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砚刚走到半路, 方大人府上的奴才就闻风而来。
“柏大人”为首的是方府的管家,他见柏砚便跪,“府上下人有眼不识泰山, 慢待了大人, 小的替他等向大人请罪, 还请大人海涵。”
“这等下人打杀了便是, 我倒是无妨, 可别哪日再慢待了贵人,最后累及方大人。”
柏砚嘴上说“无妨”, 但面上故意做出一副仗势欺人的模样。
他官居三品,方粤顶破了天也只是正四品。柏砚实权虽不如方粤, 但明面上对方还是要屈居他之下。
给人添堵的事情柏砚做得不少,自然也不吝惜于在方府奴才面前做出一副肆意骄矜的蠢样。
他心想着,自己现在身边暂时无得用之人,与方粤不便撕破脸,他知道对方已经警惕起来,如今不若装作诸事不知的模样, 先将方粤麻痹一二, 待剩下的人赶到,再算总账也不晚。
果然, 柏砚“得寸进尺”的模样让管家暗自咒骂一个蠢笨无知的年轻小子, 不过仗着太师府和秉笔太监的势头才这样嚣张,只这一看便知道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二人都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
“柏大人所言极是,奴才回去自当好好将其惩治一番。”管家顺着开口,一边有意奉承,一边将柏砚往方府引。
若说先前只是痛惜于百姓生活艰难,那么在看过其奢靡招摇的府邸后, 柏砚胸中只有难抑的怒火。
什么朝廷赈灾不及,什么仓中无粮,方粤根本就是将民脂民膏都拿来肆意挥霍了。
说他是土皇帝也不为过,院中的湖穿墙而过,管家自述是自山上引下来的清泉,假山山石自东海之滨运来,就连后花园的花花草草都是自江南连土搬来的
管家每说一句,柏砚身边的人就气得咬牙,反观柏砚,心中火气到处乱窜,面上却忍得住,一反常态的与管家相谈甚欢。
“我府上只有姚黄魏紫最是绚烂,别的倒不缺,只少一样秋水海棠方大人府上这一株开得颇合我意。”
柏砚手下侍从名唤成阳,听了柏砚的话他小声拆谎,“府上能算得上的花还是隔壁杏枝伸过来开出的杏花,大人也真能吹”
柏砚离得近,听见后不动声色地瞪了他一眼。
成阳吐了吐舌头,心中却不平,分明就是实话嘛,就柏府那巴掌大的地儿,土都结成块了,哪里能养得活牡丹那等娇贵花儿,也就是自家大人胡诹呢。
方府院子规制都要跟郢都一品官员的府邸一般大小了,柏砚默默记下好几处有人巡逻的地儿。
没多久,就被管家引着进了花厅。
“柏大人”遥遥就见一人往外走,锦袍上的金线映着烛火分外贵气,只是那阿谀的嘴脸实难让人生出好感。
方粤其人柏砚早有耳闻。
他原是寒门出身,二十又三时中举,那时正逢圣上大开科举,他年纪轻轻从生籍脱颖而出,同时又被镇上有名的富商看中,将独女嫁于他。
一时间名声,身家无一不备。
有岳家倾尽财力帮扶,方粤一路顺利进入殿试,只是奈何同窗多才子,他最后只得了一个二甲十六名。
也不免感叹他运气不错,琼林宴上,状元探花身子不爽利早早退去,榜眼是个嘴笨的老腐儒,旁人大多爱惜羽毛不肯招摇,就他一人出尽风头,还好巧不巧入了四皇子的眼。
寒门难出贵子,但是方粤手段高明,加之运道不错,一路高升,没几年便被外放到永州府。
“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征收赋税”,这十六个不仅让他稳坐永州府知府之位,还给了他大肆敛财的机会。
柏砚心中闪过无数手刃这人的法子,但最后还是化为一抹笑,“方大人。”
二人都在官场浸淫多年,更别说方粤极尽手段,他长相尚可,加之身形颀长,只从面上看倒看不出一点酒色侵蚀的模样,“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柏大人果然雅人深致”
他假意逢迎,柏砚也丝毫不逊于他,下一句随上,“方大人谬赞,您才是逸群之才,小子只是沾了恩师的光,算不得什么。”
都是官场的狐狸,谁也唬不了谁,表面一派和气。
酒囊饭袋不成气候,但是如方粤这般人绝不是随便可以敷衍过去的。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柏砚见识了方粤的手段。
柏砚吐出一口浊气,被成阳扶着往客房走,前边两三个人引路,灯笼照亮二人脚下的路,但是柏砚深一脚浅一脚,在迈过台阶时还险些一头栽下去。
