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三, 灵州。
接连下了几日的雪,今早终于放晴,天空碧蓝, 阳光洒落, 遍地银白泛起晶莹。
曲明微与顾珏策马驶入营中, 远远便听到一阵欢乐的谈笑。
将士们来来往往,满脸洋溢着节日的喜庆, 望见两人,还高声喊道“是顾将军和曲将军”
初一当天,他们已经聚在一起热闹过,两人原本也是打算提前回到大营, 只是顾珏临时被军务耽搁, 连带着曲明微也迟了几日。
这是曲明微长到十八岁, 头一次未能和父母一起迎接新春, 去年她抵达灵州,与顾珏一见如故, 当即决定投奔至她麾下,历时数月,获益良多,但也无暇再赶赴回京。
好在有兄长曲五郎和新结识的朋友们相伴,让她的思乡之情减轻些许。
两人下马,走进帐中, 就见萧成安、曲五郎和几位将领围坐在一起,倒不像说正事,而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曲五郎看到曲明微,顿时一喜“顾将军,明微, 你们可算回来了”
“有商队遭到马贼袭击,向我们求助,我们索性追过去,端了他们的贼窝。”顾珏笑着落座,接过旁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这才误了日子,让你们兄妹都没能一道过节。”
曲五郎连忙摆摆手,只是尚未来得及出声,曲明微便率先道“我和他已经过了十七次节,少这一回也无妨,我现在惦记的,是如何将灵州通往西域诸国的商路夺回来,让我们大梁的子民不必再经受马贼三天两头骚扰和胡人们的重利盘剥。”
她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西域诸国曾经也是中原王朝的臣属,但前朝末年,昏君奸佞当道,各地义军扯大旗造反,朝廷自顾不暇,逐渐废弛了对西域的控制。
后来梁王摄政,却是正赶上漠北部落趁势而起,军队分身乏术,连通西域之事暂且搁置,待到改朝换代,又正逢北夏立国,边境的兵力几乎都用于抵挡北夏铁骑南下。
而如今,北夏四分五裂,重回昔日部落林立的局面,先前皇帝错信国师,结果却被对方临阵倒戈、狠狠暗算了一遭,导致部落首领们草木皆兵,关于是否继续推行汉制意见不一,陷入猜疑与内乱,加之重臣精锐都被国师的火药一锅端,整体战斗力大打折扣,已无法与中原抗衡。
未来几年,正是复通西域的大好时机。
但众人万没想到,曲明微字里行间竟是毛遂自荐,主动愿意接过这桩差事。
曲五郎见妹妹有如此勇气与胆识,颇以引为傲,心想,那几个看中妹妹、明里暗里请他牵线搭桥的怕是要失望了。
并非他不肯帮,而是妹妹一心扑在战场上,渴望建功立业,对相夫教子殊无兴趣。
他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父亲已经想开,只要妹妹高兴,一辈子不嫁又如何她分明有纵横沙场的才干,屈居四方宅院实属可惜。
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像顾将军一样幸运,能找到无条件支持她、愿意替她“镇守后方”的夫君。
将官们顺着话题说开,末了,萧成安道“北疆战火方歇,陛下也才刚即位,为稳固民心,如今不宜再动干戈,依我看,至少要过个年,此事才会提上日程。到时候,我便让曲小将军打前锋,如何”
“那末将就先行谢过萧将军赏识。”曲明微拱了拱手,眼中浮现跃跃欲试的兴奋。
曲五郎一同鼓掌,神色间却不禁流露出些许忧虑与怅然。
他得到萧成安赏识,被他收归己用,但现在边疆平定,征战沙场的机会屈指可数,未来讨伐西域,萧成安作为灵州大都督,必定不会再贸然居功,那自己是不是也只能留守此处了
而且战场上刀剑无眼,纵然妹妹身手出众,他也免不了记挂她的安危。
如果自己能陪在她身边
“还有明衍。”上峰的话音令他回过神来,“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们这儿有兄妹兵,自然不能白白浪费,届时你与令妹同行,定会旗开得胜,及早带来好消息。”
曲五郎喜出望外,嘴里客套着,心中却乐开了花。
午时,一辆马车缓缓停靠在大营外。
杨九娘和青榆相携而下,家仆们提着为将士准备的礼物,随她们进入营中。
“雪地路滑,阿姐小心些。”青榆扶住杨九娘,后者已有五个月身孕,即使身穿厚厚的冬衣,也能看到明显的弧度。
杨九娘笑了笑,慢慢地与她向前走去。
去年四月,青榆抵达灵州,和庄益促膝长谈之后解开心结,答应与他厮守终生,而他也在她的陪伴与照料中渐渐好转,待萧成安一行人归来,两人立时在朋友们的见证下举办了婚礼。
