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城的街道称不上繁华, 却格外的干净整洁。
尤其是与其他几个淮水沿岸的城镇相比。
城门直通颍州州府的大道上铺着青灰色的石板,看着有些年头,两边摆着大大小小各种营生的铺子, 地上却还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跟着高寄萍的女教习见她四下观望,笑着开口道,“原来不是这样。自萧大人上任后, 招了更夫每日清扫, 大家看着街道干净,便也不忍心破坏, 日子久了便习惯了。听南下有百姓说,颍州城比北边京都干净整齐许多呢。”
说来州府里没几个仆从,叶翔石群有顾忌着, 不敢与她通行。最后姜穆招来管家, 才想起府旁的教习今日休憩,劳她带着高寄萍四处走走。
毕竟之前颍州城四处清理了一波, 江湖暗桩没几个拿到新城的消息,而新城与之前的颍州又十分不同,免她迷路, 才特意寻人陪她。
至于小何有人报案脱不开身。
看他坐在高堂之上一本正经,还真有那么几分明镜高悬的气度。
高寄萍忍不住叹了口气, 映入眼前的, 是街上来来往往行人的笑脸。
自快活林一路而来,不乏有流民逃窜, 江湖拼杀, 但越是靠近颍州,便越稀少。至于颍州城时,可谓绝迹。
他将官府和江湖平衡的相当不错。
州府大门前, 投落着午后的光。
刺目。
对于阴影中的蛇虫鼠蚁更是如此。
高寄萍忍不住,抬手遮了下眼睛,隐隐看到天上灿白的明日晕出黑色又渐渐变作微红的白。
从未有一日,她觉得阳光是热的。正如从未觉得,小何其实与她不同。
世上,有人经历过痛苦 ,便也教他人受到一样的痛苦,有人经历过痛苦,便要他人不要经历与他的痛苦。
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都是前者。
他们哪里不同他们似乎哪里都不同。
一朵浅红色的绒花在眼前晃了晃,高寄萍回过神来牵出一抹习惯的笑容,“何事”
教习将花簪递到她手中,“送高姑娘。”不消一会,四下又拿了几盒螺钿胭脂过来。
“无功不受禄孙姑娘喜欢的话拿着便是。”
孙教习塞了一个在她怀中,眉眼一弯,“高姑娘拿着吧,今日是萧大人请。”
“萧瑾此人如何”
“作为朝廷命官,高姑娘于府衙门前直呼其名,而平安无事,岂非明证”
“是吗”
“若非萧大人在,作为南北交界之地,颍州城岂还能如此安稳。”
孙教习长在颍州城,已有多年。她也见过不少颍州州府。前任后任,暴毙的有,压榨的有,前者空有想法而无手段,后者软弱可欺同流合污。萧大人算是第一个在州府任上压制武林抵抗北虏还能活过三个月的。
听说还是本年榜首状元。
高寄萍“你很喜欢他”
孙教习相当干脆的点点头,“的确喜欢。”对于每一个想要改变颍州者,她都喜欢。
因为他们都是提着脑袋拼着性命在做这件事。
“姑娘知我初见他时如何场景”
“上任第三日,萧知州本人亲自过来带着衙役们踹了留仙阁的门封了地方。”
“”高寄萍脸色有几分古怪。
“他砸了我的饭碗我便与他理论,于是就被安置在教习院了。”
“”
“姑娘可好奇我为何留下很简单,他给的钱不比在楼里少。何况,对我而言出贱籍从良也挺好。”
“萧大人来了后,教习院收留了许多孤儿,总该有人教导。街上骂的难听,说是婊子教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萧大人什么也没说,过了两日,在府门前摆了诗会,召来南来北往才子比试书画诗文,我们赢了。全城人都看见了。我觉得萧知州人不错,我挺喜欢。”
因为在他眼中,红楼与寒窗所出佳人与才子,并无贵贱之分。
“孙教习从前”
“没错,就是姑娘想的那样。”作为当事人她显得随意,眼皮也不眨道,“我幼时随家人南下逃难到此,我娘一袋米粮卖了我,为了不被早早送去接客,我努力地学习,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终于成了留仙阁花魁,拖了四五年,没拖过去。就这么过着,我想我这辈子与楼里那些女人没什么不同了,后来我替了妈妈的活,直到他封了留仙阁。”
“你甘心吗”
孙教习笑了一下,“姑娘说的。过得好自然甘心,不好就不甘心。”
“何谓好”
“譬如”她随手在旁边小摊上挑了盒口脂,递了铜板给摊主,“这般”
只有安定,才能在颍州城这里看到胭脂水粉。
对她而言,不在流离失所不必强颜欢笑平稳的生活就很好。