好不容易将柏砚扶进客房,成阳刚要开口,方才还软成一滩水的柏砚随手拿起榻旁的布巾塞到他嘴里。
成阳“”
“从现在开始,看我眼色行事。”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柏砚便带着酒气故意推翻小凳。
成阳心领神会,取了布巾扔了,立刻扯着嗓子喊,“哎呦,大人您慢点”
屋里噼里啪啦一阵骚乱,柏砚又是呕吐又是胡乱发脾气,方府的侍女烧了热水送进去,“顺便”看了眼柏砚的情况。
就见那会儿霁月清风的柏大人跟滩烂泥似的躺在床榻上,衣衫褶皱,发丝散乱,看起来狼狈得很也毫无防备。
成阳一脸无奈,“抱怨”道,“我家大人好酒,但是喝多了就”他说到一半就闭上嘴,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在外人面前谈论主子不应该。
侍女自是又一番的客套,好不容易将人弄走,成阳泄了口气,坐在桌边小声怨怼,“这方大人也太奸滑了,我们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竟然还派人进来看。”
下一刻,“醉酒”的柏砚起身,他靠着床榻,一脸漠然,“方粤老谋深算,不可轻视,就看今夜,他灌醉我是假,借机来探我虚实为真。”
“也是我轻敌了,原以为这永州府离郢都不远,知府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这样胡作非为,但是现在想来是我错了,方粤卸任在即,依着今夜的观察,他不怕我前来,大概是已经做好准备拉拢我,或者杀我灭口,所以管家才会那样毫不在意的给我们说那么多。”
饶是装得居多,柏砚还是喝的有些多了,他按了按眉心,继续道,“方粤已经胃口养大了,他背后还有没有靠山不得而知,但是这次永州水患,绝对不会如表面这样简单。”
成阳闻言跟着心脏收紧,“大人,这方粤总不可能胆子大到故意毁了堤坝吧,这可是大罪,灭其九族都不足以平民愤的事情”
柏砚摇头,“暂时不好说,但是目前毫无证据,也只是我的猜测。”
他没有说的是,如今敌在暗,他们在明,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便了不少。而这个,是他现在最担心的事情。
成阳在隔壁睡下,初到永州府的第一夜,柏砚失眠了。他脑子则一遍一遍的重复起白天见到的那些景象。
天灾无情,可最让人战栗的是,人祸的无情胜过天灾。
但愿,不是如他猜测的那样。
翌日一大早,柏砚就提出要去周边看看,果然方粤面无异色,还安排了奢华的马车,随从者不少。
方粤这样坦然的表现让柏砚心脏一点点沉下去。
他已经毫不顾忌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已经无所谓柏砚如何巡查,要么一应线索早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了,要么就是他已经做好了掣肘柏砚的准备。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柏砚再是皇帝亲封的钦差,到这儿也是两眼一抹黑。
能看到的,能听到的,都是方粤想让他看到的。
和昨日走过的景象不像,方粤安排人送他去的地方,虽然也受过洪水侵袭,但是驻军竟然也在,还帮着当地百姓重建。
正午到时,又有数十人拉来木车,上边放满了大桶,里边盛满了米粥。
“来,一个一个来”
“这边再来一个”
“馒头还有吗,往这边再送过来一些”
木车前围满了人,柏砚慢慢走过去,就见浓稠的粥几乎要倾倒出来。
旁边方府的管家还是在,方粤自称另有要事,便让管家替他跟着柏砚,表面是驱使的奴才,但监视的意味过于明显。
“不瞒柏大人说,我家大人自水患发生便急得日日睡不好,前些日子嘴里还起了燎泡,眼看着灾情严重,他只能将自己岳家的私产拿出来购置高价米粮来救济灾民”
柏砚不搭话,成阳先听不下去了,他嘴里衔着一根草叶子,“小的兴许是眼拙,怎么瞧着方大人意气风发得很,昨夜还非要拉着我家大人要一醉方休,啧啧,嘴上的燎泡好的真快”
“你”管家正要叱责。
岂料柏砚淡淡道,“就你长了一张嘴,旁人眼瞎么”
表面是叱责,但话中奚落不掩,尤其冷嘲热讽的意味过于明显了,管家如鲠在喉,气得险些绷不住面上的恭敬。
