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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的景色果然一览无余, 放眼望去能看到的,除了比之更加高耸入云的建筑,都是众山小的存在。
纪梵面无表情地盯着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身影, 眸色很深, 冷若冰霜的眼神里是无法隐忍克制的狠劲。
翟迎无助又绝望的控诉和呐喊,旁人后怕犯怂的劝阻和妥协。不同的声音交叠在一起,编织成了眼前可笑的这一幕。
纪梵轻扯唇角。
他突然想起了昨晚的梦。
梅如吟去世后的有那么一段时间, 他一直在想。如果他曾经来得及站上天台劝阻,看到的会是怎样的场景。
是迎着风招摇如同昙花一现的背影还是骤然消失在楼顶的衣服边角
笑容里多了点讽刺,男人褐色的瞳眸里是不达眼底的笑意。
啧。
原来就是这样一副画面啊。
十七岁的他, 那些疯狂跳动的情绪都随着那抹纵然跃下的身影一并埋葬。
他对父亲的钦佩和敬仰, 对检察官的执着和热爱,以及把一切都倾注于上的骄傲。都在那大庭广众之下,众人的打量和猜忌声中荡然无存。
现在,看着以死示清白的翟迎,所有人都怕她无心的一步, 坠落于地。
包括简清。
狂风掀起她米色的西装外套,更加显得人身形瘦削, 羸弱不堪。
只有纪梵不为所动, 漠然无情地置身事外。自始至终, 他就像从上帝视角旁观着这场争辩与劝说, 心跳平如止水。
有那么一刻, 他恍然觉得, 当年的事,也不过如此。
骄傲碎了又怎样
不过是碎了那么一层保护壳罢了,无足轻重。
尖叫声拉回了他的思绪,翟迎退后的那一步落在他的眼眸里, 仍然掀不起任何波澜。
纪梵甚至很想告诉简清
看吧。
你就算来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和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是同样的道理
你永远救不回一个寻死的人。
因为他们的内心早就已经死了,不过是灵魂和躯体的区别。
预料到结果,他突然没了兴趣。
然而下一秒。
纪梵的瞳眸猛地一缩。
视线中,那道纤瘦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飞快跑上前。鞋跟踩地的“嗒嗒”声,干脆利落地踩在每个熟视无睹的人心上,有力又决绝。
白色的雪纺长裙被风拂起,向上尽情飘扬。从后面的角度望过去,好似洁白无暇的花瓣,奋力包裹住了朝它扑过去的女人。
鞋跟触离地面,重心偏离往前翻下去的那一刹,纪梵的心猛然坠入冰窖,冷得他的眼睑都在发颤。
梅如吟坠落在地的画面像是循环重播一般,在他眼前走马灯式淌过,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刺耳的尖叫声,飞溅且温热的鲜血,以及浓郁刺鼻的血腥味。他的感官在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沉浸在那段痛苦的记忆中。
不能看红色的东西,不能看高楼大厦,更不能看到梅如吟的照片。
只要一看到,他就能想起女人痛苦和笑意交加的复杂眼神,看到她眼底停留的最后一丝悔意。
她是得有多么的不在乎他,宁肯经历坠楼的断骨之痛,也不愿再多等他一会。
隔了十二年光阴的画面重合在一起,宛若一把利剑,穿破皮肤与肌肉的层层庇护,直击最柔软的心脏。
男人拧眉,英俊的容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狠戾和痛苦。
纪梵是真的很想问问梅如吟。
痛吗
他记得女人倒在血泊中,因浑身剧烈疼痛而情不自禁发出的呻吟声。记得她难以忍受时,苍白的面容上无声皱紧的秀眉。
应当是痛的吧。
既然那么痛,心还会痛吗
看到沾染鲜血的他,看到目睹这一切的他,看到无能为力的他。
你的心,痛吗
纪梵没有得到答案。
可是看到简清翻下楼顶的那一刻,即便这个答案迟了有十二年之久,纪梵还是很想告诉梅如吟。
心会痛。
他的心。
很痛很痛。
什么感觉
心脏猛地收紧,短暂的心悸过后,如蚀骨般的疼痛感顺着血液蔓延开来。沿着血管,神经伴随,直到疼痛抵达指尖发梢,不加收敛猛然爆发。
撕心裂肺。
痛不堪忍。
纪梵的呼吸明显一滞,眼镜在这一刻成了桎梏的存在,无法抵挡狂风。长年经保护的眼眶被吹得有些痛,不受控制地红了。
想摘下眼镜。
这样,就不会看得那般清楚。
心,也就不会比当时更痛了。
昨天半夜在客厅看到熟睡的简清,浑身上下因为噩梦惊醒的起伏情绪在那一瞬突的得到了平复。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光是看着女生恬静的睡颜,胸腔内的跳动都会因此变得温热而鲜活。
把人抱上床,纪梵第一时间却是握住她的手腕,用指腹感受着那里微弱但清晰的搏动。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眼前人是真实的存在,还好好地待在他的身边。
