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霆常常会有一个梦境。

    朦胧的梦境中看不清容貌的少年对他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就像从天际而来, 又像是从他心底传来。

    忽远忽近，云霆听不清。

    梦里铺天盖地，是一片喜庆而恐怖的红。

    红烛下, 喜床边新郎不省人事，喜酒倾倒, 新娘坐在床边伸出手。

    没入胸膛时，白皙的手，红色的血。

    梦境的人，都看不清脸。但云霆知道，那是他自己。

    故此, 虽已决定与唐姑娘成亲，但他也没有喝下那杯喜酒。

    她的手靠近他的胸膛。

    靠近他的心脏。

    他感觉得到, 心脏越发剧烈的跳动。

    他是清醒的, 清醒的反制住唐雪见, 却也清醒的接受了唐雪见的解释, 清醒的配合她的任务。

    白皙的手并不像梦境中那样，破开胸膛。只是在五雷钻的牵引下，胸前浮现出一颗紫色的灵珠。

    灵珠离体, 心便停滞。

    那夜还是一样的风雨, 记忆到此为止。

    自此重新苏醒后，所有的噩梦就远去。

    云霆是雷灵珠最好的寄宿体, 而雷灵珠也是雷州最好的庇护者。

    五年前相同的新婚之夜，相同的风雨大作。

    暗沉沉的天色，雷电不止。

    云霆自前堂归来时，脚步有些踉跄。但他头脑还尚且清醒。

    他是雷州总兵之子，没有多少朋友。除了父亲的同僚，能来参加酒席的其他几个, 还是平日降妖除魔时结识的。

    故此，能灌他酒的人不多。偏偏云霆酒量还不错，回新房时，因要见到他的新娘，头脑更加清醒了。

    雨舒和他，历经磨难，好不容易父亲终于松口

    他们总说雨舒不过是府上的丫头，身份太低，配不上雷州总兵之子。可是，世上再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如她一般善良，如她一般，从未介意他的怪异之处，纵是不会武功，也愿陪着他斩妖除魔。

    李雨舒，那将是他的妻子，未来与他共度一生之人。

    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静静坐在喜床边。

    他拿起旁边的玉如意，激动的指尖都有些发抖，挑开盖头。

    灯火下的嫁娘脸色泛红，眉眼温柔。

    女儿家含羞带怯唤了一句，“公，公子”

    云霆没忍住笑，拉起她的手放在心头，“雨舒还要叫我公子”

    李雨舒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道，“夫君”

    红烛摇曳。

    云霆拿起了喜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清酒。

    红线牵连，喜酒一杯，递于面前人。

    合卺酒。

    新娘接过。

    新人同心。

    红烛帐暖。

    亮出寒锋锐利。

    她的目光挣扎了瞬间，刀刃对准了他的胸膛。

    上一瞬间真情切切，下一刻又是刀剑相对。

    刀刃刺入胸膛，血花溅出。

    红色迷了眼睛。

    她伸手，在血色的胸膛中翻找。

    气息渐弱的人却在此刻蓦然睁开了双眼，竟不像之前昏沉之意。

    修长的指尖握住了她伸入胸膛的手。

    红色嫁衣的新娘怔了一下。

    “李雨舒”

    “云霆”问她。

    新娘眉尖扬起，她低头看了那鲜血淋漓的胸膛，隐约都看到翻开的血肉中不再跳动的心脏。

    她抽了下手，对方气力极大，握的死紧。

    眉目间有不显的薄怒。

    他以为，李雨舒对云霆，还是真心实意。他们相知相恋，他都看的清楚。今夜二人新婚，顾念他存在的特殊性，他彻底沉睡自己的意识，在云霆寿尽前，他都不会再次苏醒。

    可李雨舒她要杀了云霆

    “云霆”微微皱眉，“因为雷灵珠”

    新娘脸色一变，忌惮道，“你是何人”邪灵上身不，并无夺舍痕迹他是云霆吗

    云霆全身雷电，不能接触常人，他向来以为他只是患了怪病，根本不知自己身负镇妖破邪的雷灵珠。为何此刻他又似乎对自己的情况清清楚楚

    “这并不重要。”他深深吸了口气，一指一指，放开了李雨舒的手腕，二人手中，都是一片鲜红的血。良久，才吐出一个字，“滚。”

    血迹从衣襟渗出，顺着衣衫纹路向下，在喜气洋洋的红缎金绣纹路繁复的衣角滴落。

    嗒，嗒嗒。

    地面濡湿了一片。

    夜风吹开木窗，昏黄的灯火显出一种诡异的红。

    屋外滴答了三两声。

    倏息之后，变成噼里啪啦的狂风暴雨。

    木窗外屋檐嗒嗒嗒嗒落成连绵不断的风雨珠帘。

    冷风吹灭了红烛，房中顿时变得昏暗下来，成为清列凄寒的青蓝夜色。

    静默的人影倒影在纱窗上，随着天际明灭的雷电浮现，又消失。

    “云霆”伸手，捂住自己渐渐冰冷的胸膛。

    他睁开眼睛，瞳孔中紫光隐没，掌心缓缓浮现出一枚紫色的灵珠。

    灵珠周围，刺耳的电光声明灭不定。

    天边雷电仿佛得到了感召，更加猛烈。

    惨白的电光撕裂了漆黑的夜幕。

    暴雨倾盆。

    雷灵珠倒影在他面前，缓缓化作人形的幻影。

    冰冷的肉身中出现魂魄的灵光，在幻影的手中，重新合并为一体。

    雷灵珠的灵力从本体剥离出来，锁住了因重伤而不太稳定灵体，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与云霆面目别无二致。