“好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就不必多说了,眼睛看见的才是真的。”柏砚明着敲打方府管家,对方也不是傻的,噎了一下慢慢地跟在身后,之后几个时辰里再没有说废话。
没有管家在旁边絮叨,柏砚心情好了不少,见识了那么多污糟事,他索性撕破了脸,也不顺着方粤的意,完全随着本意四处走。
那施粥的地方漏洞百出,单只是“灾民”,身上连伤都没有,一个个干净的,粥倒是浓稠,但是柏砚目力极好,远远的就看见有人没有吃,随手在偏僻地方倒了个干净。
一瞧就是假扮的灾民。
不说其他,就是柏砚昨日去过的那些地方,灾民连树皮都轮不到,又怎会这样糟蹋粮食。
过了会儿,柏砚问成阳,“找个机会出去送消息,将此处的消息传回郢都。”
成阳点头,而后又试探开口,“还是传到圣上那儿吗”
柏砚想了想,摇头,“不,这次传到怀淳公公那儿。”
不是柏砚信不过皇帝,而是其中牵连甚广,他不信任任何人,只有怀淳,而且秉笔太监亲自处理的事儿,与皇帝又有多少分别呢
他相信怀淳明白自己的意思。
成阳机灵,没多久就捂着肚子借口要去出恭,柏砚“一脸不耐”,管家也没有多想,比起一个小奴才来,柏砚才是手掌大权的,将这个盯好才是最重要的。
眼看着越往受灾最严重的地方走,管家脸色越发难看,“大人,那边乱得很,还是勿要继续往前走了吧,恐怕会污了您的鞋袜。”
柏砚不为所动,“我既受命于圣上,便应鞠躬尽瘁,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你且让开,也好早日看过之后我好交差。”
管家还是有些犹豫,柏砚示意手下人将他拉开,自己毫不在意的一脚踩进烂泥里。
淅河横穿永州府,另有越河在此处交汇,周边多丘陵,所以河道弯曲多急流,加之前段时日暴雨倾覆,原本便孕育九府六十七县的越河水位猛涨。
柏砚研究过此地的河道,原本就是汛期多洪的地界,但是前朝工部尚书是个眼高手低的,他一力揽下筑堤的重任,却生生毁了这边河道,强行筑起十三道河坝。
曾有大禹治水便以疏取代堵,但是那位工部尚书却偏行其道,非要在两河交汇处硬生生加了三道堤坝。
若是前几年还好,毕竟雨少,可是今年入秋,永州府天气便多异常,几场雨下来,越河、淅河的水位生生高至十多米。
河边便是良田千亩,原本是百姓收获的日子,但是洪水过境,什么都没有留下。
柏砚目光所及,水过潮退,田中淤泥积下厚厚一层。
“唉,庸生误民啊”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拐叹气。
柏砚敛了眸子看他,试图与他搭话,“老伯,您可是这村子的人”
老人不语。
“我自郢都而来”柏砚又加了一句。
那老人终于有了点反应,但却起身往另一边走,颤巍巍的声音溢在风中,“一丘之貉,同流合污苍天无眼,难行昭彰”
“大人,这老头”侍从有些生气,摆明了这老头就是意有所指。
柏砚按住他,“别胡说,待会儿帮我引开方府的人。”
未有多久,方府管家就丢了柏砚的踪迹,他有心要找,但是别说他自己,就连手下的人都被绊住。
柏砚摆脱了管家的盯梢,身子都轻快了不少,循着方才的方向,他慢慢走进村子。
洪水过境留下的痕迹犹在,房屋倾倒大半,道路上的泥泞一脚踩下去直接能没过脚。柏砚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去,人烟寥寥,村里孩子衣衫脏污,小脸上满是污泥。
“哥哥,有吃的吗”一个孩子胆子明显要大一些,旁的孩子都缩着不敢过来,只有他,揪住柏砚的衣袖,小声道,“我饿”
心中像是被戳了一刀,柏砚满是酸楚,他摇头,“我现在身上没带吃食。”
那孩子松开他的衣袖,光亮的眸子黯然。
一瞬间而起的无力感朝他侵袭而来,他从前都是眼高于顶,从来不怕什么,但是直到现在,他竟会因为一个孩子忽然暗下去的眸子生出满腔愧疚悔恨。
如果当初听到消息便去努力争取,是不是这些孩子便不会这样凄惨
若是早一些安排,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毫无生的指望
明知答案是否定的,柏砚还是唾弃自己的无能。
“人活一世大多庸碌,自然也是这样朝不保夕,明明前一刻衣食无忧,但是下一刻可能身无长物”
那个老人再次出现。
柏砚顺着声音看过去,恭恭敬敬一揖。