曾经的他说不出一字挽留,所以失去得深刻又彻底。
但这一次,她睡得那么安宁,又总是笑得那么开心,她不会那么猝不及防的离开。
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是事与愿违,急转直下。
鼓鼓风声灌入耳中,两个女孩一起跌落的发展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倒吸的冷气声,如鲠在喉的惊吓声。除此之外,纪梵好似又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碎得一塌糊涂。
重物落地发出的巨响,恍然间伴随着骨头断裂地“咔嚓”声,清脆真实得宛若这一记重锤,打断的是他的骨头。
这是他第二次喊她的名字,却听不出一点初次的不确定和从容。心慌地仿佛失去了一切,想要通过这一声苍白的呼唤,留住根本留不住的人。
“简清”
电视剧里拍摄坠楼的画面,总能把那短短的几秒钟硬是凑出几分钟的漫长回忆杀。
曾几何时,简清也思考过生命最后的时刻,自己会想些什么。
或许是期待着与母亲团圆的释然,又或许是面对疼痛即将袭来的恐惧,再不济就是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
直到亲身经历,感受着那强烈的失重感和削弱一切的风声。
她竟然十分平静地在想
那个声音。
是纪梵吧
意料之外,并没有接触到坚硬的水泥地面,跌入柔软的气垫中时,高处坠落的惯性还是让人摔得狠狠的。
疼痛随着一瞬的心悸让倒下的两个人久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简清的脑袋有几秒钟的恍神,四肢百骸的痛感都在不断放大,痛到鼻腔一阵酸涩。
耳边是围观群众着急忙慌的询问声,她的思绪回拢,看着身下黄色的救生垫,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盖过翟迎纵身一跳带来的愤怒。
第二次伸出的手,仍然空荡荡的,捞回了全部的绝望。
受伤的手支撑起颤抖的身躯,简清艰难地抬起头,在另一处凹陷的地方寻到翟迎的身影。
她忍住发软和疼痛,踉跄地爬过去。伸手一把抓住翟迎的衣领,不顾周围蜂拥而上的救援者大声怒吼着
“你给我起来”
看着那张依旧苍白无神的脸,简清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翟迎你他妈给我清醒点”
“为什么要跳为什么要放弃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活下去放弃尊严去乞求他们渴望想要活下去的机会你就这么践踏”
“我看不起你”
她越说越激动,后知后觉涌上胸腔的酸涩和委屈像是洪水倾泻般,易如反掌击溃了早已风蚀多年的大坝。
“他们那么想要活下去”
还记得顾流漪说过她在实习轮转至肝胆科时,曾经碰到过一个确诊肝癌的患者。
在主治医师以认真严肃的态度说明了病情已经发展至晚期,并且时日不多之后,那名堪堪年过百半的男人突然起身,跪在了地上。
他扯着白大褂的衣角,抓着医生的手臂,痛哭涕流,哀声恳求医生。
求求他们救救他,他想活着,想活下去,真的很想活下去。他想看着自己的孙女上大学,想看她结婚生子。
他想活下去
不提顾流漪,就连光听描述的简清,都能想象到那个场景,感受到那个人的绝望和迫切想要活下去的卑微。
滚烫的泪珠滴落在翟迎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沿着眼眶一路向耳廓延伸,一时竟分不清是简清的眼泪还是她的。
“他们”
曾经她的被窝里,会有妈妈身上的味道。她以为,经历过父亲那一遭,日子会一直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可是简清无法忘记,女人在庭审上听到一审结果时,悲哀又急切的解释。
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助地朝位居高位的审判长声嘶力竭地乞求。
她一遍又一遍地大喊,自己不是凶手,她没有杀人,求求他们收回审判结果,她不想死
喊到声音沙哑也不肯放弃,哪怕根本没有一个人回应。
“他们”
压抑了许久,想要说的话全部哽在喉间。简清揪着翟迎衣领的力道渐渐消散,最后脱力般崩溃地跪坐在那里。
耳边响起的,是母亲生命的最后,留下的话语。
简简,妈妈好想看着你长大,看着你学业有成,结婚生子,幸福的生活。
我们家丫头这么优秀懂事,以后一定会碰到一个宠你、爱你,眼里都是你的另一半,你们一定会很幸福很幸福的。
妈妈会在天上保佑你就算没有妈妈,我们简简,也不会输给任何人。对吗
简简,妈妈真的不想让你一个人。
字里行间,透着生生的无力。
简清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像是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爆发,悲痛欲绝。
他们
他们那么想要活下去
