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筠六岁之前, 她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
她有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妈妈,还有一个总是笑呵呵,身形高大的父亲。
尽管生意很忙, 但每次到了幼稚园放学时间,他们中总会有人亲自来接她回家。
这时候,顾筠能收获全幼儿园小朋友羡慕的眼神她的父母永远打扮得最得体, 看起来最光鲜亮丽, 站在一群普通人中就像是鹤立鸡群。
他们手里会拿着棒棒糖,冰饮, 或是别的零食, 替顾筠接过小书包,牵着她的小手走向回家的路。
家里有香喷喷的饭菜, 有时候是来不及做饭, 妈妈亲手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煎蛋面。
回忆就像一面镜子,拂去尘埃,才发觉它已经悄然裂开一道缝,这道缝越开越大, 快乐戛然而止,平和宁静的镜面裂成无数碎片,化作伤人的利刃直刺过来。
好在顾筠早已习惯, 她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些暗器,毫发无损,继续语调平和地同纪瑶瑶讲下去。
忘了争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或许是在一个疾风骤雨的雨夜。
睡梦中的小女孩从床上醒来,听见卧室门缝外传来的争吵声,伴随着瓷碗碎裂在花岗石地板上的惊鸣。
向来温和的父亲嗓音竟然比窗外的雷还要大“陈青, 我再告诉你最后一次,不要再去见那个女人,你有为这个家想过么”
“顾闻庆,你有脸这么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你跟庄天慧搞到一起的时候,有想过我和小筠吗”
顾筠记得很清楚,到了这个时候,父亲脸上的盛怒便衰败了几分,语气也弱下来“我早就说过,那次出差是我喝醉了我心里只有你和小筠,我们才是一家人。”
轮到她的母亲不依不饶地冷笑“好一个喝醉了,你敢说你自己就没有半点歪心思”
“你”顾闻庆被她气得口不择言,“你在外头和女人乱搞,就算清白干净了”
“顾闻庆,今天我必须告诉你,我和她不是乱搞,我们是清醒地相爱,比你酒后乱性要高贵得多。”
说到这里,陈青脸上浮现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只有在认识她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是爱,你明白吗你不明白,对于你来说,婚姻不过是一桩生意,而我是最合适的合伙人,是你的最优选,你的顾家爱妻不过是虚伪做作的表演,就像是在商场上对那些合伙人展现自己的诚信可靠,可你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再计较着每一分利益,每一寸得失。”
说到这里,她面露厌恶“自从发现你出轨后,每一次和你同床共枕,我都只觉得恶心,你看中的不过是我的皮囊,我这一身揽财的本事,你在乎的也只是你自己,就算今天没有庄天慧,明天依旧会有李天慧王天慧,你苦心孤诣想要维持的不是这个家,而是你自己的体面。顾闻庆,少做戏了,拿出你的真面目来吧,至少这样还像个男人。”
陈青是一个优秀的生意人,平时少不得与各路货色唇枪舌剑,而此刻这些犀利的言语,化作利剑对准昔日的枕边人,亦逼得他节节败退。
顾筠听见一阵无声的沉默,许久之后是他父亲略显疲惫的声音“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怎么样”
“离婚吧。”陈青冷静地抛出颗原子弹,“财产分割有律师,小筠是我的女儿,她必须跟着我。”
“不行”顾闻庆当即否决,“她也是我的女儿。”
“你的女儿”陈青反问,“是你怀胎十月,还是你骨开十指生下她我辛辛苦苦生养的女儿,凭什么留下来做你们顾家的种”
她向来行事果决“你要是直截了当地同意,我的股权可以酌情多分你一些。”
顾闻庆当然没有同意,但陈青显然是铁了心,在那个离婚是件稀奇事的年代,她做下决定后便早早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放在顾闻庆的办公桌上等他签字。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由夏入秋,由秋转冬,陈青没等来顾闻庆在离婚协议上的签字,却等来一场夺走她性命的车祸。
在她的葬礼上,顾筠见到庄天慧挽着父亲的胳膊,也见到另一个经常出现在父母争执的女人。
她的确很漂亮,肤色苍白,举止间是读书人才会有的文静。
从始至终,她红着眼眶,却没有掉一滴泪,安静地在陈青的黑白照前鞠躬上香。
最后她朝角落里的顾筠走过来,俯身想要摸了摸和母亲有六七分相似的小女孩,却被她冷着脸躲开手。
女人一愣,轻声说了句“抱歉”,便步伐仓促凌乱地离开礼厅。
这时,顾筠身后传来议论声“这女的谁呀怎么没见过她”
“好像是陈总生前的一个朋友,叫拾梦来着,就是拾捡的那个拾。”
有些爱意看似被藏到最深处鲜为人知,却像是海底喷发的火山,竭尽全力地昭示全世界。赤红的岩浆在深蓝海面上流淌,与世俗的浪潮对抗。
这段漫长的回忆,说来太复杂,顾筠只是三言两语间,挑了最要紧的说给纪瑶瑶。
饶是如此,也震得纪瑶瑶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她该说什么呢
假惺惺地从话语中寻觅出蛛丝马迹,劝慰顾筠她的母亲其实还是很爱她的让她从那些破碎不堪的回忆里找寻温情
