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临城。
高中校门口, 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像是回巢的小雀，一个个钻进了那扇大铁门里，嬉笑声, 打闹声传来。
一个小胖子提着一个塑料袋, 在校门口附近的马路旁等了一会儿, 总算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路旁, 穿着校服的少年从车上走了下来，眉眼间带着些不羁, 明明都是一样的衣服，在他身上就是穿出了不一样的感觉。
小胖子眼睛一亮，“顾哥”
少年眉眼微抬, 看着小胖子跑过来, 然后一把将手里的袋子塞进了他手里，“有事”
小胖子脸色红润, 像是一条小尾巴，紧紧跟着少年，“说好了这学期的早餐我都包了的，我买了三鲜的，奶黄的，还有紫薯的，你看行不行。”
“下次不用了。”顾风华一只手搭在小胖子肩膀上，“都跟你说了，我没想帮你，我就是顺手，不用给我带早餐，我在家有吃有喝的，不愁你这几个包子。”
小胖子挠挠头, 傻笑起来。
顾风华一走进校门，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专门管纪律的教导主任眼尖，一眼看到顾风华，吼了一句，“你小子这学期别跟我惹事啊都高二了，给我好好学”
顾风华摆摆手，没有回头，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小胖子乐呵呵跟着顾风华，“对了顾哥，这学期不是分班了吗，我看过了，咱们在一个班。”
“嗯，”顾风华打了个哈欠，他这大清早就被家里那老头儿给叫起来了，昨晚刷题也没睡好，现在也没什么精神。
“我还看了，就那霍行也和咱一个班。”小胖子说道。
顾风华想了想，“霍行，名字挺耳熟的，谁啊”
“就”小胖子有些欲言又止，伸出两个根手指，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就那个瘸子。”
顾风华哦了一声，他就说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不过他也没见过这人，估计也没什么交流机会，“一个班就一个班呗，能怎么。”
小胖子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顾风华，含含糊糊应了过去。
这不是一个班不一个班的问题，问题是，霍行这人好像脾气特别差，他就怕他顾哥不小心和霍行擦出了什么矛盾，然后按照顾哥这性子，估计得打起来。
霍行他腿又不好，要是没打赢，顾哥还不得落下一个欺负残疾人的名声
小胖子叹了一口气，两人走到班级门口，小胖子已经如鱼得水的跑了进去，占了后排的位置，朝着顾风华挥手，“哥，这边”
顾风华看了一圈，正要走过去，肩膀突然被撞了一下，皱了下眉，转头看去，便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墨水浸染过一样，没有一点光亮，脸却是极为好看的，像是以前看过的水墨画，挺有韵味。
就是语气不怎么好。
“让一让。”
顾风华一愣，抵了抵后槽牙，没让开，自己先进去了。
班上来了不少人，原本的热闹像是突然按下了暂停键，不少人都偷偷往这边看过来。
顾风华，出了名的豪门，长得好看，只要没人故意惹他，脾气就挺好，成绩优异，在学校是受欢迎的典范。
霍行就一言难尽了。
小胖子看着顾风华坐在了自己后面的位置，倒也没说什么，毕竟顾哥不喜欢有同桌，他觉得挤。
顾风华看着刚才那个男生拿着一张a4纸，顶着众人的视线，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后排，在看见顾风华的时候，顿了一下，隔着过道，坐在了顾风华旁边。
小胖子噎了。
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成真了。
“顾哥，那什么”小胖子转过头，压低声音，“要不要换个位置”
顾风华一脸“你在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为什么”
小胖子看了一眼霍行的方向，这才注意到挂在书桌旁那个破旧的书包，心想自己刚才怎么没注意到。
顾风华看见了小胖子的视线，明白了什么，瞥了一眼旁边，“他谁”
小胖子比了个口型，“霍行。”
顾风华看他这样无语了，“说话就说话，老子又没学过唇语。”
小胖子迅速看了一眼霍行，“霍行。”
“哦。”顾风华明白了，然后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小胖子
小胖子看了一眼霍行，又看了一眼神情自然的顾风华。
这两人可算是学校里齐名的两个人。
只是一个天一个地。
但这么看过去，好像也没什么违和感
倒也不是小胖子担心太多，只是霍行的风评确实不太好。
不单单以为他是个瘸子，还因为这人的作风
一言难尽。
什么出入夜店，打架，喝酒，网吧
反正好像不该这个年纪做的事情，他都做过。
浑身都带着社会人的气息。
格格不入。