“你这小子心思诡秘,城府颇深。”老人拄着拐,“但是难得的眸子清亮,是至诚之人。”
柏砚温偃愣了下,前半句是大多数人给他的评价,但是后半句,只有平津侯这样说过。
说来也唏嘘,连柏砚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他性子多变,不去害人已经是祖上烧香,要是指望他君子一般,连他自己听了都能笑出声来。
可是平津侯那时摸着他脑袋,一字一句认真道,“这世间多得是心怀不轨之人,弑杀者、自私者、阿谀者、鄙人者、可怜者形形色色是人间百态,但我却觉得你是除其之外的另一种人”
柏砚那时年纪尚小,不懂那么多,只是仰着头疑惑问,“另一种人,是什么人”
“至诚至信。”平津侯捏了捏他的鼻子,“或许你天生冷情冷性,但是我知道,你这孩子心怀坦荡,具有一颗包容的心,这颗心也是滚烫的。”
“至情至性么”时过境迁,柏砚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起这句话,但是他却觉得平津侯是看走了眼,他这样无能,如何担得起那四个字
“老伯,我来找您不为其他,”柏砚压下胸中翻涌的情绪,扯开话,“永州府的水患您可知是怎么回事”
他方才循着河道看了一圈,虽然不懂水利之事,但是有些事情实在破绽百出。柏砚不能相信别人,也信不过自己的推测,说不清是为何,他隐隐觉得来找这位老伯就能有答案。
老人眼窝深深凹进去,手指颤颤巍巍的,“永州府不该有这一灾啊”
一句话,柏砚心脏沉下去。
不是天灾,便是人祸,而这一切的源头
“大人应当是自郢都而来吧,”老人靠着墙坐下,“其实在看到大人的第一眼,老夫便知你不是方粤之流,他们都是些毫无人性的东西,为了名为了利,不惜毁了永州府可是,老百姓们有什么错啊”
柏砚袖下的手紧攥。
老人还在说,柏砚脸色越来越难看,若说之前还是无端揣测,那么现在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半月前。
“大人,依着那位的意思,已经准备好了,只能明日大雨一下,一切水到渠成。”
方粤手边好几个大箱子,另有其他物什还在一箱一箱的往里抬。
“说来,这次是老天给机会,我在永州府任上这多年,尽受了污糟事,这下不狠狠捞一笔怎么对得起多年苦心经营,只是浪费了那万顷良田啧啧,若是换成银两,该是有多少”
方粤兀自感叹,身旁管家凑近,“大人这便想岔了,都说奇货可居,这米粮若是多了积压在库里,那岂不是就没有机会涨价了,大人要是想在这上边捞一笔,那可就不易了。”
“你说得对,东西只有少了才有人知道它的珍贵,”方粤随手拿起一个银锭子摩挲,“也只有银子能让我安心”
方粤满足不已,管家跟着笑,“再等几日,一切便是大人的了,到时候坐地起价,端看大人心情。”
“啧,想着就让人心情快意。”方粤嘴角勾起笑,“只是,永州府水患一事何时报上去,我还得再想想,时候早了敛不下多少银子,时候晚了又怕被人拿住把柄。”
方粤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管家恰时上前,“这上报的时候不能误了,可若是水患加上匪患,到时候可不是我们不作为,救灾需人,剿匪也需人,两头兼顾不得,若是耽搁一二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管家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攒起来了,方粤先是皱眉,而后就恍然大悟,他拍拍管家的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到,这匪患究竟有多严重,何时能清缴个干净,最后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么”
“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也有那位贵人帮我们遮掩一二,毕竟互为得利的事儿,总不能只叫我们往前冲,那位躲在背后数银子吧”