以前,庄益大多时候都住在军营,偶尔来王府禀报事务,如今王府更改为大都督府,杨九娘索性邀请青榆留下,男人们不在家时,她们做个伴,也不至于寂寞。
青榆习惯性地唤她为“夫人”,却被她制止。
安国公府已不复存在,两人不再是主仆身份,干脆姊妹相称。
那厢,萧成安接到通报,忙不迭迎出来,从青榆手上接过妻子,无奈道“有什么事派人传个话就好,天寒地冻的,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杨九娘笑而不答,只默默地看着他,他望见她水汪汪的眼眸,顿时无言以对,半晌,有些难为情地轻咳一声“你若想我等忙完这阵,我回去多住两天。”
另一边,庄益听闻青榆到访,飞快地离开校场,直奔她而来。
“慢点慢点。”青榆大呼小叫道,责怪地瞪了他一眼,“我又不会跑掉,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话虽如此,却面露担忧,拉着他上下打量。
“放心,我已经好透了。”庄益拍胸脯道,攥住她微微发凉的手,用体温为她驱散寒冷,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阿姐说要给你们送点东西。”青榆压低声音,“但我觉得,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则想来探望萧将军。”
“那你呢”庄益明知故问,见她羞红脸,忍不住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
“你”青榆听到不远处的调笑,心下赧然,“讨厌。”
语气却没有半点威慑力。
将士们不住地起哄,唯有跟在后面的万全和万康见怪不怪。
要知道,以前岐王和王妃在的时候,那可是比他们都“过火”得多。
转眼又一年。
物是人非,但却充满新的希望。
千里之外的杭州。
宣华长公主推开院门,踏着纷纷细雪,叩响隔壁柴扉。
很快,她听到“吱呀”一声,一张慈眉善目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老人笑道“是阿沅呀,快进来,外边冷。”
宣华长公主谢过,随他走进室内,将竹篮放在桌上“我做了糕点,给您二位送来些。”
“好孩子,有心了。”老阿公请她入座,笑得合不拢嘴,“今年有你作陪,我们这里简直热闹了许多。”
正在做针线的老阿婆放下手头活计,为她斟满茶水,提议道“阿沅,留下用顿饭吧,也算作我们两个的回礼。”
宣华长公主没有拒绝,却是随两人去往灶房,帮忙打下手。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食物摆上桌案,老人单独盛了一碗放在旁边,宣华公主稍事沉默,也如法炮制。
今日是元月初三,距离公子过世已经将近五个月。
三月初,她同他离开长安,六月到达杭州,购置了一座湖畔的小木屋住下。
隔壁是一对老夫妇,两人的独子在十一年前的荆州之战中牺牲。
公子深居简出,只偶尔会到湖边静坐,或花几枚铜板,请岸边的船家载他乘舟走一圈。
他戴着硕大的斗笠,下半张脸遮挡严实,仅露出一双眼睛,也从不在人前开口,周遭邻里皆以为他是个哑巴。
只有一次,旁人问及她与他的关系,她尚未出声,他就抢先道“这是我阿妹。”
仿佛生怕被误解成别的什么一般。
她便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其实她也说不清楚,自己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
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身处异国时的知己,亦或是经历过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
既然想不通,她索性不再深究,觉得这样相依为命的日子也挺好。
从前她未曾离开过长安,初次远行便是作为和亲公主去往茫茫塞外,比起雪深风烈的漠北,她发现自己更喜欢江南的小桥流水和烟雨朦胧。
这里的一切都令人心生安宁,仿佛时光悄然静止。
直到他长久以来的坚持终于无以为继,某次游湖归来,一进屋就陷入昏睡,任凭她怎么叫他都无济于事。
她从城里请来大夫,然而大夫看过之后摇了摇头,劝她早做打算。
八月十五那天,是他最后一次清醒。
大清早,她照例来看他,却发现他竟自个坐起来,正披着外衫在桌前奋笔疾书。
