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木的大门上, 雕刻着麒麟身姿,头生双角,四蹄如兽的奇怪纹饰。
在这纹饰的东南西北四角处, 有细长的符文向边缘处绵延, 隐隐约约,勾勒出阴阳八卦图,浸在一层薄薄的金漆中,远远地看去, 若是看得久了, 还能看出个像是“田”的字样来。
两侧屋檐下各自悬有一枚占风铎, 红线将碎玉片编成串,碎玉相触,可知风来。
这间并不算显眼的宅院就屹立在闹市背后,因着巷深, 且曲折, 难以寻路,所以普通人一般都不会踏足此处, 不管是有意无意, 凡是途经的人,都会绕开这地方。于是这宅院就开辟出了一处僻静之地,将喧闹声隔绝在外, 所谓“大隐隐于尘世”, 想必正是形容这里的。
当孟求泽叩响门环时, 正是日上三竿,附近的集市逐渐沸腾的时候。
像是知道他要来,大门是虚掩着的,所以孟求泽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 就进去了。
院内,有曲水绕石,一灰衣男人盘膝坐在石上。水中立着石桌,桌上摆有八卦图,他指间夹着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笔,双眼却紧闭,似乎是在迟疑,又似乎是在思虑,仔细看去,他眉目间略显疲惫,唇角眼角处的皱褶,已说明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几近迟暮之际。
听到动静,男人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睛也没睁开,只是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早。”
“因为武曲的凡身已经承受不住她灵魂的重量了,”孟求泽说道,“她也很清楚。”
男人又说道“我以为她还会对人世有所留恋,毕竟”
孟求泽沉默片刻,说道“我问她还有想见的人吗,她告诉我,没有了。”
兴许还是有的,因为田挽烟说出这句话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中。她遥望着窗外一片薄暮冥冥,滚烫的红色在天边渐渐晕染开,轮廓模糊不清,像是湿滑柔软的青苔。
孟求泽告诉她,回到天界之后,就再也不能踏足人间,甚至连遥望也不可能。
所以她才缓慢地感觉到一丝留恋,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过了很久,孟求泽已是添了第三杯茶,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起伏,沉下去,又浮起来,好似在风雨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飘忽不定,无从落脚,他凝视着杯中的茶叶,视线低垂,忍不住开口说道“如果你是在想他,那么,我倒也不是不可以让你在临走前见他最后一面。”
田挽烟终于转过头,看向孟求泽,脸上却没有任何被窥见心思的窘迫痕迹。
“覃瑢翀吗”她微微有些纳罕,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我是在想另外一个人。”
孟求泽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抱胸,问她“是故人”
田挽烟答“并非故人。”
“是萍水相逢之人”
“素未谋面,不曾相识。”
望见孟求泽有些疑惑的神情,田挽烟终于笑了,是很收敛的笑意,也见不得有多释然,硬要形容,应该是惆怅更多。她摆弄着木架上的青花瓷瓶,青釉勾勒出朵朵盛放的莲花,在她指腹下转动,变换着花纹,恍惚间,她的指尖上好像也染上了那抹剔透浅薄的青色。
“我在想,时隔多年,我终于明白他写下那封空无一字的信时的心绪了。”
孟求泽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那封信又是写给谁的,他只知道,田挽烟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犹豫,也没打算解释,只说她想最后弹奏一曲,以此为自己送别。
那一曲并不似孟求泽在宫中时听到的任何曲子,宫中大多都是靡靡之音,田挽烟的指缝中却流泻出清亮的音调,时而急促,时而低缓,在这厢房内回响,好似玉珠打落瓷盘。
一曲罢,田挽烟将那张陪伴了她多年的琴摔成两段,琴弦崩裂,再无声响。
她用袖角擦拭着眼角的血泪,说,好,我走了,也望将军早日归来星宫。
每每念及此处时,孟求泽都能够很清晰地回想起武曲脸上有点萧然的神情。
“在人间走了这么一遭,不论是你我,还是武曲,多多少少也发生了变化。”他说道,“田翎,当初你主动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对田挽烟来说,你委实不是个称职的叔父。”
“将军。”田翎闻言,睁开眼睛,将手中的笔搁下,笑道,“至少我是个称职的下属。”
“我能够记起天宫的事情,确实是多亏了她。”
“那几次碰面的时候都太匆忙,将军兴许还没听我仔细说过这件事。” 他继续说道,“我想想,那时候是挽烟的娘亲坠楼丧命,她年纪还很小,连着几日都浑浑噩噩的,梦中也尽是些她不明白的场景。于是某天夜里,她就提着灯摸索过来找我,我那时正准备睡下,见她神情惶然,便坐下来听她讲了半宿的梦后半宿,挽烟走后,我就再也没能轻易入睡。”
后来的事情,孟求泽就知道了,田翎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自己的踪迹,主动来见他。