顾风华打了个哈欠，开学第一天，也没什么能做的，正课也没怎么讲，顾风华听着台上老师的唠叨声，就开始犯困，干脆趴在桌上，侧着脸打算睡一觉。
这一侧脸，才想起来自己旁桌坐着的人。
顾风华眯着眼，偷偷打量着旁边的人。
看着也不算健壮，还挺清瘦的，长得倒是挺高，穿的是夏天的短袖款校服，裤子像是短了一点，倒是成了九分裤。
鞋子
就是一双小白鞋，好像还脱胶了，估计就是几十块钱一双的那种。
不过
顾风华的视线又落在了这人脸上。
长得是真他妈好看啊。
“看够了吗”
顾风华一愣，立马将睁开的那一条缝闭上了，装作睡觉的样子。
霍行冷冰冰吐出这句话，扭过头看了过来，他面对过太多的视线，有嘲讽的，畏惧的，轻蔑的，或是同情的。
所以对于别人视线格外敏锐。
霍行看向旁边这人，他今天早上来的时候，看见这人从车上下来了。
一看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爷，没吃过什么苦。
浑身都像是带着光。
总之，和他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霍行心头嗤了一声，却注意到了这人微颤的眼睫，还有露在外面微微泛红的耳朵。
霍行眨了下眼，收回了视线。
顾风华装作睡得不安稳的样子，偷偷把脑袋换了一边，这才睁开眼，慢慢吐出一口气。
草，自己为什么要躲
下了课之后，顾风华甩着自己已经睡麻的手，面无表情，一旁霍行拿着水杯，估计是去打水了。
小胖子被拉去抱新书了，虽然分了班，但这个班里还是有不少人认识顾风华，所以过来打招呼的人也不算少数，顾风华靠在椅背上，手上笔转得飞快，眼睛却盯着后门的方向。
“诶，顾哥，这学期你住校吗咱没准能一个寝室啊。”一个男生凑了过来，问道。
“不住，没意思。”
一旁有人哈哈笑了起来，“顾哥放着豪宅不住，住学校做什么，忍受你的臭袜子吗还是忍受你七天不洗澡”
“草老子哪有七天不洗澡别污蔑人啊”
“那你的臭袜子怎么说”
“放屁那是上学期的事情了好吧而且是我不小心踩了狗屎，那不是我攒的袜子”
“卧槽那你那双鞋你居然不洗”
“我丢了”
“yue”
听着旁边男生起哄的声音，顾风华倒是转着笔，偶尔附和两句，听到好玩儿的地方，也会笑两声。
课间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上课铃响起，小胖子几个人都已经抱着新书进来了，旁边的为位置还是空的。
顾风华漫不经心的扫过那个破旧的书包，小胖子将新发下来的书放到了顾风华桌上，像是一只豚鼠，“顾哥你放心，你这几本是最新的，一点折痕都没有。”
顾风华哦了一声，随便翻了翻，“谢了。”
小胖子顿时心满意足的转过头了。
直到老师进来，课都已经上了二十分钟了，那个熟悉的人影才提着水杯，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报告”
讲台上的老师皱了下眉，正要发火，在看见霍行的模样时，却噎了一下。
顾风华也愣了一下。
人是好端端出去的。
结果湿淋淋回来了，衣服也脏了，看上去十分狼狈。
老师脸色一黑，“怎么回事”
霍行眉眼淡淡，“摔的。”
嚯，这得用什么姿势，才能摔出这种效果啊。
顾风华腹诽。
这老师显然认识霍行，憋了一会儿，“进去吧。”
霍行点头，回到了座位上。
顾风华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这人走路姿势好像更别扭了。
顾风华看着霍行还在滴水的头发，又瞧着这人面不改色的模样，心头感慨。
真厉害，要是他被人整成这样，他拼了命都要跟人同归于尽，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顾风华想着，一旁霍行却突然扭过头来，深不见底的眼睛瞅着他。
顾风华
这人是安了探测器吧，顾风华立马挪开视线，就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盯着讲台上的老师。
霍行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倒是和往常一样，他坐在角落，丢在他桌上的，大多都是有破损，或是脏了的书。
霍行也没多想，直接塞进了桌箱里。
顾风华觉得霍行这人奇奇怪怪，却又挺好玩的。
或许是因为他从霍行身上看见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才对他格外关注了一些。
不过也仅限于有一点兴趣。
他可不是什么圣人，也干不出精准扶贫这种事。
而且他觉得霍行估计也不需要。
而霍行这人总是神神秘秘的，逃课是常事，能够完好无损来上课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
他偶然问了一句，小胖子才说霍行一天到晚全是兼职，能来上课就不错了。
开学第一天能好端端在教室待一天，那简直就是有史以来。
渐渐的，他也就不怎么关注这个叫做霍行的人了。
直到某天体育课，他躲在小树林里偷懒的时候，看见了躺在长椅上，满头冷汗的人，才突然发现，他好像一直没忘记这人的眼睛。
黑色的，像是永不见光明的深海。