两人闲聊之间,便走了一段距离。孙教习熟门熟路的在转角的小店里拎了两盒糕点出来。
一盒拆给高姑娘,一盒拎回去给练习院那些孩子。
近些日子萧大人忙的脚不沾地,有一阵儿都抽不出时间再给他们作瓜果糖花。那些孩子心心念念许久,索性今日有人出钱,正好给他们带些糕点回去。花样味道比不得大人手艺,但也只能如此了,再者说前段日子他府中糕点里头迷药毒针出现的太过频繁,也不好送到练习院。
“你莫不好奇,我与萧瑾关系如何”
孙教习沉吟了下,“啊好奇但不重要。”她笑了笑,“我想,喜欢星星不见得要摘下来,不是吗”
人之所以心慕晨星,顿时夜里它不同于人的光辉。与其摘下失去光明的星辰,不如让它永缀天幕熠熠生辉。这位姑娘与他关系如何,又能如何呢
再者,诚恳而言,即使有人能拿下州府大人,看那位十二时辰不离案簿公堂的模样,是近水得月还是独守空房那可实在说不清楚。
“你是这样想的”
“原本不是。后来是。”许多女子都会对意气风发少年郎很有好感。知州大人年少有为,才貌双全,气度大方,自然夺目。只是,他一贯繁忙,心系黎民,哪里顾得上回应世上儿女情长。
孙教习听他婉拒过一个救下的姑娘。他一心要匡正乱世,不肯耽误人家大好年华。
孙教习便掐了自己那半点尚不清晰的心思。用知州的话来说,做知州身后的女人,想来也没有做颍州州府下书院第一女教习更加爽快。
孙教习深以为然。
“对了,近日淮水河岸那边有集会,听说热闹的紧,南来北往的货五花八门,高姑娘可要一起转转”
庭院的梧桐树上,林木深深。
叶翔扬手,掷了一壶酒上去,“怎么”
酒葫芦自回廊飞出,槐树枝头的人伸手,恰好接到,拔了壶塞就顿顿喝了几口。
“无事。”
“不过心里松了口气。”
“你怕什么。总归她不会打他的。”小何筋脉尽废,体质不好,她若还记着这点,就不可能对他动手。
石群靠着树干坐直了,低头问他,“寿州粮种情况如何了”
叶翔道“还算顺利。孙府已经派人送来了。”
“近日江湖风雨飘摇,孙府与飞鹏帮正是斗得狠烈,凡事还是小心一些。”
叶翔点点头。犹豫了会,他问,“最近可有小孟消息”
“没有。”石群自树上跳下来。“小孟的功夫你我都清楚,他真心要藏起来,高姐也未必找得到他。”
“高老大找他了”
“开始时找过些时候,如今”他扭头看一眼前堂,“你看她还有心去找么”
叶翔随意倚着走廊栏杆上坐下来,不语。
“虽不知你与小孟都什么想法,不过你可以放心,小何不会让高姐乱来的。”
“我自然知道。”过了会,叶翔笑了下,“我本该意外。”但说服她的人是小何,似乎又不会令人觉得意外。
石群道,“幸好。”
“什么”
“幸好她留了下来。”
“何意”
“小何出手,总会是一击必中的。在颍州大半年,从天风寨到水月山庄你可见过他有失手”
“所以”
“所以今日高姐过来,我所担心的不并非高姐对他动手。”
“小何心善,也不会如何。”
“可是,他道理说服不成也有一定可能进行物理说服。”譬如那日对上水月山庄之时。
“”物理说服叶翔隐约觉得他明白这个意思。似乎石群之前拖他前来颍州时,的确说过水月山庄之事。之后不久小何又带着水月山庄“说服”颍州数十势力。
不是听说天风游龙两寨在淮水上已消失好一段日子了。
一阵莫名的沉默后,叶翔也忍不住道一句,“幸好。”
物理说服是不会物理说服的。姜穆也考虑过对高寄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无用的可能。不过失败的可能性很小,再加上姜穆对高寄萍和律香川之间交易了如指掌,情理不通还有利益所以也没有使用物理说服的机会。
命途里高寄萍为了快活林的地契与律香川合谋夺取孙府,接受来自律香川的刺杀孙玉伯的委托,同时也作为律香川和屠大鹏之间接头人而存在。汲汲营营费尽苦心,最后人走茶凉。高寄萍得到地契,却自杀而亡。
姜穆见过孙玉伯,也见过了万鹏王,相较于这二人,律香川和屠大鹏的确欠缺些许胸怀,姜穆也不觉得二者是适合的继任者。孙府飞鹏帮同在江湖,胜负如何姜穆并不在意。但已知律香川失败的情况下,姜穆还是愿意拉高寄萍一把。
他念着何方的情分,也希望高寄萍能念及何方的情分。
世上真正要以丧心病狂来形容的人,少之又少。诚然,没有人能轻易决断他人的生死,对于律法的执行者而言更要谨守这个规则。但毕竟,姜穆不再仅仅是作为江少白而存在。秩序发展之世,总会有些人以各种名义钻了律法漏洞。年轻人小打小闹无妨,但真正无可救药的,姜穆也不排除自己会协助万年难遇的幸运儿提前走向转生。
老伯的态度何时开始变得莫测。
律香川苦苦思索,许久,隐约推测到了半月前。
