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葵虽已离开,但绕在身上的藤蔓却因锁咒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将昔川君缠得紧固,眼下便是寻死也不能了。
心中想着如何脱困,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直到头顶被枝杈扎出来的血顺着耳鬓流到嘴角,一股咸腥之气才让他注意到捆在身上的那些藤蔓如尖针一样刺破肌肤,插入身体,自己则早已是遍体鳞伤。
他紧闭着双眼,聚力凝神,想着叶葵最后留下的话,天眼未开,元灵受困,天眼对于凡人来说就是一把开启灵识的钥匙。
所以,只要开启天眼,打破冥君在凡人身上留下的锁咒,便可以施展术法。
心中豁然有了一丝希望,却又被立刻抹杀。开天眼需要闯三观,而突破三观需要很长的时间。曾经在流光溢彩的庇护下,完全静定的状态中都未能破观,如今身处慌乱之境,心底泛起山涛海啸般的巨响,耳边刮过白浪掀天的狂风,昔川君更是不知能否闯观成功。
就算希望渺茫,哪怕再有百观要闯,对于此时孤立无援的大王子来说,也只有冲破锁咒,元灵出体一条出路。
叶葵嘴上说着不能帮忙,实际上已经在暗中指路,这些困体的藤枝也是其故意留下助开天眼的定身之力。当一个人身体上受到强烈刺痛时,便很容易把分散的心念聚焦在一处。
调息凝神,昔川把冥君装满了心轮,心中再容不下其他任何杂念,只有冥君,只有离开兰屏苑之前眼中留下的最后一面。幻想中,冥君周遭的一切乱象开始淡化,昔川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即便是冷风袭身,即便是炽热炙心,也无法打破在昔川心轮中凝聚起来的少年之象,安然静定的笑温暖如春,清晰可触。
就是这样一抹至简至纯的微笑居然带着昔川很快闯过了寒热双观。
最后,可怕的白骨观终于来了,这是昔川此前从未经历过的第三观。本以为眼中会呈现出万恶之相,像南冥禁地的鬼魅缠身,像那三头巨蟒的血盆大口,然而想象中的一切全都未曾出现。
在他眼前没有凶煞袭身,有的却是冥君笑容的渐逝和伴随而来的灵身溃散。
原来,失去冥君竟然就是昔川心底最深的恐惧,而年少就学时未能历经白骨观也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这样一个少年走进他心里。
前两观都未曾见的汗水,在第三观淋漓而至,混着鲜血流遍全身。隔着记忆都能感受到,昔川君是真的怕了。他奋力地想要伸出被捆住的手,去抓住消散在眼前的冥君,挣扎的手掌被藤条穿透,面对这刺骨钻身之痛,他依旧是麻木无感。
静
万念止息的静
静到世间万物都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指尖的抽畜声,发根的颤抖声
而冥君就那样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在昔川眼前消融,散去
这一幕似曾相识,却又那样遥远,许多年后重溯这段记忆的我早已是泪流满面。
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昔川君为何会对冥君有这样强烈而深刻的感情,但我敢确定这份感情是真实不虚的,是无法逾越的。
世间会有许多人的白骨观都是死神,但他们眼前的冥君是来,是死亡降临的惊恐,却唯有昔川一人的白骨观是冥君的去,是与死相离的惧怕。
闯过第三观的那一刻,昔川君的元灵已经冲破锁咒,他成为了全郪国非借助外法成功开启天眼的第二人。
我曾经问过他闯三观的感受,昔川君只用两个字便道出了真谛相信。
无论是相信自己,还是相信他人,破观的法门只有一个,便是坚定心念。面对寒热考验,你要相信自己能够承受,面对恐惧,你要相信给你带来恐惧的相是虚假的,唯有你的内心认定才是真实的。
这个世间,一切力量都来源于相信。
脱离胎身,昔川再无旁念,没有去解困自己的身体,而是迅速驭起剑灵,带着更强百倍的坚定一剑劈开了兰屏苑的法壁。
蜂拥而至的猎灵军已经完全不被他放在眼里,一道剑灵筑起的法障,将如风如雨般射来的光箭反弹回去。
这斩灵剑认了主人一般,无需外法操纵,便将昔川守护其中,挡住了所有法器的攻击。
破门而入,昔川阔步前行,猎灵军手中的箭仍在不间断射出,却无法伤其分毫。斩灵剑将那些杀戳与攻击化成了星火,护主前行。
立于地面的升降台上行,塔顶处一个耀眼的亮白色花苞飘然坠落,正是童夫人藏身的雀丝法界。
昔川心中闪过郁晚空临行前交待他的最后一句话“杀了童似”,更准确的说这是冷沦放留给他的话。
虽然大王子与芙蓉庄和童夫人素来无怨,但一路碾杀过来,只要是阻碍解救冥君的人,他断然不会再心存一丝怜悯。在这一刻,他眼中聚起的凶暴之气甚至连冥君都未曾有过。