    雷灵珠至刚至阳，震慑妖邪，原本对阴魂伤害极重，在此刻在他手中，雷电也变得温顺，反而成了养魂之力。

    幻影扬手，锁魂珠堪堪没入云霆肉身眉心时，妖气大作。

    姜穆心下微滞，既知身份，却还是不能想到，对方如此绝情。眉心褶皱，暗示了他如今并不美好的心情。紫电雷霆之气翻涌不止，甚至让他身周平和的灵气变得躁动。

    妖气凝聚，李雨舒显出身影。她手中握着那颗灵力温和的灵珠，有些诧异地瞥了幻影一眼，后又笑逐颜开，“雷灵珠的灵力我带走了，谢了。”

    “是吗”姜穆缓缓道，“既回来了，还想走么”他没有多少时间。若不出手，云霆恐怕救不回来了。这个孩子，绝不该在此日夭折。

    他掌心便是一道惊雷，落到妖族手心那颗锁魂珠上时，电光暴涨，须臾之间，破开妖气，打在妖身之上。

    惨叫还未出口，已经焦黑一片。

    雷灵的身影却因灵力的消耗而浅薄了些。

    如今，本就不是雷灵珠鼎盛之时。他以灵体投生于雷灵珠，原本就违逆了雷灵珠辟邪之意，加之破碎原体之后转生时空，什么都还未完全恢复，却又不得不接连从沉睡中苏醒出手。五行灵珠相生，单独雷灵珠，灵气恢复速度太慢了。

    尸体中逃出一个红色的光团，姜穆敛眉，拂手之间，锁魂珠灵力变得狂暴，化出紫色雷电，封锁了光团奔逃的所有方向。

    此生此世的魂魄，善恶均等，为白，善大于恶，为蓝，恶大于善，为红。

    而藏身凡躯的李雨舒或许，那具躯体，便是她手中命案之一。

    云霆三魂七魄重新逸散，姜穆拂袖收了他的魂魄，封入已经暗淡的雷灵珠。他指尖一掷，雷灵珠落入云霆胸前的伤口，那道刀伤随着闪烁的电光缓缓愈合。

    由雷灵凝聚的幻影瞬移散去大半，相反是，囚牢的电光更加明亮。

    电光噼噼啪啪作响，李雨舒的惨叫从光团中传来，“求求你，放了我，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放了我，我会离开雷州，再也不会打扰云霆”

    姜穆目光落在那片深红之上，“此话，姑娘日后，再对云霆解释吧。”

    日后之意待云霆寿尽，入得鬼界或许会有心再听这些许的解释。而如今，他的意识不能再控制雷灵珠，注定不能给她再接近云霆的机会。

    他的指尖落在电光之上，紫色电光大盛，击碎了那道妖魂的灵力。三魂七魄逸散，很快，受酆都牵引而去。

    姜穆转过身，看着一片狼藉的新房，心中微叹。原本就不太凝实的身影，目光落在床头新郎渐渐恢复正常的身体上，静默无言。

    当年还是那么小的婴儿如今却也长大了。

    雷州因雷灵珠霸道的灵力而在群妖环伺中得以安然。

    可是作为伴生者的雷灵珠，初醒伤了他的母亲，沉睡后再醒又杀了这个孩子认定的妻子

    无论有心无意。

    都已成事实。

    日后现身，他们之间，究竟是恩情多一些，又或是生死仇恨更多一些

    灵珠剩余的灵力养育着受伤的魂魄，幻影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剩余的灵光汇聚在心头那颗灵珠之上，它的光彩，变得明亮，它的狂暴，却再无人压制。

    不久后，父亲外出查案，受雷州城外妖孽报复，身亡。

    云霆立誓，肃清妖邪。

    与五年前不同的，雨过天晴。

    五年前雷灵珠狂暴，五年后雷霆彻底平息。

    没有雷灵珠的神力，他却依然是雷州总兵。

    唐姑娘说的一点不错。

    肩上的责任，与力量无关。

    自此开始，他将守卫雷州，凭借自己的力量。

    他是雷州的英雄，而云霆也绝不会辜负那些，对他抱有期待的人。

    相见之后，云霆大概知道，为何雷灵珠力量总是如此强势了。

    他毕竟是五行之中，唯一化形的灵珠。

    可灵珠既未挑明，云霆便也全做不知。

    与雷灵珠的内在不同，他的品性以人性外显时格外平和。

    若不是他们之间血脉相连的感应，云霆很难想象，与寻常世家贵子并无二致的姜穆，会是那个狂暴的雷灵。

    相伴多年，除却灵珠本人外，或许没人比他更了解雷霆之力。

    雷霆易怒，狂暴躁动，动人心性。

    最初在客栈见到他时，云霆已有隐隐有一种预感。

    后来，雨舒因果，果然也由他解开。

    到底是错在谁人，云霆无法决断。他无法去恨雷灵珠，因雷灵珠天性便是破邪除妖。即使是他本人见到作恶之物，也从未手下留情。何况，较真而言，姜兄于他有救命之恩。

    但他也无法干脆利落的选择原谅，李雨舒，还有他的母亲他不能当做无事发生。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避之不见。

    只是对云霆而言，他从未想到，传言天地间永恒不灭的灵珠却鲜活的如此短暂。

    云霆见他不过三面，相交总是平平淡淡，却意外的印象深刻。这三面之后，他便以雷灵珠的身份，镇锁妖塔。

    从此再见雷灵珠，就是雷灵珠，而不再是姜穆。

    作为雷州的守护者，曾也有人对云霆说过，对很多人来说，难得并不是顾全大局，而是要顾全大局的人，必须是你。这在心有挂念时，尤是如此。

    此言应上雷灵珠，似与人也并无不同。

    雷霆易逝。

    但雷霆照见长夜的瞬间，注定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