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只野鸭子拍着麻色的翅膀落在水上, 口中发出嘎嘎的声音,仿佛在呼朋唤友,来此地共享美餐。水里面不时发出鸭子扑棱地头朝下破开水面的声音, 两个红色的脚蹼在空中乱蹬, 没几个呼吸, 鸭子就翻出了水面, 水珠如在丝缎上滑落,没染湿半体, 麻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折射出荧光的五彩。
一条小鱼叼在扁平的鸭嘴里,鸭脑袋上扬, 脖子鼓起又平复,鱼就不见了踪影。
水边油绿的草地旁,搭了个简单的遮阴棚,高挑的棚子下铺了草席,草席上几人席地而坐。
杨久坐在边角,手持简单的鱼竿一根树枝上绑了一根鱼线, 鱼线上没有鱼钩, 就绑了一条蚯蚓。鱼线垂下半天, 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 杨久直勾勾盯着水面, 她就弄不明白了,明明有很多鱼在鱼饵旁绕来绕去, 为什么不上钩
刚还夸下海口, 请大家晚上喝鱼汤
要不要待会儿弄个网子拉鱼给自己挽尊
杨久好烦啊
老汉看着耐心的杨久, 心中暗暗点头,沉得住、稳得住,难怪满幽州交口称赞, 果然非寻常人。
杨久如坐针毡,心里好烦哦,这些鱼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她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调整了下心情,侧头看向老汉,“先生刚才说可以把地下水引出来”
老汉姓葛,单名滔,号迟来老叟,他睁开了眯着的眼睛,充分表现出一个老头儿的耳聋眼花,“我说过”
杨久笑了,“老先生肯定说过呀,你看我们这儿这么多人,大家都听见了。对吧”
其他人点头。
葛老头咦了下,挖挖耳朵显得记性很不好的样子,“是嘛年纪大了,脑子不行,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不作数不作数。”
杨久好气,这哪里是来挖井的师傅,这压根请来的是一个赤脚郎中她不断看向石老大,想知道究竟哪里弄来的师傅,怎么不干正经事儿啊,在这儿给她打哑迷。
石老大两条粗黑的眉毛拧着,他半站起来准备与这老头儿好好说说,一开始请来挖井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见到了公子后变得神神叨叨起来
老叟脸孔黝黑、身体干瘦,看着就是常年在外面走动的,石老大的靠近他丝毫不怵,反而笑眯眯地看着这没了一条胳臂的后生,“我看你面有红光,额生细发,约莫是家中有喜,事关后嗣。”
石老大微愕,手情不自禁地摸向额头。
“先生,此言,何意”
葛老头又不吭声了,低头去摸自己的褡裢,从里面摸出好多块石头。
像是摆摊子一样一块一块地摆在身前,每摆一块都用掌心仔细擦过去。
杨久放下鱼竿,调整了自己坐的姿势,看着这些石块陷入了思索。
这些石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但有个共同点就是上面都有水生物的化石,不是鱼就是螺,亦或者鲎还有卵圆型或者椭圆形的虫类生物,杨久想了想,“三叶虫吧,好像。”
“公子认识此物”老叟猛地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杨久。
杨久卖了个关子没有回答,“老先生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老叟笑了笑,小娃娃和自己卖关子呢,“地上捡的。”
杨久鼓鼓脸,“我怎么捡不到。”
“那是你没有仔细看,不弯腰、不低头,地上有金子你都看不着。”
杨久说“我能看见,金子发光的。”
老叟,“晚上。”
“穷让我眼神锐利。”杨久理直气壮地说。
葛滔愣了愣,忽而干瘦的手掌拍着腿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这个娃儿当真有趣,有趣。”
杨久跟着笑了笑,小乙趋步走到她身后,凑到她耳边耳语了一番。
她神色微变,看向老头儿的目光不同了起来。心中下定决心,杨久突然站了起来,面朝着老头儿站着,她双手交叠于身前,朝着葛滔深深长揖,“老先生,你是有大本事的人,在引水这事上请不要戏耍我等了。请先生看在烈日焦灼、幽州旱地千里的困苦上,为此地百姓寻来甘泉。老先生左言他顾,言不及里,是觉得少了什么,心中不满吗老先生尽管提,只要我杨久能够做到的,一定照办,绝无二话。”
其他人也都站了起来,跟着杨久作揖。
葛滔笑着抬手摸自己无须的光下吧,脸上的褶子透露出高深莫测, “小女娃怎么觉得我是个有本事的,我说不定欺世盗名、沽名钓誉、装神弄鬼呢”
“先生一路行踪都有迹可循,要是做鬼,早就宣宣扬扬,而不是现在这般默默无声。”
老头儿来了后,杨久就吩咐张济去查查他的行踪,看看这老头来到田庄应聘挖井后都做了什么。刚才小乙在她耳边说的就是调查结果,老头来了后就四处在走,以天为盖地为庐,风餐露宿,到处勘察地形地势水文,放羊、割草、犁地等人看到他,都觉得老头儿是个怪人。葛滔不是一直在野外,他也进村子,与上了年纪的人交谈。
这是个脚踏实地的实干家。
杨久歉意地说“不瞒先生说,我让人去调查了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杨久深深佩服。”