昔川君举起斩灵剑,与雀丝花苞相错而过之时,剑走龙蛇般的十连斩将法壁破成了漫天飞舞的花瓣状碎片,芙蓉塔中霎时间花如雨落。纯透的白色反衬出光箭的紫色与金色,这般景象仿似冥君曾经在人间鞭出的烟花一样,竟然美得琉光绚彩,斑斓玉映。
童夫人的灵身早已被斩碎得辨不出模样,唯有那飘零的红色法衣碎片,像一朵散在风中的红色芙蓉花,彰显着兰屏苑第二任尊者的身份。
昔川君盯住落下来的碎片,寻找着梦绕魂牵的踪迹。虽然斩灵剑可以碎断一切法器,但隔着如此强厚的雀丝法壁,十连斩恐怕也无法将其损毁。
这时,地下水牢的法门旋转开启,那七彩琉琉般的梦绕魂牵果然完好无损,随着飘落的碎片下落至水中。昔川飞身赶到时,法钗已经消失在一片黑寂之中。
墨法封门,水中被投放了大量墨烟,眼前是让人窒息和绝望的暗无天光。空中的墨烟尚有鼓风石可以驱散,但水中则不同,若是不流通的暗河死水,墨烟也会凝滞在那里,无法散去。
昔川君纵入水中,使用冥君亲授锁位分身之法,将自己分成了与河底沙粒同样数量的分身。
如此高法即便是冥君也要先静定十二个时辰,才能成法。而昔川君却只在瞬间完成,这当然是取决于他对找到法器的坚定。
当一件事或一个人可以完全超越自我时,世间就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之法,心无旁骛,所行所做,通达顺畅。
元灵之身分化成暗河沉沙,变成无数只眼睛同时寻找梦绕魂牵。
在河底,昔川君看见了一具蓝晶石棺,里面陈放着童夫人的尸身和那个只在张司军记忆中见过的冷沦放。童夫人与冷沦放皆身着红色喜服,死得像是新婚一般。她该是知道自己气数已尽,便早早将胎身与亡夫合葬在一处,而那支梦绕魂牵的钗灵已经落回到钗体之上,此时正被夫妻二人同握于手中。
昔川收回分身,潜入水底,对着冷沦放说了几句安息的话,便想以剑灵劈棺,怎料得没有剑身,蓝晶石棺却生硬得断斩不动。想不到,最后一步还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也只能元灵归位,以胎身持剑再入水中。
当满身血伤的大王子浸入这冰冷的河水中时,殊不知是怎样的刺骨之寒,钻心入肺。
然而,外在的一切疼痛早已被抛开,昔川君长吸一气,带着支离破碎的身体潜游至水底。力气将近,神智涣散,他把体内最后一丝气息留给了挥剑的刹那。
闭气举剑,一道寒光刚刚散出便被墨烟吞噬,但此时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斩灵剑劈开蓝晶石棺。
伴随着嘴角溢出的最后一股气泡缓缓上升,水下,河底,深处,轰然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浮动的波光迅速扩散。光明驱赶着黑暗,将整个暗河照得透亮。
被强大推力撞出水面的昔川君终于在窒息的边缘获救,恢复气息与神识,看见自己弃了灵剑从两具尸体手中夺下来的梦绕魂牵,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成功了。
法钗已然碎裂,钗头之中灵力涌动,砰的一声轰然暴开,扑面而来的七彩碎片散落在水中,斑驳了昔川君如星如月般的双眸。
这件牵魂造梦的法器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止息之处啼出一声来自远古的鸟鸣,颤得人黯然心伤。
精疲力竭的昔川君再无力支撑胎身,但那一刻他还没有见到冥君无恙,他不能沉睡在水中,他要前往南冥禁地,他要去救站在自己心尖上的那个少年。
就在此时,沉寂的水底涌起一股急流,心心念念的十方冥君便被这活起来的暗河之水裹挟而来。
昔川君就像一条久旱得水的鱼儿瞬间打起精神,弃了重伤的胎体,以元灵之身迎向冥君。
希望,可以让人再生力量,昔川的逆行在被墨烟滞住未散的法器余光中牵引出一道七彩虹霓。
每一次你的到来,都是一场惊艳。
这是后来冥君形容昔川最美好的词句,如是一个美妙的人啊,即便万难缠身,依旧星芒四射。
昔川终于触碰到了冥君,那个法息微弱,心力将尽的少年,被他不顾一切揽在怀中。
二人于这琉璃水界颤抖相拥,仿若死后重逢,那一刻,生与死变了滋味,逆转了方向。
一路走来,昔川几经危难,都是冥君给了他生机。他用自己向死而生的心解了世人一直困惑的生死之道何谓生,死至深处便是了。
昔川的唇掠过冰冷的河水携着多情与温柔吻在怀中少年的额上,水中渐次散开的七色迷光映晃在两个灵魂身上。
这冥界的神啊,终究还是需要一个凡人的救赎。而这凡人的眼波流转之中,所见却没有拯救世界的骄傲与炫耀,有的只是无尽的怜爱与疼惜。
在冥君眼中微不足道的“情之一引”才是这世间能够超越生死最强大的术法。
当万法不通,无路可走之时,唯有情引才能冲破一切困束,坚守即是王者。
或许,这便是人间最为难解却最是强大的那个字,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