方粤越想越兴奋,他在任多年,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平白不知损失了多少银子,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拼一把,只要按照他们计划的,最后定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管家亦是明白方粤的意思,他同样期待那一日的到来,到时候就看老天能庇佑多少,只要事事如意,以后半辈子都不须再愁了。
“原本村上的人都没有想到会在半夜溃堤,大雨那几日,有经验的人便差使村上的年轻人去堤坝查看情况,虽然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但那堤坝几经重筑,就算毁了,也不会将整个村子淹了,但是万万没想到”
“小鬼难防啊”老人叹息,“人命当真就不如身外之物重要么”
柏砚眸子赤红,这会儿恨不能手刃方粤那些人。
“独木难支,更何况我们这些老百姓,哪里能拼得过那些畜生,在村子被淹了之后,我们便计划找几个年轻人往郢都送消息,但是方粤那老奸巨猾的东西买通了村上的人,提前得到消息,直接将所有路给封了,对外传言,大雨致使官道难行,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也进不来。”
听到这儿,柏砚便对得上了,之前他问过严儒理,对方便是听说官道泥泞难行,现在看来,尽是方粤的手段。
“事到如今,方粤也已经知道瞒不住了,他现下怕是要狠下杀手。”
老人看着柏砚,慢慢跪下,“大人,老夫自知命不久矣,如今别无他求,”他颤巍巍地指着周围寥寥几人,先前那几个孩子在角落缩着,唯唯诺诺像小鹌鹑似的,“只求大人能护佑他们平安,好歹,好歹留个后人,以后孤坟也能有人烧个纸。”
柏砚将人扶起来,“老伯就是不说我亦是拼尽全力也要做到,没能早早救下更多的人,我已要抱憾终身,若是连他们都护不住,怕是再无脸面回去。”
“大人,老夫知道自己太过自私,但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眼中蕴着热泪,柏砚心都揪在一块了。
方粤忙着转移银两,等到他知晓柏砚已经得知所有事后,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那么一个文弱书生你们都看不住”
原本柏砚提前到永州府就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今他将一切都知道了,再往后他能落得什么下场都不用想。
“大人,不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弄死,对外就说他水土不服,一头栽进水里溺死了。”
旁边有人支招。
方粤却有些犹豫,“怀淳公公和太师府那边,若是问起来,我要如何应付此事瞒得了别人,可是瞒不了那两个老奸巨猾的,一旦触了他们的霉头,怕是落不到好。”
“大人过虑,这事做干净些,只要我们咬死不承认,他们总不能还严刑逼供吧,况且那边还有那位替大人转圜,怀淳公公不好说,但是太师府那边应当能应付过去。”
方粤还是心有顾忌,柏砚这人本身没什么需要惧怕的,但偏偏他背后的人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惹。
“大人,”手下人逼着他做决定,“此事宜早不宜迟,一旦等到户部的人一到,到时候就不好下手了。”
“可是”
“不能再犹豫了,柏砚这人知道得太多,”手下的人又添了一把火,“若是,再耽搁下去,别说这些银子最后能不能到大人的手里,就是我等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
方粤终于做好决定。
主仆几人商量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决定借用“土匪”的身份将柏砚杀了,然后伪装成土匪下山侵掠,柏砚不慎卷入殒命,虽然最后势必要拉人垫背,但是比起照料不周,方粤背负的责任最小。
离开上乡村,柏砚身后只跟着三个人,其中一个俨然是之前给他带过路的张柱。
“大人,永州府府城现在是回不去了,那方粤如今大概已经准备要谋害您了,不若您先往郢都的方向走,如果”
“府城有人守着,往郢都的方向更是有人在,逃不走的。”柏砚其实在那会儿让人支开方府管家时就已经想好后果了,他虽然一直告诫自己要稳住,不能打草惊蛇,但是这永州府的情况已经摆在明面上,他怎能忍得住。