她短暂地愣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欢喜,一颗心便直直地沉了下去。
他并没有好转,只是回光返照。
那封信是寄去京城,捎带着还有一块白玉佩,他遣走岐王新帝派来照顾他的仆从,让他们把东西交到皇后手里。
当晚,两人坐在院子里,他陪她喝了几杯桂花酒,然后含笑闭上眼睛,在满月下溘然长逝。
弥留之际,他轻声对她道谢,然后说了一声“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她任何,如果没有他,她只怕早已在北夏郁郁而终。
她将他葬在山里,从那个位置,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是他最喜欢的景色。
而她却没有立时回京,觉着留在杭州过一辈子也挺好。
母亲做了太妃,每天在自己寝宫里吃斋念佛,帝后以礼相待,已然高枕无忧。
她无牵无挂,只想远离纷纷扰扰,从心所欲地生活。
“快吃吧,免得一会儿凉了。”老阿婆的话音打断她的思绪,宣华长公主微笑点头,喝了一口气香甜的羹汤。
“说来,今日还是林大将军独子、林家大郎君的生辰。”老阿公忽然唏嘘道,“可惜啊可惜,林公子少年英才,本是前途无量,最终却与林大将军一同被奸佞所害。”
宣华长公主持汤匙的手一顿,没由来地想起刚到杭州时,她原想在城里置办一间房子,但路过林家大宅时,昏睡中的公子突然醒来,说自己不喜欢住城里,问她能否到湖边住。
她问道“阿公,不知那位林公子他的名讳是什么”
“思念的思,归来的归。”老阿公叹息,“但他终究未能回到故乡。”
此前的诸多巧合逐一对照,心中疑惑迎刃而解。
宣华长公主静默许久,在心底轻声道,不,他已经回来了。
她还记得一年之前,和亲队伍抵达北夏王庭前夕,她问他真正的名字。
他说“我没有名字,我只是一个与您同样盼望归家的异乡人。”
盼望归家。
原来那时候,他已经将名字说给她听。
剑南道,一处密林掩映的村寨中。
夜幕降临,空地上燃起篝火,人们欢聚在一起,风中飘散着米酒和食物的香味。
竹楼里,时绾和玉清再三检查,确认自己的妆容和衣饰没有差错,拉起一旁发呆的时绮,揶揄道“一年一度的盛会,你怎么也不打扮一下”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时绮笑了笑,“我实在是穿不惯他们这儿的衣服。”
“得了吧。”玉清抬手刮了刮她的脸蛋,“你是因为害怕被那些小伙子们拉去跳舞。”
时绾扑哧一笑,劝道“玩玩而已,又没有让你嫁给他们。”
时绮连忙摇摇头“你们去吧,我不会跳舞。”
玉清轻叹口气,拉长语调,意有所指道“是当真不会跳舞,还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某个郎君,不想跟除他之外的人亲近”
“你别乱说。”时绮面红耳赤,“人家指不定已经另寻新欢,就等着我回去和离。”
“她可没说是谁,你怎就不打自招了”时绾故作惊讶道,趁着时绮揍她之前,飞快地跑下竹楼,满身银饰清脆作响,夹杂着玉清肆无忌惮的笑声。
三人拉拉扯扯来到空地上。
玉清环顾周围繁花鲜艳似锦、绿树青翠欲滴,饶是已经看了小半个月,仍啧啧称奇“这里居然不会下雪,若在北疆,早就”
她想不出合适的言辞,伸手比划“雪能有这么厚。”
时绾时绮笑作一团,随寨民们席地而坐,举杯共饮。
“下一站我们去岭南,然后再去江南吧。”时绾兴致勃勃道,“带你去看我和皎皎的家乡。”
玉清欣然同意,喝了几杯,便拉着她走近人群,与几位年轻小伙相谈甚欢。
时绮婉拒了一人的邀请,低头抿了一口清香的米酒。
也不知那个人如今正在做什么。
她举杯遥遥相祝。
新岁来临,愿他诸事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切换回男女主。
那个,知道大家都舍不得表哥便当,但他的结局是我一早就定好的,他就是个悲剧式人物,正文让他大仇得报,心灵也得到解脱,我觉得已经是他最好的结局。他是受害者,但也直接或间接害了太多人,因为我没有详细写那些家破人亡的普通百姓角度,所以大家可能更偏心他一点。我想了想,还是不改变大纲了,让他在一个阖家团圆的日子,在家乡的桂花树下与世长辞,去和舅舅舅妈以及表姐团聚吧。
至于曲小姐,之前说过,她是我出于私心写出来的人物,因为上一本的女主和她特别像,但却碍于身份,最后无法征战沙场,所以我这一本干脆写了一个真正无所顾忌的女孩,让她自由自在建功立业、征战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