵,上前奉承、敬酒的人应接不暇,好不容易有片刻空闲,才能在饮酒之余,吃两口饭食。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没往她这边看过,她甚至不确定,他知不知道她坐在哪里。

    月芙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眼看时间已不早,这一场宴席也算来过了,她从座上起来,打算早些回去。

    穿过人群,走出大殿,绕过两条连接着的廊庑,便到一条有些高低起伏的石子路上。

    这时还早,几乎没人会往这里来,殿中的喧嚣声皆被远远抛在身后,越发显得这边寂静清冷。

    石子路有些曲折,被两边稀疏的宫灯照得有些昏暗。月芙仔细看了看脚边,正要微微提起裙摆往前走,却忽然听见身后的廊庑上传来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

    “阿芙”杜燕则匆匆走近,不知是不是因为赶得太急,一向白皙俊秀的脸上多了些紧绷,“阿芙,怎么这么早就回去了”

    月芙看着快速走近的男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我累了,便先回去,不敢劳杜郎中挂心。”

    杜燕则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听她这样刻意疏远的回答,怔了一怔,又尽力放缓语气,道“阿芙,你何必同我这样生分我只是听说前些日子你在路上差点被崔大郎的人劫掠,想来看看你罢了。幸好没出什么事。”

    面对这个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整整两年的男人,月芙的心里有种奇异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感,甚至盖过了原本该有的愤怒和厌恶“多谢杜郎中,我的确没事,这就回去了。”

    杜燕则赶紧又走近一步,唤住她“你若有需要,仍旧可以来找我帮忙,我”

    这话一下让月芙十分不适。

    “不必了。”她冷冷地打断,“杜郎中与我早已没有关系了,不该再与我有任何牵扯。与公主的婚期将近,杜郎中还是专心准备吧。”

    提及咸宜公主,杜燕则的眼底闪过动摇和黯然。

    虽还没有成婚,但他已然感受到赵襄儿的专横。她时常往来与长安各勋贵们的宴饮场合,每到一处,必会晚乐至夜半三更之后,期间,他自然见到她的身边有过不少相貌俊美的少年郎。

    有宫廷内侍,有教坊乐师,亦有宗室勋贵子弟。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有时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何反应。

    身份地位上的悬殊,早就让他做好婚后仍旧得时时顺着捧着赵襄儿的准备。只是,他到底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面对作风如此大胆的公主,始终会感到一丝憋闷。

    只是母亲一直劝他看开些。

    他自己也渐渐想明白了,赵襄儿到底为何看上了他。

    也许与当初的救命之恩有那么一点关系,也许还因为他相貌白皙俊美,不比那些美少年逊色,但更重要的是他能在朝中任职。

    他在工部有一定资历,确实有真才实学,提拔起来一定比别人阻力小多了。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仕途、地位。

    可随着他一步步地靠近,心里的彷徨也渐渐多了。

    他有满腔的话,不知能对谁说,此刻望着月芙,这个他曾经觉得无法给自己的仕途带来任何助力的上一任妻子,莫名地想说些什么。

    “阿芙,其实,我有时也想过”

    月芙一个字也不想听。不过,还没等她开口打断,方才杜燕则来的那个方向已经又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往这里快步走来。

    杜燕则见她的目光朝自己的身后望,顿时心生警惕,收住话柄,赶紧转过身。

    来人是赵恒。

    他是从武之人,虽高大健硕,走起路来,脚步却极轻,因此,两人发现时,他已到了近前。

    “殿下。”杜燕则想起数月前被赵恒见到他私下去寻月芙甚至发生争执的事,心中立刻生出几分紧张和忌惮。

    “杜郎中,宴席未过半,你怎会在此”赵恒肃着脸,一本正经地问杜燕则,丝毫没因为自己也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而感到任何不妥。

    好在,杜燕则只以为赵恒也还记着慈恩寺的那件事,只是替咸宜公主多留意自己,并未多想,只是谨慎地回答“臣方才一时走岔了路,才会走到此处,这便要回去了,请殿下放心。”

    说着,立刻行了一礼,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快便消失在视线里。

    石子路边,只剩下月芙和赵恒两个。

    月芙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仰着头看他。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这样近地看他。

    他的神色依旧冷淡,从方才过来,一直到现下二人独处,他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到她身上。

    不过,也没有立刻就走。

    月芙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怎么过来了”

    赵恒不说话,更不看她,只是将袖摆从她的手中轻轻扯出。

    月芙也不气馁,他这时候出现,可见并非像她先前以为的那样一晚上都未曾看过她,分明也一直悄悄注意着她呢。

    “殿下是在担心阿芙吗”她又靠近一步,重新拉他的袖口,轻声地问。

    赵恒侧脸的线条微微紧绷,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沉声道“平日里,要小心些。”

    说完,他又一次扯出自己的衣袖,转身想走。

    月芙的心里松了又紧,连忙从后面将他抱住“殿下别这么快就走呀,好不容易才能见到”

    赵恒被她抱得浑身又僵了,冷淡的面容有一丝裂痕。

    “放开。”他低低地喝一声,有说不出的严厉。

    月芙当然不会放手。

    赵恒没办法,只得压低了声说“这是在行宫,总会有人往来,你我还未成婚,不该如此。”

