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个问题,霍忱沉默了一秒。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里含着刻意而为的散漫,“可能是霍闻泽受的伤,或者是其他人格。”
奚迟捏着手机的手指收紧,语句划过喉咙的感觉十分艰涩“你不要再骗我了。”
霍忱那边又安静下来,再开口时少了往日那种游刃有余的意味,甚至有点像在耍赖似的“这样美好的晚上,我们还有很多可以聊的,为什么要说这个呢。”
“那我来替你讲。”
奚迟垂下眼眸,冷静的声线中藏着一丝忐忑,缓缓地说“在那个数学老师坠楼之前,你已经跟踪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他为什么没有察觉过那双眼睛明明他只要回过头来,走到路旁那棵特别繁茂的梧桐树后,到学校体育馆看台最边上的座椅旁,到每个阴暗不透光的角落里。
看到那把小刀的一刻,他在众人的注视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口,脉管里的血都烧起来。
它把他少年时期的记忆切得分崩离析,漏出冰山下的大海,地面下的岩浆,残忍地告诉他看不见的地方都发生过什么。
在警察局里等他母亲和继父录口供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盯着眼前的白墙出神。
被切下来的碎片互相拼凑,在洁白的背景里折射出斑斓的光,令他头晕目眩,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平凡而特殊的那一天。
真的非常普通,他在七点十五准时走进学校大门,宽松的蓝色校服罩在刚开始抽条生长的少年身上,衬得他肩膀格外清瘦,一双眼睛墨水一样黑,白净的脸上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寂静沉郁。
他的生活和往常一样,去小卖部买面包和牛奶当早饭,然后上课、做题、放学回家,第二天到学校时听同学们都在说数学老师跳楼死了。
但现在他知道了一个秘密。
走在校园里的路上,他听见后面的两个同学在聊天,压低声音议论着考试时抢他卷子那个体育生,说他从楼梯滑下去之后骨折了,估计两个月都来不了。
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两个同学默契地闭嘴加快步伐,他就当作没有感觉到一样,继续默默地往前走。
到了小卖部,他拿了平时同样口味的面包,阿姨已经熟悉他了,拿出瓶热牛奶递给他。
他接过来后,没有直接走,而是忽然转过身,往他身后的几排货架中望去,然而并没有搜寻到他期待的身影,反而把后面排队的同学吓了一跳。
早读后第一节课就是数学,随着铃响一个男人走上讲台,他穿着得体的衬衫,发型干净利落,脸上笑容温文尔雅。
连那些家长都没人看出来这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更不要说对老师天生存在崇拜的孩子们。
数学老师开始讲月考卷子,他的目光扫过所有学生,最后却落在奚迟身上。
这种注视就像一只冰凉粘湿的手,摸在他脸上,如果是二十多岁的他,肯定知道它代表什么。但在这个年纪,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只觉得很不舒服,又难以启齿去告诉别人。
从前被这样看着,他会垂下眼睛躲避,假装在看习题。
可是今天不一样,这个时候那个人也许就在窗口观察着一切,奚迟猛地回头,去看教室后门镶嵌的玻璃,落空后又飞速扫了一圈四周的窗户,可惜一无所获。
“奚迟,你是在走神吗”
前方传来数学老师略带严肃的疑问。
他转回头,数学老师冲他微笑了一下“上来做一下这道题。”
在所有人的视线中,他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开始在黑板上工整地书写答案。
而数学老师站在他身后,看得却是少年乌黑的发梢下,洁白美好的脖颈线条,纤细而脆弱,仿佛捏一下就会断。
被这种贪婪的视线灼烧,奚迟感觉如芒在背,迅速写完回过身。
“很好。”
老师满意地评价道,很自然地伸手在他后背上拍了两下。
隔着校服被触碰的感觉让他泛起一阵恶心,抿起唇低着头回到了座位上。
下课后,他的同桌大大咧咧地感叹“老师好像特别喜欢你,真羡慕啊,第一名待遇就是不一样。”
听见这话,他眼里凝结的雾气更浓了。
同桌对他不理人的反应已经习以为常,接着说“你下周要去参加竞赛,老师也那么重视,还要亲自带你去。”
