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元年, 八月十四。
傍晚,夕阳西沉,洒落遍地余晖。
慕濯来到庭园中的时候,林鸢已经靠在躺椅上睡去。
秋风夹杂着桂花馥郁的香气, 将金色的花瓣吹落在她的如云乌发间, 她胸前扣着一本书, 膝头的薄毯悄然滑落些许。
他制止了丹桂和宫人们的行礼与通报,轻手轻脚走进亭子。
她似乎觉察到什么, 闭着眼睛,却是喃喃道“陛下忙完了吗”
“嗯。”慕濯低声应下, 顺手拾起毯子为她盖好, “阿鸢,回去睡吧。”
林鸢依旧没有睁眼,却对他伸出手臂, 慕濯一笑, 小心翼翼地将她打横抱起。
虽然步辇就停在不远处,她却仿佛耍小性子般,非要他“亲力亲为”。
如今她临盆在即,身子沉重,但他的动作轻而易举, 步履四平八稳, 她只觉安心。
秋色渐染,枝头缀满金红, 天边云霞灿烂, 金乌缓缓没入琉璃瓦与宫墙后。
回到凤仪殿,慕濯将林鸢放在床榻上,问道“饿吗要不要用点晚膳再睡”
林鸢却答非所问“请医官来看看吧, 阿灵今天动得有些厉害,让我睡都睡不踏实。”
慕濯派人去尚药局传话,抬手摸了摸她浑圆的腹部。
掌心里顿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似是印证她所言。他放轻声音,安抚道“阿灵,你要乖,让阿娘好好休息。”
林鸢看着那块凸起偃旗息鼓,扑哧一笑“我觉得,它是迫不及待想出来了。”
阿灵是个安静沉稳的性子,很少闹她,今天一反常态,她担心之余,算算时日,它也差不多该降生。
她难得有些紧张,又掺杂着无法掩饰的期待。
少顷,刘奉御赶来,诊脉过后,宽慰道“娘娘放心,此乃正常现象,您的预感没错,大概就在这一两天,小皇子或小公主便要出生了。”
林鸢如释重负,然而刘奉御告退之后,她低头看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竟愈发忐忑。
慕濯觉察到她的情绪,揽过她轻柔地拍抚后背“别怕,到时候我会陪着你。”
“你又帮不上忙,留下只会碍事。”林鸢啼笑皆非,嘴里毫不客气,心中却莫名变得安定。
当天夜里,林鸢睡眼朦胧翻了个身,突然感觉腿间一热,霎时清醒过来。
偌大的凤仪殿亮起灯火,宫人们忙作一团。
慕濯终究被她赶去了外间,她羞于让他观瞻倒是其次,而是稳婆、女医官和宫人们将床榻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多余的位置让他杵在这里。
他寝衣都没来得及换,只随意披了件外衫,坐立不安地留意着内殿的动静。
一室之隔,林鸢痛得眼前发黑,但为免体力流失,愣是忍着没有叫喊。
她按照稳婆的指示用力,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似乎已经破晓,她忽然听到稳婆压低声音“娘娘,您该叫还是要叫几声,若不然,陛下只觉您生产如此轻松,又怎会怜惜您”
林鸢哭笑不得,心想,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自己根本不需要用“苦肉计”,只怕慕濯已经在外面如坐针毡。
她原打算说些什么,却已没有力气,反倒因为牙关一松,身不由己地溢出些许呻吟。
慕濯听到她细微而沙哑的声音,整晚紧绷的心弦骤然断开,无视内侍宫人的劝阻,二话不说大步走进内殿。
林鸢觉察动静,连忙让丹桂拦着,与此同时,她感到身下一松,磨人的疼痛忽然减轻许多。
朝阳初升,一阵清脆的啼哭在内殿响起。
下一瞬,她汗津津的手落入慕濯手中,他掌心冰凉,沁着冷汗,另一手从丹桂那里接过帕子,替她擦拭额头和面颊,她可以明显感觉到颤抖。
“阿鸢,你”他的嗓音低哑,只说了半句就无以为继,面无血色,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林鸢早已精疲力竭,看他这副模样,却忍不住笑了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刚刚生了个孩子。
稳婆连声道贺“恭喜陛下,恭喜娘娘,是个小皇子。”
“赏。”慕濯略一点头,视线却未曾离开林鸢分毫,目光交汇,她惊讶地发现他竟红了眼眶。
“放心,我没事的。”她轻声安慰,吃力地抬手去触碰他的面容。
他攥住她的手贴在自己侧脸,一遍遍地重复“阿鸢,不生了,以后再也不生了。”
说罢,他俯身,不顾汗水与血腥气,温柔地将她拥入怀中。
不多时,宫人们为林鸢擦洗干净,更换寝衣,稳婆也将收拾完毕的孩子抱回来。
慕濯接过,轻轻放在林鸢枕边“看,我们的阿灵。”
林鸢侧身望去,幼小的婴儿裹在襁褓里,眼睛尚未睁开,只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格外醒目,五官依稀有着熟悉的轮廓。
“他睫毛好长。”她心中被柔软充斥,声音也不觉轻缓,像是生怕惊扰他睡觉一般,“鼻子像我,嘴巴像你,眼睛还瞧不出来,眉毛他没有眉毛。”
她忍住笑,似是为了确认,指腹划过眉毛的位置“真的没有。”
稳婆在旁道“小孩刚生下来都这样,过段时日就会长出来,小皇子不愧是陛下与娘娘的骨肉,刚出生就长得这么俊俏。”
林鸢看着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儿,实在无法违心地将他和“俊俏”二字沾边,瞧了一会儿,再也忍耐不住疲惫,让乳母抱下去喂,自己一闭眼,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觉睡了大半日,再度转醒,慕濯依旧坐在榻边,寸步不离地握着她的手。