    “还未成婚”。

    月芙听见这四个字,终于觉得安心了不少,听话地松开双臂,道“殿下,我还有些担心,我的身份实在配不上殿下”

    这门婚事也不知能不能顺利求来。

    她信任赵恒,既然他说要娶她,就一定想好了办法。只是,这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让她心里充满各种不确定的担忧和害怕。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想让赵恒心软一些,像以前那样安慰她。

    赵恒当然看穿了她的意图。他抿了抿唇,飞快地看她一眼,语气毫无波澜“我既然说要娶你,自会信守诺言。你只管在家中安心等候便是。”

    说完,再不给她第三次靠近的机会,快步走开。

    月芙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连日来一直揪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些。

    她耐心地等他,一切应该都会变好的吧

    今年的年节过得波澜不惊,看起来与往年别无二致。

    除夕之后便是正月,又是一场接一场的宴饮。使臣们不在行宫久留,第三日便要下山。赵恒再次被圣人指派,与萧应钦和陈江一同护送他们下山。

    等他再回来时,已经是上元节的时候。

    咸宜公主的婚期将近,礼部和太常寺已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圣人下旨封杜燕则为驸马都尉,给提前替他正名。官职也在尚书令王玄治的安排下,由原本的工部水部郎中平调为工部屯田郎中。

    虽未改品阶,都是从五品上,但屯田却比水部的公务轻松许多,不必时常亲力亲为带人往各处有决堤风险的河道水系附近查看,而其中涉及的权力和利益却更多。

    一时也有不少人羡慕他,娶了公主,从此前程一片光明。

    除此之外,圣人还提起要给赵恒在兵部安一个位置,让他好好历练一番。

    赵恒自然拒绝了。到兵部任职便要留在京城,这是他一直以来都十分抗拒的事。

    好在,圣上也未勉强,见他不愿,便说了一句“日后去地方上也可”。

    众人皆道,圣上这是有意提拔八王,让他也能入朝为官。

    赵恒不以为意,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从政的意思,心里则在想其他的事。

    先前说好的,过了上元,他便要兑现承诺,着手准备婚事。

    诚如沈月芙自己说的,她的身份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她嫁过人,前夫更是即将成为驸马都尉的杜燕则。哪怕圣人对他这个幼子再宽容,也绝不会轻易允准他娶这样的女郎。

    圣人能允咸宜公主嫁给杜燕则,是因为咸宜公主先前也有过一段婚姻。

    他的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身边连服侍的女人都没有。

    要说服圣人,靠他一个恐怕不行。

    思来想去,他先去了一趟赵怀悯的住处,将自己想娶沈月芙的意思透露给赵怀悯和崔桐玉二人。

    他知道,因为圣人表露出想让他入朝为官的意思,长兄近来对他的猜疑和防备越来越多。这时候,若他要娶一个出身名门,家中父兄皆有声望地位的女郎,长兄一定会想办法阻挠。

    反而是沈月芙这样的女郎,会让他们放松警惕。

    果然,赵怀悯听完他的话,先是皱眉,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和不赞同,但随后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崔桐玉一眼。

    崔桐玉会意,温和地看着赵恒,问“八郎,你怎会想娶沈大娘子她恐怕与你有些不般配。”

    赵恒跪坐在一旁,低着头沉声解释“不瞒阿兄和阿嫂,我才回长安那一日,途经朱雀大街,便恰好遇见了沈大娘。那时,因我与河西的诸位将领们要入宫面圣,引得百姓围观,拥挤之间,有田舍郎惊扰了她的马儿。我远远地见她,不但生得美貌,亦对那位田舍郎温和宽容,当时便觉有些动心。只是,后来得知她的身份,才犹豫不决,慢慢搁下了这件事。直到上一次,我恰巧救了她,这才又起了想娶她的念头。大魏的律法不曾禁止女子二嫁,亦不曾说初婚的男子不得娶二嫁之女,既然如此,我与她虽身份上有些悬殊,可她是个好女郎,我也中意她,没道理要生生错过,这才先来阿兄与阿嫂这儿,请二位帮忙,替我向阿父说一说。”

    赵怀悯打量着他的神色,好半晌,见他看来的确郑重其事,不像作伪的样子,才慢慢笑了“想不到,八郎你还是个痴情种。”

    赵恒因他的这一句调笑,难得感到几分窘意,却仍是郑重道“我只是想让阿父能成全我。”

    崔桐玉看赵怀悯的反应便知道他大约是同意了,遂笑道“我与你阿兄虽与你平辈,但到底比你长几岁,从小看着你长大。沈家娘子的身份,的确差了些,阿嫂我打心底里不太满意。不过,什么也比不上你自己的心意重要。夫妻、婚姻,最重要的是顺心顺意。难得你有个中意的娘子,我们倒不好做那恶人了。也罢,待我们商量两日,让人去问问沈大娘的品性,再做决定,如何”

    她和太子都不傻,以退为进,真真假假的事他们见多了,如今已见识到赵恒沉默冷淡外表下的聪敏与无懈可击,自然不会轻易相信。

    赵恒也料到了今日的结果,并未继续说,点头道谢后,便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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