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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生如逆旅(六)
    不日前, 完颜亮领兵攻下扬州城,接踵而至便是一场血洗。

    烧杀掳掠,强抢奸淫。

    对金兵而言, 所有一切不过是战争的胜利品,对于被侵占的土地而言,就是鲜血、屈辱和死亡。

    战胜无望时,这种恶意便更加疯狂的倾泻出来。

    纵然皇帝待北地各姓大族, 看似有礼, 没有那么些杀戮野蛮之气,但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为了借用世家大族的威信和生命,去巩固皇位罢了。

    在开战前, 他才在王宫里杀了好一批宋人战败降奴。血淋淋的单方面屠杀, 鲜红的朱丹之色刺入汉人眼底, 即使并非首次,也总令人头晕眼花。

    平民之鲜血,士子之光华。

    老者想到那诞于建康又为宋使的青年, 蓦然低笑了声。何谓幸何谓不幸他们又如何呢清河崔氏, 作为地望世家,作为才能脱俗者,他们的目的, 岂不是为了兴世家平天下

    至于为何人效力, 谁又会在意呢

    至于治下的寻常寒民生死如何谁又会在意呢

    宋金二者,半斤八两。

    扬州的街头并不如姜穆记忆中的盛世种种繁华, 相反,与多年世事中所见许多战乱疮痍哀鸿遍野之地渐渐靠近。

    暮色,斜阳晚照。

    扬州城, 街道宽阔,空无一人。

    枯叶随风落,如浮萍散落,混杂着血色尘埃。

    木车,小轿横七竖八散落在街道角落,主人血迹未干,几日下来,生发出一种异样的,腐臭的气息。

    那是干涸的血渍。

    街道两旁商铺的木门上坑坑洼洼,透过碎裂的窗纸看到,内屋桌椅板凳四分五裂的躺在黑色的地面上。

    大多都粘上了许多金兵手中长刀的刀痕。

    姜穆在长街上走了一会,随手推开一扇门,目之所及,金银玉器已被扫荡一空。商铺的掌柜夫妻,尸体倒在柜台上。

    从脸上到胸前,一道刻骨的血痕。

    一句话的问答也无。

    金军破城,然后踹门,杀人,劫财。

    移开尸体,血色浸染的账本上隐隐约约还看得清楚年关字样。

    中原第十二月最为热闹。因还有一月,便春节了。也许人们在记挂着收账,也许人们盘算着采买,也许他们本打算着走亲访友。

    但战事就会终止一切。死亡会打碎所有应值得期许的未来。

    姜穆为地上那两具尸体,合上了双眼,一丝不苟的整理好遗容。

    人死亡久了,就会尸僵。如同人生前未了的执念,被束缚在躯壳之中,不可改变和解脱。

    从内屋的小院中找来一张破旧的草席,也许正因为破旧,才得以在劫掠之中幸免于难。他蹲下身来,用草席盖上了那两具尸体,念着大道篇往生咒。

    青年的目光落在燃烧的香烛之上,眸底平静之下,是几不可察觉的痛惜,良久,红烛泪尽,他才站起身来,轻道一句,“愿下一世,你我皆不见战火。”

    愿下一世也能有缘相遇,愿下一世,你我重逢,得于平和之世。

    晚风吹到草席,单薄的草席露出的草屑微微摇动着。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也觉察到这风动,他回头,“如此,便做是汝等回应了。”

    他轻轻关上门,如同店内依旧是生人在世。

    转身踏入荒芜的长街。

    是他来迟了一步。

    若是一开始就迅速打听天下世事消息,若他并没有留在竹林中养伤而是直奔战场,他必定,必定不至于让扬州到如此地步。

    夜色落下,元宇带着一队甲胄匆匆跑来,看到他,脸色立刻沉下来,冷着脸道,“变乱之际,使者不应四处游荡。”

    元宇看到那个自从出现便一派温文的南人此刻眉眼流露出几分冷淡,他道,“萧某记得,贵朝陛下已允诺与我,在扬州城自由行走的权利。”

    一瞬间,他不像是南方那些柔柔弱弱的文人儒士,反而比他这样战场厮杀出来的老将更加摄人。

    威严是的,是威严。稳重沉静,足以挥斥方遒。他的目光,倒影出扬州的惨状。

    元宇微微偏头,在他身后,第一次,元宇清楚的看到了,他们到来之后的扬州情景。

    入城,从他身边的人眸中看到的,是扬州金银美人,城破,从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冷漠和被鲜血刺激起来的疯狂。