她歇过后,体力恢复了不少,由他扶着坐起来,简单用了些清粥小菜,便让丹桂去偏殿传召乳母,将孩子抱来。
很快,乳母走进内殿,小心地将襁褓递到林鸢手上。
林鸢抱过杨九娘的两个孩子,对此并不陌生,孩子也听话懂事,一声不吭,乖乖地任她摆弄。
乳母和宫人们悄然退下,将内殿留给帝后两人。
林鸢诧异道“陛下,你见过这么文静的孩子吗他怎么都不哭”
她还记得杨九娘的一双儿女有多闹腾,时维被他们哭得心烦意乱,索性逃之夭夭,去姬妾那里寻求清净,她怕杨九娘难过,一直待在屋里陪她,亲眼见证了照顾小孩有多么棘手。
这次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想着有乳母及宫人们帮忙,自己与慕濯定能应付得来,却没想到孩子出乎意料地乖巧,让她甚至开始疑神疑鬼,唯恐出了什么问题。
“医官看过,说他身体康健,并无不妥,或许他天生就是这等脾性。”慕濯的经验也乏善可陈,他虽抱过崔将军的孙子,但却仅限于此。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林鸢低头,试探地唤道“阿灵,阿灵”
孩子砸吧了一下小嘴,继续沉睡。
慕濯用指节碰了碰他的小脸“阿灵,你可以睁开眼睛,看看阿爹和阿娘吗”
刚出生的婴儿定然听不懂,但以前他每天都会对着林鸢的肚子说话,总觉得孩子应当对自己的声音有印象。
孩子不为所动,就在两人以为他睡得太沉,放弃“骚扰”他时,他忽然掀开眼皮,露出一双水蒲桃般的大眼睛。
然而未等父母反应过来,他又合上双眼,兜头陷入梦乡。
“这他的性子究竟随了谁”林鸢忍俊不禁,“我小时候可没这么安分,跟阿爹阿娘习武就不说了,被阿兄阿姐带着爬树摸鱼都是常事。”
“我也没有。”慕濯如实道,“我自幼随祖父进出军营,还三天两头以作弄某些人取乐。”
天晓得慕沨当年在他手下吃了多少亏。
但前尘已矣,废太子坟头草都有三尺高,他着实懒得提此人的名字。
林鸢不由一笑。
其实她和他彼此心照不宣,这都是记事之后,至于两人刚出生时的光景,只怕都不大如意。
她的生母已有两个女儿,想再要个儿子,看到她,必定颇为失望。
而他的母亲惧怕后宅争斗,只求有个女儿傍身,得知是儿子,八成觉得天都塌了。
她的心情百般复杂,轻柔地在阿灵额头落下一吻。
这是她和心上人的孩子,在两人的期盼中降世,她与慕濯的命运绝不会在他身上再现。
八月十五,皇后诞下皇长子的消息传开,让那些忧心忡忡的老臣们松了口气。
孩子取名为“灵修”,被册立为太子,皇帝大赦天下,唯独将荆州之战的涉事者排除在外。
时文柏夫妇及时维的死讯已传至京城,林鸢得知,内心风平浪静,回想曾经在安国公府生活的十年,只觉恍如隔世。
那段记忆逐渐淡去,如烈日下的轻烟消散无形,而今,她有了新的父母兄姐,也有了自己的夫君与孩子,往后余生尽是福乐欢欣。
九月十五,林鸢的生辰,同时也是灵修的满月宴。
群臣百官进宫道贺,继任荣昌王之位的慕潇也在其中,他从堂兄手中接过侄儿,望着臂弯软绵绵的一小团,默然在心底叹了口气。
堂嫂答应与堂兄成婚、邀他共同对付废太子和时文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同样是“逢场作戏”,为何自己就没有这个幸运
现如今,堂兄已是佳人在侧、幼子在怀,而他心心念念的时绮却乐不思蜀,也不知现在走到了哪里。
“前些天,我收到了皎皎的来信,”林鸢状似不经意道,“她在剑南道偏西南的一座村寨住了几个月,下一站打算往岭南走,这时候,应当已经出发了。”
慕濯颇配合地接道“西南之地山高路险,她们此刻动身前往岭南,与从长安去往该地所用的时间也差不离。”
慕潇抬眼朝两人望去,却见帝后不约而同地移开目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心里左右为难,不想这么快就去打扰时绮,又按捺不住对她的思念,干脆对懵懂无知的侄儿道“阿灵,你觉得我应当留在长安对不对你若赞同,就笑一个给我看。”
侄儿脾气颇好,肯定会帮他做出选择。
他如是想着,谁知阿灵却一动不动,仍在闭眼大睡。
那厢,皇后娘娘已经欲盖弥彰地遮住了嘴角。
慕潇尴尬得面红耳赤,轻轻晃了晃襁褓“好侄儿,你帮帮堂叔的忙”
许是他之前从未抱过婴儿,姿势僵硬,弄得阿灵不大舒服,他忍耐许久,皱了皱浅淡的眉毛,最终还是没给堂叔面子,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慕潇“”
他怀疑,这一家三口根本就是合谋与自己作对。
作者有话要说 侄儿表示,堂叔你快去追妻。
“灵修”取自九歌山鬼的“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其实在楚辞里,这个词也有臣子对君王的美称之意,但我为什么选山鬼里的这一句,先不剧透了,之后再说
下章开始写时绮的故事,预计大概有三四章,然后继续男女主的番外,之前有小伙伴提议想看平行时空,我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写一下,大概就是没有狗皇帝和时文柏这些搅屎棍,男主被爷爷带,女主被舅舅带,然后他俩相遇了可能还会有一起整卫王。
最后依照惯例,依旧回归现实时间线,日常发糖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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