是啊,数学老师本来是打算陪他去的,单独在外地待两天。
之后一段时间,他总会噩梦般地想到,如果对方没出事,他会不会经历和之前两个孩子相似的命运,未来又会发生什么改变,至少他很长一段时间会厌恶学校和老师了。
他趴在课桌上,闭上眼睛,和以前一样用假装睡觉来屏蔽旁边人的话。
一整天,他都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甚至他特意去边边角角人迹罕至的地方晃,也没看到半点影子。
终于,放学的铃声打响了,他用比平时快几倍的速度收拾好东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冲出校门,骑上单车向印象中的地点奔去。
夕阳把云际染出了一片璀璨,金光逐渐被暗红色吞噬,天空越压越低,风呼啦啦地鼓动着他的衣服,他拼命往终点赶,生怕错过了。
最后他到达了一片工地,这地方他也只在后来的新闻里看到过,他凭借记忆找到了那栋烂尾楼,爬楼梯一口气上到了顶层。
楼顶的风吹得人侧脸发痛,黄昏笼罩在他身旁,他找了个角落等待着,不知道谁会先出现。
天色渐暗,那扇上来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他看到来人时愣了一下。
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到了身高开始飞长的阶段,显得身形有些单薄,轮廓比长大后清瘦秀气些,那双琥珀似的眼睛倒是和现在没什么变化。
他收紧了呼吸,因为眼前少年看起来太稚嫩了,头顶上能看见他熟悉的发旋,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有种割裂感。
少年脸上的表情淡漠,眼神里透着没有生机的冷,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泛起一丝狠戾,下一秒却凝固住了。
奚迟走出来盯着他,喊道“霍忱。”
霍忱不敢相信地怔着,眼睛微微睁大,看起来甚至有丝呆呆的。
“你为什么会来”
他反应过来后,立刻走到奚迟面前,认真道“你快离开,很危险。”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奚迟望着他的眼睛,“不行。”
霍忱眼睫缓缓扇动了两下,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奚迟语气带了几分急切“现在的证据足以让他去坐牢,你现在做了错的选择,就没有改变的余地了。”
“这对他来说,不是太轻松了么如果他出来后又去找你呢,不如彻底解决。”霍忱语气淡淡的,目光坦然得让他心惊。
他觉得此时的霍忱,比长大后还要偏执,情急下上前攥住了他的手腕“你会受伤的”
“你别生气。”霍忱说着,低头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半晌道,“好,我们走。”
然而就在此时,楼顶的门又被打开了,那个数学老师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眼前。
奚迟的呼吸一下收紧,数学老师却好像看不见他,走近将目光投在了霍忱身上。
霍忱立即拉住他的手,转身带他走了出去,却在要下楼时突然松开他,自己返回里面,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他反应过来,上前用力推门,却像被加了把无形的锁怎么都打不开。
他的敲门声里面也听不到,好在他的眼前似乎变得透明了,可以看清里面的情况。
数学老师打量着霍忱,视线滑过少年的脸庞,问道“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为什么装作他给我发消息”
霍忱眨了眨眼“我并没有在短信里透露我是谁啊。”
数学老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了笑,目光变得更大胆和贪婪“你想要做什么”
“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老师,我好像生病了。”霍忱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光,澄澈无暇,看的人心神一晃,“为什么我会总是想着一个人,我忍不住去看他,想离他再近一点,又怕被他发现,我是不是病了”
数学老师的呼吸都急促起来,难掩语气中的兴奋“孩子,你只是喜欢上他了而已。”