    这是第一次,他从一个人眼中,看到了扬州的凄惨和心痛。

    元宇哑然。

    身后的卫兵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张了张口,才皱着眉道,“不行。”

    你是南宋偏民,不配。

    姜穆眉眼不动,“为陛下之意”

    元宇语噎了下,“本将军觉得你心怀不轨,自当为陛下警醒一二。”

    “哦莫非元君所说之语,更甚于贵朝陛下”

    元宇脸色一沉,“萧瑾莫要依仗你牙尖嘴利,陛下听你一面之词,你当真以为无人杀你”

    姜穆的回应不紧不慢,“元将军。若我是你,此刻便不会因三州而不依不饶。”

    “哼从来只有南人拜服于大金,吾等岂肯受此大辱。”何况,南人那方皇帝和军伍,明明如此懦弱不堪一击如今若要将三州归还,日后再想拿回来,恐怕就难了。崔重说日后再夺回,哼,鼠目之光,以他看来,在这萧文瑜手中,拿回三州太难

    姜穆缓言道,“汉话有句说,祸起萧墙之内。贵朝陛下当与汴京叛乱者同族兄弟关系甚密,无人料想他会趁贵朝陛下南下时犯上作乱。若将军当真诚于贵朝陛下,如今当忧虑如何脱离困境,如何速返汴京,如何夺回国祚,之后又如何平定治下各族人心。”

    “诚然宋多年都不敌贵朝铁骑,但如今之战,毕竟是大宋之胜利。如此情景,阁下莫还希望我与贵朝定下如昔日靖康之约吗僵持不下,与宋执着于八十里土地归属,是当真要贵朝陛下困于异乡沦落至死”

    “”

    “好一通伶俐的说辞,又好一副体贴的心肠”元宇暗暗咬牙切齿,偏偏,他又清楚,对方说的一字不差。此人敢于独身出使,又不怕他们破釜沉舟,果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威吓住的角色他阴沉沉地警告,“萧文瑜,你最好小心”

    若不是现今,汴京那边逆贼登临为帝,局势也不至于如此紧迫了。

    姜穆拱手微拜,云淡风轻似乎全然看不出他的杀意,“谢将军忠告,瑾记下了。”

    元宇知道他在文人面前讨不了好,现下局面,他又不能对南宋使臣出手,只好沉着脸摆手招呼了他身后几十亲兵。“走”

    离开时的眼神留给姜穆,也极是意味深长。

    姜穆并不怀疑,元宇会抓住任何机会来让他消失。只是,他想归想,能不能做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人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完颜亮正在犹豫不决。

    通常对于已经犹豫之人,稍加引导,事情便会看似顺其自然的发展。

    石群早已收到飞信,按照他的脚程来算,三日之内可至汴京。

    此刻

    街头元宇去而复返。

    甲兵列阵,铁甲兵戈相击,在这长夜中令闻者胆寒。

    元宇冷着脸,挥手,立刻便有两个兵将上前,反扣住他。

    姜穆心中了然,此刻十分配合,竟看不出半分畏色或是疑惑。

    唇角那分若有若无的微笑令元宇觉得刺目无比。

    元宇道,“尔可知为何”

    姜穆被那两个士兵押解着,跟在他身后,此刻也依旧神色不变,“见到陛下,不就一清二楚”

    元宇哼了一声。

    倒是奇了。究竟是胆大还是无知如今祸事临头,却还如此一副云淡风轻之色

    若是杀令下,他还能如此镇定,也许还真能得他一点儿感官。

    至少不是像某些些酸腐书生一般,贪生怕死。

    他想到此处,瞥了一眼传令过来正好与他碰面的老生。

    这也是汉人。

    完颜亮坐在军帐之前。

    一团篝火已熊熊燃起。

    姜穆到时,有四人抬着一口大锅走过来,又添上了水。

    完颜亮看着锅里水煮沸,渐渐升起白雾,他目光都未转一下,“知道是用作何事”

    姜穆的目光也落在大锅之上,火舌舔舐着黑色的锅底,对于完颜亮此人的残酷他又有了新的认知。“烹。”

    完颜亮露出阴冷的笑,“要烹何物”

    姜穆淡淡道,“烹人。”

    如此架势,目的显而易见。

    “不错。”完颜亮站起身,随手推开压着他的两个士兵,友好的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开心,“依文瑜看,谁较合适”

    “回陛下。”他依旧恪守礼节温文儒雅行了一礼,他回道,“无人合适。”

    “不。”完颜亮打量着他,“我看你就合适。”

