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殿被大火烧没了样子, 终于在火势快蔓延出殿时,宫里来了人灭火。
吵闹,抽泣。裴慎什么也听不见, 他抱着江无阴, 看着宫人将傅酒的尸体抬走。
江无阴蜷在他怀里, 望着他们抬走傅酒那刻, 小小的身子突然站了起来:“阿娘放下我阿娘”
那些个宫人个个阴着脸,全然当作小无阴不在似的,多和他说几句话的也是:“小殿下, 我们在帮你”
小无阴浑身发着抖, 被几个人挤在地上, 他望着眼前的火光,再也没有说话。
好在裴慎抱住了他,并抱着他坐在树下。
两人蜷在树下, 眼前一片混乱, 裴慎抬指将小无阴脸上的灰揩去,这才发现小无阴咬着牙,眼里噙着泪。
火光渐熄, 裴慎想起刚才抬傅酒的那群人, 站起身来想去问问情况, 谁知小无阴攥着他的衣袖,以为他要走。
裴慎笑了笑, 蹲下身来摸了摸江无阴的头:“我只是想去看看情况。”
小无阴看着裴慎, 红着眼眶依旧没有松手。
终于,小江无阴带着哭腔问他:“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小无阴笃定了他要走,但是也别无选择,就像他阿娘一样, 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他。
他小小的内心居然只有这么一句。
他不奢求。
“。”裴慎笑了笑,院里人流拥挤,可他此刻什么也不想注意,一眼望去,似乎只看得见小江无阴立在自己面前,像簇小小的星火。
时光流转,他似乎又想起了最初见江无阴时,他说的那些话。
恍惚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就说个暗语吧”
裴慎的语气柔和下来,江无阴抬起了头。
很久很久以前,裴慎被江无阴逼问的时候,只觉得这是个无意安排的情节。
“日后我们一定会见面的。”裴慎伸出小拇指来,轻声道,“我不会骗你的,你若不信我,就和我拉个钩。”
小无阴听他那么说,伸出小指和裴慎勾在一起:“那你不许骗我。”
“不会的。”月色深黑,只剩下裴慎的一句话,“记住了江无阴”
江无阴见他还有要说的,便凑过去,只听他说:“八百标兵奔北坡。”
八百标兵奔北坡。
江无阴喃喃道:“八百标兵奔北坡”
小江无阴像个雪玉团子,裴慎抬手摸摸他的脸:“江无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尾音刚落,天地间骤然变化,狂风呼啸,倾盆大雨滴落在裴慎脚旁。
裴慎环顾四周。
小江无阴早已不见,裴慎立于漆黑树林,豆大雨珠打在树枝上,这个地方很陌生。
他转头,金色剑刃划破天空,在空中扯出凄厉的叫声,一道道金色身影在树林里穿梭,远处一人手持金刃,面前有个人。
那人手中一把普通的剑,一身黑衣,在这树林间沉默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裴慎想起来了,这是他和江无阴分开的那天。
“江无阴,你就这么想死吗”司马渊冷笑,注视着眼前的江无阴,江无阴那时腿未完全好,手中剑拦住了司马渊的去路。
江无阴没有说话。
司马渊笑了,他打了个响指:“等把你杀了,我再去解决他们也不迟。”
树林里步出几个金刃卫,司马渊森然道:“杀了他。”
金刃卫听令拔剑,江无阴跟他们硬拼,金刃卫数量太多,江无阴剑术好,还能和他们周旋,司马渊见他们不分上下,趁江无阴不注意抽出剑直接刺穿了其胸口。
江无阴未留神,那一剑直接刺穿他的胸口,看得裴慎呼吸一滞,他想上前阻止,却像被什么缠住般,动弹不得。在方才那个梦境他还能有所动作,而在这个梦境他却只能旁观。
这是什么意思
雨水鲜血混杂,司马渊抽回剑时,江无阴倒在了地上。
江无阴摔在地上,他就像地上一摊烂泥,雨水滴在他身旁,顺着鲜血缓缓流去。司马渊看也没看他一眼,越过他往前去。
过了会儿,司马渊似又想起什么,微微皱眉,看向江无阴:“陛下说怎么解决他”
有人道:“陛下说,找到血灵兽之后怎么做就看大人自己的了。”
司马渊眉头微皱,看了江无阴一眼,冷笑声:“看我自己那行带走。”
“老大,咱们要把这小子带带去哪儿还不如就把他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另一金刃卫随口说了句。
司马渊冷笑:“扔在这我看你最近是太轻松冲昏脑了,江无阴可是巫族人。”