顾风华叼着雪糕，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喂。”
霍行捂着腿，明明看着像是没什么力气了，却在有人过来的时候，猛地睁开眼睛，盯住了顾风华，像是疼傻了，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松懈下来。
顾风华蹲下身，看见这人脸色苍白得简直像鬼，眼睫不知道是被汗水打湿了，还是泪水打湿了，看着平添几分柔弱可欺。
顾风华用冰凉的手指戳了一下他，“活着吗去医务室”
“不用。”霍行咬牙，吐出两个字。
顾风华哦了一声，他不爱多管闲事，站起身来，正要走，可走了两步，又听见身后压抑的，像是从喉咙深处不小心泄露出来的一丝痛呼，脚步一顿。
顾风华咬着雪糕的木棍，转过身，回到了长椅前，“起来。”
霍行抬眸看着他，估计是太疼了，眼睛上蒙着一层水光。
“别这么看我啊。”顾风华说着，像是拍小狗一样拍了拍霍行的脑袋，在对方脸色一变，像是忍着疼都要上来揍他之前，半蹲下来，“秉持同学互帮互助的原则，上来，我带你去医务室。”
霍行一愣。
面前男生的脊背其实并不宽厚，霍行握拳，锤了一下顾风华的肩膀，“多管闲事。”
“哦。”顾风华转过头看向霍行，咬着雪糕棍，看着有几分痞气，“我也能抱你去。”
霍行“”
顾风华转了转手腕，还真打算上手抱的时候，霍行咬牙切齿，“医务室没用。”
“你不去你知道医务室没用。”顾风华说着，“我耐心也不好，背还是抱”
霍行看着顾风华，对方背对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却突然在这种时候，生出了几丝久违的笑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才又开口。
“背。”
顾风华又蹲了下来，咕哝一句，“早这样不就行了，小少爷我从来没背过人，要不是看你是我同学的份上，老子才懒得管你。”
顾风华念着，在背上贴上一个温热的躯体时，话音顿了一下，抱着霍行的腿，稳稳当当地将霍行背了起来。
“太轻了。”顾风华有些诧异，“你是羽毛精吧。”
霍行“去你妈的。”
“骂脏话啊。”顾风华脚步一顿，“你现在人都在我身上，老实点。”
霍行不知道多少年没被人背过了，盯着顾风华的后脑勺看了半晌，中间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别盯我后脑勺，我怕你给我开瓢了。”顾风华往上抬了抬霍行，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啧了一声，“都是男的，你用得着这么嫌弃吗，我都没嫌弃你身上的汗味儿。”
霍行顿了一下，像是嗤笑了一声，慢慢放软了身子，趴在了顾风华背上。
顾风华轻眨了下眼，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
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霍行趴在顾风华背上，却觉得，好像也没那么痛了。
这小少爷倒是喜欢多管闲事。
要是换了他巷子里住的其他任何一个人，这小少爷不知道被骗成什么样。
“以后别多管闲事。”霍行说道，“离我这种人远点。”
“哈。”顾风华笑了一声，“怕被嫌弃啊，放心吧啊，我是社会主义接班人，没有阶级歧视的。”
霍行吐出一口气，冷汗涔涔，“像你这种人，就是被骗的命。”
“哦。”顾风华看到了前面医务室，上课时间，没多少人在，听见霍行的话，顾风华带了几分笑，“想多了吧，我家可是万恶的资本主义，想从资本家手里捞钱，没那么容易。”
霍行脑仁一阵阵抽痛，却还是嗤了一声。
“除非是我愿意被人骗，要不然没人能骗我。”顾风华说着，“就你这种，再修炼个几百年再来骗我吧。”
顾风华说着，身后却没了声音，一转头，就看见霍行脸色苍白，趴在自己肩膀上，生死未卜的样子。
顾风华
草，不会死了吧。
顾风华加快脚步，几乎是冲进了医务室，里面医生被吓了一跳，正要开口骂，就看见霍行脸色不对，连忙过来检查了。
结果霍行紧紧抓着顾风华的肩膀，医生扒拉着半天也没能把他扒拉下来，顾风华无奈，只能将校服外套脱下来了。
顾风华忐忑，“还活着吗”
医生“”
“想什么呢。”医生面无表情，“低血糖，营养不良，我给他输点葡萄糖，就是他这腿还是得去正规医院看看，伤应该有些年份了，还是要抓紧时间，时间拖长了，后遗症会越来越严重。”
顾风华点头，“没死就行。”
医生“”
顾风华看了一眼时间，干脆让医生开了两张请假条，就这么光明正大逃课了。
这可是他顾小少爷第一次出于同学友爱逃课。
他可真是个好人。
顾风华想着，拽了拽霍行手里的校服，没拽动，放弃了。
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儿似的，睡觉手里还要拽东西。
顾风华想着，拿出手机，关了声音，在一旁打游戏。
输了就看看霍行这张脸，心情好了又继续打。
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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