    锅底的火焰呼呼作响,周围文臣武将尽数安静下来。

    姜穆眉眼不动,“哦敢问陛下为何”

    “军中皆是武夫,皮肉糙厚,想来也不甚美味。朕看你顺眼,煮成肉糜,必是绝佳之品。”

    “”

    完颜亮终于见他皱起眉。

    “人不可同食。”

    不关心下锅之人是自己,却说些不能吃人的话。

    呵。

    之前所见的那个汉人臣子站出来,花白的眉头皱着,打破了诡异的气氛,“听闻宋使到达汴京,此做何解”

    姜穆道一句真正的原因来了。“哦”

    “宋人既遣使来和,又岂能另与汴京那乱臣贼子牵涉尔等根本毫无议和之诚意,萧瑾,此事你作何解释”

    “原来如此。此事岂非简单”

    “”

    “陛下以我为使,我便是宋金之使者。若连陛下都不接受我这位宋朝使节,那我朝陛下,也只好去找能接受的朋友了。”

    “萧文瑜,你说朕烹了你送于宋朝皇帝如何”

    姜穆微笑,“那么之后,有贵为天子的陛下为瑾殉葬,岂非也是莫大之荣光。”

    “哦你就笃定,我会死”

    姜穆微微俯身,靠在他耳边轻声道,“军备不足一万,粮草不足四日,虽占据扬州城防之固,但如今寒月,又不能得新粮之供给”他站直了,笑意不减,以问候平常的语气道,“陛下觉得,会不会”

    “你如何能保证,与宋联盟,朕一定赢”返回汴京,诛杀逆贼

    “一定萧某不能保证。”

    完颜亮觉得自己刚刚勉强压下的火气噌的又冒了出来。

    “但不结盟,陛下一定不能赢。”

    完颜亮神色阴晴不定,捏紧的指节上泛起青筋,已经极端的压制着怒火。

    蓦的,他却笑了。他道萧文瑜云淡风轻也不尽然,说不得他现下的恼怒比他更甚。

    方才元宇说是,他在扬州街上为两具尸体整理身后事。至于这烹锅

    完颜亮笑道,“朕思虑良久,觉得使者昨日之言,甚为有理。这柴也架了,水也少了,若不煮上一锅,岂非是浪费“良材””

    “对了。使者可能看出,究竟有何人与那叛逆暗通款曲”

    此言一出,他是笑的,在场十几臣子却有不少冷汗涔涔。

    姜穆顿时就觉察到了气氛的变动。

    明里暗里的视线,惊惧的厌恶的恐怖的,都投射到他背后。

    “陛下”元宇在一旁站出来,话音未落,被完颜亮打断,“你闭嘴。”

    元宇顿时沉默,退了两步又回去。回身之时看到姜穆,恶狠狠剜了他一眼。仿佛姜穆要是说出个什么污蔑之语来,他立刻能把他先扔到锅里。

    姜穆道,“此乃陛下国事,萧某为外臣,实不宜过问。”

    完颜亮淡淡道,“那又何妨。既然金宋互盟,你我便是一家。宋臣亦然金臣,朕相信你的眼光。”

    此话一出,无数的目光落在姜穆身上,便成了恶意。

    姜穆暗自苦笑。看来此人即使答应盟约,也不想让他安然无恙的回到宋地。

    皇帝信任外臣,都不信任自己的臣属。现下无论他说的是否是真正投于完颜雍之人,都将招致他人的仇恨。

    姜穆拱手微拜,“恕臣愚钝。”

    “究竟是愚钝,亦或是过于聪慧”

    “”

    完颜亮再问,却依旧不得答案,他微微挑眉,“萧文瑜还当真是爱惜麟羽。”此话一落,也不再问他,拍了拍手。

    阴影里又押出一个人来。

    姚校尉。

    姜穆瞳孔微收。从头到脚,浸染着鲜红的血迹,姜穆眼力极好,只如此扫过一眼,竟看不出他身上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仅是昨日出言有些不妥,完颜亮竟已出手拷问了。

    “完颜雍叛贼尔,安忠,素为朕倚重之重臣,今不思忠君,反而暗与雍合,图谋不轨,当真辜负朕之厚望。”

    姚安忠啐了一口血沫,口齿不清的骂道,“完颜亮你凶暴残忍合盖死此”他又朝着姜穆道,“与与着狼子合谋,待他回返,必然反手杀宋你们简直可笑、可笑”

    前提是,他要能够回到汴京。

    姚安忠看到那张好看的脸上不变的微笑,似乎突然被临头一盆冷水泼下来,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