可是他们却没有那个机会,即便是苟延残喘,上天也无情吝啬地不想给予。
她可以接受世界上的生离死别,哪怕是突如其来的。却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自暴自弃,放弃生命。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
自己轻而易举放弃的生命,是已死之人弥足珍贵的奢望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啊”
被消防员抱下救生垫的时候,原本在天台上的一众人才姗姗来迟。前前后后一队人一股脑地全部跑向翟迎,吵得检查身体的医生都面露不耐。
简清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一个抬眸便和纪梵对上了视线。
男人似是一路跑过来,额间沁出细密的汗。和方才的临危不惧不同,此刻他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剑眉紧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爽的阴冷。
威慑力太强,简清蓦地一怔。
错过了褐色的瞳仁中,眨眼消散的放松。视线中,纪梵抿着唇,面色不善地朝她走了过来。
许是镜片后的那双眼睛里,压迫感和质问的意思过于强烈,简清心虚地低下了头,始终不敢抬头看他。
这样的情绪在法庭上不曾有过,也是她第一次在纪梵面前,生出弱势的情绪。
纪梵盯着女生毛茸茸的头顶,目光从她骇人的手臂上移开,陡然落在染了血迹的脸蛋上,心里有一股郁气不作声地全部往上涌。
方才在天台的那一场闹剧他见的多了,从头至尾都是从容不迫地看着主角和配角的情绪变化。
毕竟无论跳与不跳,都影响不到他的利益。
所以在翟迎跳下去的那一刻,心里冒出来的想法,和年少时在听筒里听到的最后几个字重合在了一起
终于解脱了。
是啊,她如愿解脱了。
可是松懈的状态持续不到一秒钟,所有的置之度外都在看到简清掉下去的那一刻,轰然倒塌。
他的慌乱显而易见,凉意自心尖尽数蔓延疯狂麻木他的感官。他甚至连趴在天台往下看的勇气都没有,直接推开门往下冲。
现在看到人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纪梵遏制着满腔的负面能量,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直至半晌,才能心平气和地说出一句话
“简清,你看着我。”
简清没应,咬着唇瓣倔强地低着头。
纪梵拧眉,眼梢都带着异样的红。即便刻意收敛,但话语里的戾气还是冲破往日伪装的温柔,不受克制
“如果消防没有及时赶到,如果下面没有救生垫,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会剥夺你的生命”
男人的声音一贯的好听,如今染上了点怒意,依旧清冷得听不出多少情绪,训斥得直白不懂委婉
“她想跳证明她不惜命,你跳就是愚蠢”
“场面话说得那么漂亮,可你跳下去了又能改变什么能解决什么她的父母会一辈子活在阴影之中,那你呢简清”
他的声音有些哑,生气却暗藏不住其中的无奈。最后的那一句询问,透露着不易察觉的卑微和妥协,苦涩到了心坎。
“你想让谁经历失去的痛苦”
纪梵的眼睑轻颤,描绘着女人的眉眼,不肯偏离一瞬。
心里塌了一方又一方,就像多米诺骨牌,从她掉下去的那一刹起开始塌陷,直到此刻看到她,骤然结束。
头顶的数落,凶狠不见柔意,在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简清的身形几不可见地怔了下,酸涩的情绪只能靠握紧双手来忍耐。
她没有父母,自然没有人会因为她的不辞而别活在阴影之中。
这个事实,既该愉悦又不忍悲哀。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男人漂亮的手垂落在身侧。挽起的袖口下,腕上的手表不断反射着光芒,刺得她双眼发痛,眼眶愈发温热。
还记得不久前在亭心湖畔,这只手牵着她时,无声却给予了一定的心安和温暖。
令人留恋,令人贪婪。
“纪梵。”
简清抬起头,念着他名字的声音颤抖中带着明显的哭腔。睫毛沾着水珠,通红的眼睛泛着水意,雾蒙蒙的,溢满了委屈和脆弱。
她抿了抿唇,强忍着泪意,想要伸出手却不敢有所行动,只能孤注一掷地望着他。像是只受了伤的小兔子,眼巴巴的,声音软得一塌糊涂
“你能不能抱抱我。”
第一次。
我感到委屈只敢对你说,帽子脏了。
第二次。
我却忍不住想要从你身上寻求依赖。
如果还有第三次。
我想我大概是,有点喜欢你。
想让谁经历失去的痛苦
你会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某作者自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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