半月前颍州知州曾来此拜会。颍州方向与孙府南辕北辙,颍州知州无论如何不该到此处来。
本以为只是因淮水盘龙寨截粮之时而来但如今
律香川眉间隐隐流露出些许阴翳之色,回头瞥过身后跟着的八艘粮船,神色越发难测。
若仅是送粮,孙府上下有的是人手,何必要他亲自前来。
孙府与飞鹏帮战势已是一触即发,如此紧要之时,老伯却将他支开了。
是怀疑他了
不错否则冯浩不会在孙府毫无迹象的失踪。
可恨当日他去调查韩棠之事,未留在孙府究竟、究竟是何原因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为何就这么简简单单,又让老伯起了疑心
远远看到人来人往的码头,律香川调整了下面色,作出一副谦和的姿态来。
颍州知州区区一个州府,快活林杀了不知凡几,也值得过来一探
若是颍州知州给的把柄,那么,老伯特地派他前来还粮,又有何深意
究竟只是试探还是当真要他与之生死较量一番
思绪纷杂间,行船已到了码头,律香川深深出了口气,抬脚出了粮船。
船上粮食一石一石转到码头的马车上,官家一边招呼着府中衙役带了些人送粮去粮仓,一边招呼律香川几人前往州府。
沿途集市热闹无比,律香川露出和善的笑,“早闻颍州州府焕然一新,民众和乐,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江湖传闻颍州州府英明远见爱护百姓,名不虚传。”
在颍州,夸别的不知结果,但夸知府,一定是没毛病的。管家闻言,面上笑意越发真切,“萧大人心系黎民,清廉公正,仁善无私,自然是好的。”
律香川:“”正常情况下,难道不该谬赞谬赞吗
索性他游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管家出人意料的自夸只是让他意外了下,律香川抬手轻咳了下,试探道,“手下弟兄无知,拿了官家的东西,此番老伯令香川前来送还,也有致歉之意。不知贵府萧大人可有心仪之物香川匆匆前来,备了些薄礼,只不知合心意否。”
管家捋了捋他的寸长胡子,笑道,“公子肯来,贵府的心意大人就清楚了。我家大人只爱治下平和,颍州城蒸蒸日上,大人便很开心。至于其他大人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虚礼。”
律香川笑道,“难怪您说萧大人公正无私。”暗地里又冷笑。活了二十八年,他但真没见过不为财色所动的。
不为财色所动的姜穆坐在书桌前,对着纸窗阳光,批核着积沉了十多年的案卷。
再往前翻,甚至二十年前的案卷还在卷宗房里安置的乱七八糟。只是过了追审年限,加上近七八年的尚未审完,二十年前的尚在落灰。
卷宗的纸已泛黄了,一页一页翻过发硬的纸,许多墨色也变得浅淡。这倒不是最难的,难得是有些墨色未干时便合了案本,致使晕染难以分辨。
回头得让管家给府衙师爷文书置办一批好墨才是。
姜穆捏了捏眉心,提着毛笔沾上朱红,尚未落笔,管家来传,说是孙府送还粮种的人到了。
姜穆敛袖,放下笔,合了案卷,“人呢”
“禀老爷,前堂呢。”
坐的时间久了,站起来有一瞬间腿麻,似乎都能清晰的感觉到淤塞处血脉的重新流动,姜穆扶着椅子缓了下,“走吧。”
石群陪着高寄萍去了书堂,叶翔出门去查昨日客栈被砸之事。从卯时至巳时都抓不到个人来换班就这具身体的情况而言,每半个时辰停下来外出走走为宜,但颖寿二州积压的陈年旧案太多,实是停不下手。毕竟没人知道朝廷那群人何时会给颍州州府又来一纸调令。
即使有武功底子在,姜穆也能感到一年翻了十年案卷,眼睛能涨一百度,看人隐约已经带上了柔化滤镜。
每逢此时便不得不感叹,与人族相比,多数非人族的体质当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待走到前厅,只消一眼,便调起身体原本不可散去的情绪。痛苦,怨恨,咬牙切齿,甚至仇恨之下隐隐畏惧,姜穆的脚步都为之停滞了一下。
这种感觉远更胜于生理上的麻木。
何方未死,律香川也未至山穷水尽,总有相见重逢,姜穆其实也不意外。只是孙府人才济济,孙玉伯在偏偏此时派他过来,令人深思。
嗯,此人可谓是何方此生最大阴影。
只因某种程度上而言,原本的何方,正是死在他的手中。
来人只微一瞥见官服影子,便相当有礼地拱手微拜,“在下律香川,特奉老伯之命前来送还粮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