“原来如此。”霍忱嘴角勾起一个弧度,接着又苦恼起来,“那我该怎么办呢我好像控制不住要做错事了,我害怕他会讨厌我。”
“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数学老师像讲课般循循善诱,“我想他会理解的。”
他盯着霍忱,几欲要忍不住伸出手,比起暗地里幻想和逼迫,这种主动踏进笼子的小羊羔多让人激动啊。
霍忱眼睛亮起来“太好了,我不想看他受一点伤害,那就应该把所有危险的东西都清除出去对么”
数学老师愣了一下,感觉有点听不懂他的意思。
霍忱忽然笑了“你不会以为我喜欢的是你吧我为什么要喜欢一只缩在地底下的臭虫呢”
看到对方骤然变了的脸色,他掏出一沓照片。
“如果其他人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会怎么样别的老师还有那些家长看到了,肯定都不敢相信,你家里人又会是什么反应”
数学老师面色苍白地要来抢夺照片,推搡之间,有几张掉在地上,又被风吹了下去。
他下意识追过去,站在边缘往下看。
“你要是跳下去估计就没事了。”他身后响起少年冷漠的声音,“大家对死人都很宽容的。”
老师猛地转过身,面露凶光向他冲过来。
奚迟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少年的身躯还是太单薄,敌不过一个成年人,尤其是霍忱在避免着掐对方脖子等留下痕迹的行为,缠斗没有持续太久,突然一道冷光划过。
奚迟惊叫出声,用力拼命推门,但没有任何作用。
少年倒在地上,手捂着右侧腹部,眉心痛苦地拧着。
而拿刀的男人出现了一瞬间的怔然,似乎知道自己肯定完了,刀子也脱了手,应声落地。
就在此时,少年忽然翻身起来,用另一只手捡起了那把刀,眼神里迸发出凛冽的狠劲。
男人慌了神,感觉对方下一秒就会冲过来给他一刀。
他慌乱中不停后退,等意识到危险时,脚步已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一切发生得过速,老师的身影坠落后,奚迟面前那道无形的屏障终于消失了,他立即跑到了霍忱身边。
少年脸色苍白,咬着下唇,他看了一眼,胸口像被绵密的针扎过一样疼。
他接着去检查对方的伤,四厘米左右,对方在情急之下刀尖似乎并没有通进腹腔,但也足够触目惊心了。
他抬起眼“要赶紧处理一下。”
霍忱跟他对视着,眼神似乎看不出痛苦,冲他点了点头。
接着奚迟沉默了,可现在他们该去哪呢去医院的话,这个年纪的少年受这种伤,怎么都会引起注意的。
夜色已经降临,浓重的黑暗环绕在四周,他帮霍忱压迫着伤口止血,忽然有种他们被绑在一起,然后被全世界抛下的感觉。
终于,他想起来了,把校服外套脱下来给霍忱“你跟我来。”
霍忱没有接,声音里也透着一丝虚弱“晚上很冷。”
奚迟眉头紧锁,心道现在为什么还纠结他冷不冷,强行给他裹上把他带了下去。
到了熟悉的济仁医院,他第一次像做贼一样,带霍忱从职工通道绕进去,到达病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值夜班的护士,潜入了换药室。
可当准备好器械后,他对着伤口愣住了。
是啊,这个时候的他,还不会缝。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拼命回忆,可是最基本的缝合方法都想不起来。该怎么办,剧烈的无力感席卷了他,他肩膀发抖,眼眶发酸,死命咬着牙还是感觉视线模糊了。
霍忱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有点慌乱地说“你别哭,没事的。”
他反而更无法控制鼻根的酸涩,一滴眼泪掉在对方身上,他咬咬牙,努力去缝,可跟多年后一点也不一样,他的手抖得像筛子,缝线歪歪扭扭,可以想象愈合后是一道多么丑的伤疤。
可是霍忱低头欣赏着它,眼里甚至漾着一丝满足,告诉他“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
十几年后,他在房间给霍忱打了这通电话,把自己对那一天的猜测加上想象讲给他听,当然并没有后面这些内容,他也不知道霍忱当年是如何处理这一切的。
“我也记不清了。”霍忱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闷地跟他说。
他胸口酸软,眼眶也止不住发烫,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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