“但是这里处处有方粤的人,而且他那小舅子手里还有兵,一旦铺天盖地的搜索起来,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只小虫子,都能翻出来。”
“所以当务之急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柏砚那会儿已经将上乡村剩下的人安排着藏起来了。
和他一样,只要方粤能腾出手来,这上乡村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比起身边人的担忧,柏砚却很是冷静,“方粤会杀我,但是他有所掣肘,亲自派人动手是不大可能的,现在你们说他会用什么法子弄死我”
身边人“”
能这样平淡得仿若说着另一个人的生死,也是让他们大开眼界了。
旁人遇到这种事情,定是吓得手足无措,而后想着如何逃命,但是柏砚却镇定自如,光只是这份心态,别人便是拍马不及。
“大人,方粤恨不能除你之后快,又怎么会等着借别人的手杀你,他如今最怕的是户部的人到,到时候众目睽睽之下,你但凡有丝毫损伤,别说方粤要担责任,就是户部的人也要挨一顿筏子。所以,为了避免这样的窘境,他定是要赶在户部的人到之前将你给杀了。”
柏砚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只说对了一半。”
“大人什么意思”
“方粤怕被户部抓住把柄,所以要赶在之前,这没有问题,可是你们别忘了,这世上可还有一招叫借刀杀人。”
“借谁的刀总不能是他那小舅子吧。”
柏砚无所谓地开口,“我若记得不错,张柱之前说过,水患发生以后,山上的土匪曾经下山劫掠过两次,这才导致百姓最后一点粮食被搜刮干净,是吗”
张柱点头,“本来山上是有一拨土匪的,对方起初人不多,只是后来方粤到任以后与其勾结,这才使得对方势头猛涨,隔三差五便下山侵掠一通。”
“听说,方粤有时遇见不方便出面的时候,便叫土匪去,两方应当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土匪越发猖狂,方粤却毫无反应。”
柏砚点头,“看来我的死法八九不离十就是要土匪来动手了。”
想通了这点,柏砚反而不着急了,“既然是要土匪动手,那他肯定是要故意装作土匪侵掠,我无意间被卷进去,最后意外身死,他方粤便可高枕无忧,待户部的赈灾银两一到,他再盘剥下一层,只等水患解决,便带着银子卸任,多好的法子,将所有的责任往土匪身上一推,他自然稳坐钓鱼台。”
“那大人,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是啊,等到土匪下山,别说我等,连这村上的人都要无辜丧命。”
柏砚不语,想了想,最后淡淡开口,“想要土匪取我的命,不过是仗着对方一无所知,他方粤打的是好算盘,我难道就不能反击过去么。”
他微微扯唇,“就看最后我们谁先将谁给弄死。”
离永州府约莫四十里的山上,过云寨众人才将醒。
忽然,自山下跑来一人,“老大,山下来了四个人,说要与您谈一笔生意。”
大当家一身虎裘,胳膊紧实,面上横贯一道数寸长的疤痕,更显几分凶煞,“他们是什么人”
“只说是有大买卖要与大当家的要做,其中一个看起来文弱,似乎是个书生,其余的应当是他的侍从,看起来不像是会武的人。”
“书生”
大当家的更是疑惑,这永州府方圆多少地界,哪里有人敢这样来挑衅,他反倒生出点兴趣来,“将他们带上来,让老子瞧瞧到底是哪路神仙。”
“是。”
几个小喽啰下山去绑人,未有多久,便见几人被五花大绑,为首那一个瞧着便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只是太过遗憾的是,这样出色的容貌偏偏不是个女人。
柏砚被人又是推又是搡的,也不见生气,自始至终淡淡一副表情。
那大当家的眯了眯眼,“你是何人”
柏砚不卑不亢,“当朝正三品左副督御史,柏砚。”
“嗬”人群中已然有人惊呼,那大当家的也没想到竟然是个大官儿,他盯着柏砚,有些怀疑,“你骗谁呢堂堂朝中的大官儿,不在城中缩着,怎么会跑到土匪窝里来,还嚷着要与老子做生意,怕不是来涮老子的吧”
“大当家的多虑,我既不是假借身份,也不是故意来寻你开心,只是眼前遇到一些难处,旁人帮不上忙,只能找你了。”