老头儿看杨久的目光越发欣赏。
他是幽州发生痘疫前到的,彼时幽州已经封城,外人特别是外乡人无法进入,城内情况只有零碎传出。那时候,城外是人心惶惶,唯有小小田庄井然有序、不动如山,他一时好奇走了进去,就接了挖井的活儿。
越是待下去,就越是对田庄的主人好奇。
待城内传出有了根治牛痘之法,他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
“女娃娃坐下来说话,老头子脖子不好,仰着难受。”
葛滔招招手,心里面挝耳挠腮地想知道三叶虫是什么,“你倒是说说,这些石头是什么”
杨久从善如流地坐下,“化石,石头上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生物,那时候还没有人呢。这个应该是三叶虫,老先生发现这些,证明这一带以前是大海,后来山川变化,大海变陆地。”
为什么有存储量丰富的煤矿了,应该有解释了。
老头儿抚掌说“你说是大海,我以为是湖泊,这些湖中鱼虾是湖泊干涸后遗留在石头上的烙印,你管它叫化石,骨骼转化为石头之意我沿着这条河,走遍左右各处,听到一些口述传闻,这条小河于五十六载前干涸过,干涸了近十年时间重新涌水,一夕之间出现,犹如神仙搬运过来,本地流传仙子沐浴的故事,你知道吧”
杨久摇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那以后你问问,挺有趣。”
葛老头从褡裢中摸出执笔,拿着墨条准备在小砚台上磨墨,砚台上干的,他tuitui两口弄湿了要磨墨。
杨久抬起来要去磨墨的爪子蜷缩了起来
她硬着头皮说,“老先生,我来吧。”
“不用你脏了手,我磨几下就行。”
杨久把爪子收了回去,“哦。”
葛滔惊讶了,“你就不做做样子。”
杨久尴尬地挠挠头,“我、我不会啊。”
“哈哈哈哈,你这娃娃有趣,有趣。”
葛老头果然下就磨出了墨,沾了点墨就用那根快秃头的毛笔在纸上写。
纸上已经有大幅凌乱的图画和字迹,外人别说看懂了,上下左右在哪里都摸不清楚。
在一条蜿蜒的细线上又重重加粗,葛老头说,“这就是我们现在身边这条河,我下水看过,地下的涌水口没法断定究竟在何处,我大概判断了几个方位,还没有一一去查验过。”
他在粗线上点了几处,“我断定地下水脉很深,依据就不一一解释了,最直观的便是地表的情况,如果很浅,那肯定会惠及草木,不会像现在这般焦枯。因为水脉地处太深,我一时间没法断定它的走向和方位,凿井极有可能做无用功,故迟迟不敢动手。可惜了,如果有帮手就好。”
“老先生要什么人,我去寻来。”
葛老头摆手, “不是人,我知道有一种荆棘根系极长,朝水的方向生长,可以以此判断水脉的方位,但可惜,小老头走了许多地方,始终未寻到书中说的这种荆棘。”
书中记载,那种荆棘丰年时冒出地面的部分很少,一旦冒出,那此地便有大旱。
他走南闯北,一生见多看多就是还未亲眼见过这种荆棘,故北境大旱后他便来了,还一路走来了幽州,整个北境最偏北的地方。但书中记载极少,语句含糊不清,弄的他很难断定究竟哪种才是书中指的那种。只要让他找到,他就可以补全书中缺失的内容,留给后人以观。
杨久追问,“老先生你说说,那种荆棘有什么特点,长什么样子,我们这里人手多,散出去找,肯定能够找到,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
“外观和寻常荆棘没什么区别,就是根很长。”
“要挖出来才能够分辨吗”挖的话,找起来更麻烦,杨久开始想怎么简化过程。
“先生你再想想,还有别的特点吗比如颜色,气味,形状,伴生生物等等,只要有一点,我们就好找了。”
葛滔拧眉思索,半响惭愧地说“年纪大了,记性不如年轻的时候喽。”
这可不是他假装和自谦的,就是在感慨时光流逝、年华不再、身躯衰弱老了老了,老喽。
杨久不好逼太紧,老头眉间的疙瘩结得老高,脸上皱眉团缩,看起来像干瘪菊花了。
她挽起袖子给老头倒了一杯槐花蜜水,“老先生喝点水,甜一甜,说不定脑子里歘地灵光一闪,欸,原来忘记的是这个啊,你就想起来了。”
“娃娃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妙语,我看你们幽州方言有许多奇特之处,我乍听到,琢磨许久才弄明白。”
葛滔接过了水杯喝水,刚好入口的温度,甜甜的滋味,使得潇洒自在一生无牵无挂的他心里面嘀咕了起来,要是他早年间按照师弟说的找个地方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孙女儿也有这孩子这般大了吧。
他的视线慈爱地落在杨久身上,女娇娥偏作男儿装,哪里能够掩盖她的俏丽,顾盼之间流露出来的灵动令人错不开眼。
看到她发髻上簪了花,葛滔笑着摇头,到底是女儿家,就算是穿了男装依旧不忘打扮。
倏忽间,他脑子里真如杨久说的那样灵光一闪,耳边是歘的短促声音。
“娃娃,把你头上簪的花给我。”
杨久纳闷,但照做了,“老先生是想到了什么吗诶诶诶,先生别吃啊,脏”
她抬起手阻止已经来不及,手悬在空中缓慢落下。
葛洪咀嚼着花,“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味道。”
杨久干干地笑了笑。
啥味儿她的头油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