纪瑶瑶想不到这样做的理由,她只能从紧紧揽住顾筠的肩,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处“以后,我会一直陪着姐姐。”
顾筠倒是从容得多,掌心虚虚握住她的一缕柔软发丝把玩“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节,你和我一起去祭拜她,可以吗”
她可以吗
纪瑶瑶骤然被这句话砸得有些懵,她仓皇地点了点头“好。”
清明,总是细雨纷纷。
安放陈青骨灰的公墓在几十公里的郊区外,出发的时候街上的行人都还撑着伞行色匆匆,等午后抵达公墓,天色已然放晴。
石板路上的积水被初夏的风吹得干净得不染尘埃,似是特意为了迎接远来的人。
此处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若是瞧不见那些冷冰冰的墓碑,倒真是个散心的好地方。
大约是时值正午的缘故,就算是清明节,此时祭拜的人也不多,差不多每一道墓碑前,都已经摆放好鲜花。
顾筠带着纪瑶瑶,来到陈青的墓碑前。
这是第一次,纪瑶瑶终于得以见识到这个活在传说里的女人真容。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她笑得肆意,一头波浪卷长发搭在肩头,很是明媚。
纪瑶瑶将手中的白菊束放在碑前,瞧见顾筠拿出湿巾,将照片上的灰尘擦得干干净净。
她神色专注,似是隐约间在怀念什么。
纪瑶瑶很识趣地背过身,朝远处走去,给她留下独处的时间。
却不知在她走远后,顾筠对着照片轻声道“很漂亮,对吗”
“我想着你一直都很喜欢漂亮的人,就带她一起来了。”
当然,顾筠没有说出自己的私心她也很喜欢。
一阵风静悄悄地刮过,顾筠默了会儿,似是忘记该说什么。
半晌,她开口道“对了,我还给她做了一碗煎蛋面,不过做得不算成功,她好像不是很喜欢。”
“早知道,还是该认真向你学学的。”
顾筠回忆起很多事,譬如在她更小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们家还没有汽车,也是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陈青会骑着家里那辆老式自行车,载着她去公园玩。
有一次陈青下车的时候不注意,忘记后座的女儿,一个扫堂腿将她扫下了车。
三岁大的顾筠痛得哇哇大哭,陈青忙将她抱进怀里哄,却怎么也哄不好,最后自己也记得哇地一声哭出来。
她这一哭,顾筠反倒止住了哭闹,不解地看着她。
从此以后,每当小女孩有掉眼泪的前召,陈青便先垮下脸来瘪嘴,一副要掉金豆豆的模样,等着女儿安慰。
她去世时年仅二十六岁,风华正茂,放在今天,还是许多人眼里的小女生。
顾筠静静地将百合康乃馨花束放在石碑前,低声道“我原谅你了,妈妈。”
但是,还有些人,没有资格被原谅。
顾筠眼底乍然生出寒意“放心,那些害你失去生命的人,很快就会接受惩罚。”
纪瑶瑶没什么别的优点,唯一的特点就是心大,就连在陵园这种地方,也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她一会儿抬头看树下的蝴蝶成双成对,一会儿蹲身看地上的蚂蚁搬家。
看得累了,纪瑶瑶就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顾筠不知在墓前说了些什么,最后她指尖轻触墓碑上那张照片,似是笑了下,才起身离开。
顾筠走过来,看着望向自己的纪瑶瑶“走吧。”
“这就走了吗”纪瑶瑶起身,不禁又回头看了那墓碑一眼。
她总觉得,顾筠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顾筠反问“还没吃午饭,难道你不饿”
纪瑶瑶其实早就饿了,只是她一直没好意思说,听见她这样问,忙揽住顾筠的手臂“那我们吃什么我上次尝了一家味道很不错的粤菜馆,味道很不错,我们一起去吧”
还不等顾筠回答,她又懊恼道“哎呀,早知道应该先订座的,今天放假,肯定很多人用餐,搞不好还要排队”
旋即,纪瑶瑶一拍脑门儿“不对,都这个点了,应该也没多少人。”
顾筠一言不发,只是握住她的手,朝停车场走去。
此时,二人都没有察觉到暗地里有一双眼在看着他们。
顾斐然坐在车里,初夏的蝉鸣如此炽热,隔着玻璃往他耳膜里钻,闹得他脑瓜子嗡嗡响。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这才确信夏柚告诉自己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最深信不疑的姐姐,竟然和纪瑶瑶和不可告人的关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斐然回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纪瑶瑶在问前台关于顾筠的消息,第二次她从顾家楼上出来。
二人相处的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放映,每回忆起一点细节,顾斐然的脸色就更苍白几分,直至血色尽数褪去。
他真是一个十足的傻子,被自己喜欢的女人和他最敬爱的姐姐玩得团团转,却浑然不觉。
难怪顾筠还让他不要再去打扰纪瑶瑶。
呵,原来是不想被他这个局外人扰了兴致。
顾斐然双手握紧方向盘,他咬紧牙根,手背上青筋凸起,直至二人走远,依旧处于失神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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