“哈哈哈,这更是无稽之谈,就算你是朝中的大官,有事不去找知府老爷,却跑到土匪窝找老子,是你脑子有问题,还是老子耳朵坏了。”
柏砚叹气,“现成的生意找不得别人,只能找大当家的,若不是真心来找你,又怎会冒着性命之忧上山。”他抬头扫过周围的土匪,“大当家的也瞧瞧你的这些兄弟们,他们跟着你出生入死,骂名也背负了不少,你若仅仅只为自己考虑,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么”
“你这小子牙尖嘴利,少在这儿挑拨离间,老子待我的兄弟们如何,他们门儿清”
柏砚闻言却笑了,“厚待不是说出来了的,素来不是有句话是那样说的吗我有一碗饭吃,你便有一碗汤喝,大当家对兄弟们的情谊不会假,但是这力有不逮四个字总是真的,换句话说,大当家的自己如今连口汤都喝不上,又怎么来厚待你的兄弟们呢”
“你”大当家的一时语塞。
柏砚挣脱束缚,继续火上浇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了,是这样,我本来是皇帝派到永州府的钦差,专办赈灾事宜”
他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你们也知道,这赈灾一事,里头学问多了,随便撸下来一层油水,都够人吃半辈子了,所以前两日便与知府方大人合计了一番,原本我二人说好的是我六他四,可没想到被我的人发现他谋算着要连我的那一份都要拿去”
“你们想想,这我能答应吗”
柏砚好似真的起了怒气,眸子赤红,“说来其实你我互利的事情,但是这方粤欺人太甚,不仅要谋算大的,还想将我一块儿给弄死”
说到这儿,众人对他讲的已经深信不疑。毕竟是以前打过交道的人,他们深知方粤贪财的本性。
“所以你来是想”大当家的已然起了意,柏砚瞧他上钩,心中略松下一口气。
“自然是另寻合作对象。”柏砚看着大当家的,“这个最合适的人便是你。”
“你就不怕我也学那方粤将你的也给吞了”大当家的试探道。
柏砚装作无奈的模样,不过转瞬又扯出一抹笑,“我信大当家不是那种人。”他面上一派认真,“我知自己这次来得突然,不如这样,倘若大当家的这次帮我吞了那批灾银,我们对半分,如何”
他像是被剜下一块肉似的,大当家的闻言已经坐不住了,可是他还想再要一些,遂贪婪的本性暴露,想了想了又开口,“你既无人手,又不熟当地情况,我七你三,如何”
“大当家的未免欺人太甚,我虽无人手,但是那批赈灾银两最后是要经我手,只要我咬住不松口,你们一分钱都得不到”适当的反抗才能让这场戏更逼真,柏砚深谙其道,殊不知他身后几人这会儿情绪跌宕忐忑,唯恐柏砚惹恼了这群土匪将他们杀了。
只是他们的担忧毫无作用,因为柏砚精准地猜到了大当家的所有反应,果然,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带着一点商量的意味,“我六你四,这样总可以吧”
柏砚不语。
旁边其他土匪微微骚乱起来,就怕此事黄了。
自水患发生,永州府各地民不聊生,他们土匪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突然来了这么一桩划算的买卖,自然是不想搞砸。
在众人都提心吊胆之时,柏砚终于开口,“好,我四你六,但是还有一事必须说在前头,这几日你必须保证我们主仆几人的安全,还有永州府下辖的各个村子。”
大当家的忽然就不明白了,“你要我保证你们主仆的安全这是自然,可为什么还要保护山下的那些废物”
柏砚拿出之前想好的说辞,“我的身份是赈灾的官员,若是因为我与你合作惹恼了方粤,他一气之下迁怒于那些百姓,最后让朝廷知道,我可避不了嫌,到时别说是官位,就是那些银子怕是都没命花了”
他心思缜密,将事事都考虑进去了,大当家的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点头,“好,便如你所愿”
闻言,柏砚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下。
如今,命总算是保住了,剩下的就看老天要帮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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