最好笑的是那年田翎二十八岁,田挽烟十一岁,孟求泽十岁。
等田翎真的找到了孟求泽的时候,孟求泽才堪堪抵着他腰际那么高。
非得田翎蹲下身子,和孟求泽平视时,才能忍着不笑出声,端正好他的神情。
孟求泽闭了闭眼,一双瞳色略显不同的眸子敛去,那张安静的,甚至有些温吞的西域面孔如同水纹一般扭曲了起来,弧度柔软的棱角逐渐变得冷硬,眉目间的风朔掩去,取而代之的是皎然的冷玉,银制的甲胄将光滑的绸缎包裹起来,星宿的纹饰在他身上缓缓游移。
对着这张面孔,恐怕没人能够叫出“孟大人”三个字,而是该唤他“将军”。
“廉贞。”破军唤道,神情略显不虞,“你当初不该同意她离开田家的。”
若非田翎同意田挽烟离开,田挽烟也不会落入烟花之地,更不会遇见覃瑢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田翎站起身,迈过狭长的溪水,说道,“更何况,将军,相处了几千年之久,你又不是不清楚,关于武曲,一旦她下了决定,又有谁能够阻拦她”
破军找不到能够反驳田翎的话,沉思良久,终究只是留下了一声悠悠叹息。
“在她临行时,我将星盘归还于她了。”他说道,“这时候,武曲应该已经回到天界了。”
“那么,想必将军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才来找我的吧。”田翎走到破军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道,“我原本以为在尘埃落定之前,还能够再见到聂秋一面。”
只可惜,从田挽烟那里拿到竹节后,聂秋却始终没有在朔月之时将其击碎。
听到这话后,破军的眼神却变得奇怪起来,低低地咳嗽两声,说道“实际上,不久之前,三青仙君在向我递来的消息中提到,有几个凡人闯入了玄圃堂,聂秋也在其中。”
田翎怔了怔,难得有些讶异,“怪了。按照计划,他不是应该全然被蒙在鼓中吗”
“你如今是凡胎,所以不清楚也很正常。”破军深吸一口气,“白玄当初留下的,徐阆管它叫三壶月的东西,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使用了一次,仅仅只回溯了几分钟。”
“也就是说,聂秋触及到了真相,顺藤摸瓜找到了人间的昆仑所在之处,然后通过某种方法,成功进入了玄圃堂”田翎笑道,“有趣,我已经许久没遇到过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别说廉贞星君了,破军星君,三青仙君,昆仑仙君,还有徐阆,都没有料到。
“实在浪费。”破军谈及此处时,总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若我使用星盘,便可”
田翎却委婉地打断了破军的话,说道“你不能指望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明白这些。说起来,他现在是不是已经从徐阆的口中撬出了什么话他知道我便是廉贞星君么”
“我认为,徐阆再怎么偏爱聂秋,也没必要将你的身份告诉他。”破军瞥见田翎的神色,问道,“你不会是因为当年你将聂秋推上风口浪尖的那件事情而感到懊悔吧”
田翎道“倒也不是。不过,我当年去聂家算上的那一卦,确实是添了不少东西。我故意将我为聂秋算出来的那一卦大肆宣扬,轰动皇城,是为了引聂迟,好叫聂秋归入田家门下,没想到聂迟那人实在油盐不进,奈何我怎么说,他也不肯交出聂秋,我便只好罢休了。”
所以,田翎在走之前还刻意说了一句“可是依我算出的东西,聂秋会和道士、天相师都有密切来往,存于现世的天相师家族也只剩几家了,青家衰落,步家覆灭,若不是我田家,又会是哪一家”,他是故意说给聂秋听的,为的是让聂秋心里隐约有这么一个印象。
这十几年里,田翎没有断过和孟求泽的联系,在几次交流中,他确定了所有计划,自然知道,之后徐阆会引聂秋去往封雪山脉,使那些封存的步家魂灵解脱,聂秋从而与步家结缘。
而聂秋与田挽烟有来往,纯粹是偶然发生的事情,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中。
破军颔首,目光略略一扫,并未看见他想看到的东西,便问道“万象舆图去哪里了”
“我借给步尘容了。”田翎说道,“既然要促使命运转动,倒不如叫她亲眼看到那些真相。”
破军的脸一沉,声音也变得冷硬了许多,一字一顿,斥责他“廉贞因为你擅自将万象舆图借给步尘容,所以她看见我与昆仑仙君、三青仙君和徐阆相谈的那一夜了。”
“而且,”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聂秋也看见了。”
“消消气。”田翎安抚似的拍了拍破军的肩膀,毫不畏惧他身上的冷气,放缓了声音,说道,“将军,这些我原本是想告诉你的,不过,你也知道,戚潜渊对你的看管实在是密不透风,我找不到机会与你见面说到底,一切仍旧向着我们计划的那样发展,不是吗”
让步家的魂灵解脱,了却谢慕的夙愿,引步尘容去昆仑,令武曲归位。
他说的没错,一切确实是按照原先的计划那样发展的,破军逐渐冷静了下来,心想,若非廉贞在陨落之前就在卷轴中写下了他的计谋,兴许这之后的每一步很难顺利进行下去。
然而,破军心里终究哽着一口气,吐不出来,也无法咽回去。
他的眉头紧锁,忍不住剜了田翎一眼,说道“之后,你等着将功补过吧。”
“自然。”田翎说着,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等回到星宫后,我们七人再一起饮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