世人只要涉及长渡国,谈之色变,长渡国是个神奇的国家,连带着他的族人巫族也神秘莫测。
长渡国历来有一个传闻,所有巫族人,但凡是因怨因恨而死的,其死后都会化成鬼戾,或者极其可怖的怨魂。
据说,长渡国的地下,封印了无数因怨而死的怨魂。这些怨魂无处可去,据说被长渡国那些巫人做成了傀儡,埋在地下蓄势待发。
嗜血,爱杀戮,没有任何感情的傀儡。
这个传闻不是虚无,曾有大江道士专门去寻找巫族傀儡,几年却不见其归来,江帝派人去寻,最后被找回来的,只有一具那道士的尸骨。
但若这个传闻是真的,为何长渡国被攻灭那日,却迟迟不见这些傀儡身影。
这些傀儡究竟在哪里
是真的存在吗
风雨交加,闪电从空中闪过,司马渊让金刃卫拖着江无阴,往树林深处走,所过之处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
穿过树林,他们来到了一个漆黑无边的地方。
这里很荒凉,裴慎从未见过如此荒凉之地,吐着蛇信的蛇在暗处盯着往这里来的人,这完全不像人待的地方。
破败不堪的石碑上,刻着三个触目惊心的红字碎魂冢。
碎其魂,令其永灭,不得超生轮回。
长渡国灭,无数巫族族人惨死,江怀为了不被那些冤魂侵扰,特意叫道士来设下阵法,困住那些冤魂,让他们永远封印在这里。
江怀竟然用这等下作的手段。
碎魂冢阴冷气寒,司马渊不愿靠近,叫人将江无阴扔了进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众人都清楚这碎魂冢的来历,若人死在里面,魂魄将会被永远困在里面。
金刃卫纷纷离去,江无阴被黑夜淹没,粘稠的血粘在他衣角,他像一朵被随意丢弃的花,散落在地上。
只是这浓稠的黑夜中,江无阴嘴角忽然淡淡一牵。
那一刻,裴慎忽然想起司马渊刺江无阴的时候,江无阴并没有躲。
江无阴流了太多的血,将这片深色的土地染成了刺目的红,雨由大渐小。
在紫鸢梦境里,裴慎能感受到梦境主人的情绪,之前百灵殿着火时,裴慎感到了江无阴的无助,绝望。
但在此刻,裴慎感受到了江无阴微弱的气息下,一种强烈的意志支撑着他。
裴慎能强烈地感受到江无阴此刻的情绪。
他想,他不能死。
有人在等他。
江无阴浑身是血,可他依旧支撑着起身来,雨水和鲜血交织流下,周围黑地不成人样,瞧不真切。
他用尽力气割破手腕,任由手腕上的鲜血滴落进深不见底的黑里,似乎并不觉疼。
这些黑色的,看不清的,都是紧挨着的黑色花朵,异常诡异。
这种花裴慎从未见过。
鲜血滴落在这些黑花上时,被其吸收,黑花吸收了江无阴的鲜血后,竟开始缓慢绽放。
黑色的花在漆夜里盛开,点点绯红在黑夜中亮起,黑夜被红海淹没,天崩地裂。
夜里,似有生命绽放的声音。
不知从哪而来的声音令人发怵,像是什么被层层剥开。
眼前风卷,卷起数粒尘埃,天空抹上了层血色,耳边那个什么被剥开的声音愈演愈烈。
裴慎什么也看不清了。
风声,雨声夹杂在一起,裴慎视线模糊,只看得清碎魂冢上,被禁锢的灵魂在黑花绽放时飘出。
裴慎真切地看见,那些魂魄有小有大,就像人类一样的小孩老人,那一瞬间,裴慎似乎看见了曾经的长渡国子民,他们就如同最普通的寻常百姓一样,在那个国度里过着最平常的生活。
刹那间,风起,夹杂着刺目的鲜血,将那些魂魄裹挟,最后一缕缕魂魄变成了一个个身着紫袍的人。
裴慎惊愕。
是那些傀儡军。
他们落地,以最虔诚的姿势落在江无阴面前,那些死去的长渡国子民,最后用这种方式守护了他们殿下。
鲜血顺着江无阴手腕滴落在花上,他在用自己的鲜血,去唤醒这些沉睡多年的灵魂。
随着黑花的绽放,花蕊伸长缠上江无阴的手腕,化为了七条血痕。
一条血痕,代表一个月。
将冤魂做成傀儡,代价之一是结契者的寿命。
江无阴的眼里火光迸现,望着漆黑的夜,他嘴角的笑意味不明,像是嘲讽,又像是走到尽头的凄凉。
裴慎有些站不稳,天又变了色,眼前是明亮的乌金殿,他站在殿内,窗外是自己和阿香在聊天,江无阴坐在桌前,注视着他们。
江无阴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从抽屉里抽出个本子,那本子裴慎从未见过,却从翻看的程度来看,用了有段时间了。
江无阴翻开本子第一页,上面的字透过金色的阳光闯入眼里,裴慎觉得心揪了般地疼。
江无阴往下翻,几乎每一页都是同样的字,落笔时间都不同,逐页翻过,已经写了一半,上面写的都是:
今天还想再陪你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