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香引燃后的白烟萦绕在马车内, 暖炉虽不曾运作,但特意钉死在车内的棉被还是起到了保暖的作用。
顾以昭穿着厚重的黑熊裘衣,还戴了顶暖帽, 整个人几乎嵌在了熊皮里。
路途颠簸,加上赶路速度较快,马车不时便震动摇晃一下。
可车内的顾以昭却好似一座雕塑,任凭外界如何干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其他人并没有看到, 熏香的白烟随着他的呼吸进入肺部, 无形的药力继而扩散至四肢百骸, 像是在干涸的土地上洒下一片雨霖, 渐渐唤醒蕴藏于深处的生机。
突然,顾以昭睁开了眼睛, 猛地拿起痰盂, 呕出了一团又一团乌黑腐臭的血块。
在吐完后, 他的身上就像是被雨水淋过一般湿透,可面色瞧着却红润了些许。
马车内的动静被门外的商队成员听了去,忍不住感慨。
“这小薛公子看着瘦弱娇贵,不成想是能吃苦的, 每天咱们赶路的时候都要吐上那么两回,偏偏一声抱怨都没有, 真厉害啊。”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俺这大老粗都替小薛公子觉着辛苦, 他受下来了不说,身子骨瞧着竟是比一个月前利索了。”
顾以昭已经跟着福桃商队赶了一个月的路,为了照顾他,福桃商队长施大福特地寻熟人借了辆更保暖更舒适的马车。
拖着被毒害过的重病之躯赶路自然无比辛苦, 哪怕这马车坐起来比施大福本人都要温暖,可顾以昭还是险些没了半条命。
但他忍了下来。
商队里备了些常见的草药,也有人参灵芝等补物,更不乏大户人家喜欢的熏香。顾以昭会根据需要买下,总归他一个人也用不得多少,施大福看他可怜,还会以成本价卖给他。
至于他需要但是商队存货里没有的,他就委托施大福在赶路的时候注意一些,看到了便顺手摘下。
他根据自己的身体状况给自己调配了一些清毒药,每天晚上商队驻扎修整的时候花钱请人帮忙煎熬出次日一整天的份,要喝了便热一热,再以熏香和人参灵芝等补物吊着自己的气。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又锈迹斑斑,即便修炼一整天也不见丝毫收效,但他还是就这么坚持着,如今身子骨倒是比一个月前好上许多。
身体好起来后再修炼慈悲净妖录,自然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冬天的天色暗得迅速,约莫下午四点,施大福便指挥着众人开始扎营。
“这几天大家都注意着点,咱们就快出大周的国界了,指不定路上会遇到什么污秽东西,护身的东西一定要戴好就算是拉屎撒尿也不能离了其他人的视线,只准用恭桶听到了没有”
商队成员“听到了”
也有人笑道“施大哥你就放心吧,咱们都不是刚出来的毛头小子了,这点规矩哪会不晓得你这话说的我们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施大福没好气地朝对方瞪了过去“提醒再多都不过分你们啊,别喝凉水,也别吃生冷的东西,万一闹肚子了,到时候拉得噼里啪啦,臭到的可就是同帐的人。”
“嘿俺记得上一次铁子就吃了路边采来的野果闹了肚子,那臭的,恨不得拿个塞子给他拧紧了怕不是那些脏东西闻了也要被恶心走”
“都记住了啊,谁要是闹肚子,就让兄弟用木塞给他塞上木塞从哪儿来,咱也就不用多说了”
一群人顿时就着屎尿屁的话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间或便扯到那些男人的那些事情上,人群中时不时发出一阵粗放的哄笑声。
总归眼下也没有什么姑娘家,这群常年混在一块儿的汉子倒也没个讲究,什么话都敢往外面蹦。
施大福无奈,走到顾以昭的那辆马车旁。
“小薛公子,那群粗人的污言秽语你别去在意。”
顾以昭轻笑着说“弟兄们笑得开心是好事儿。施大哥累了一天,不若进来歇息一会儿”
“那我就不客气了。”
施大福也没多推辞,走进了马车内,嗅得熏香与热茶的气味儿,忍不住松了口气。
“租了这辆马车果真不亏,我虽不通医术,但看小薛公子你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可是习惯了”
顾以昭点点头,从衣服底下拿出一个裹着毛皮的葫芦,给施大福倒了一杯热茶“是挺习惯了,施大哥喝点儿热茶暖暖身子吧。”
一杯姜茶下肚,施大福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身上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顾以昭复而问道“适才我听大哥与弟兄们说起了污秽东西,想着这一路上风平浪静,莫不是前头出过一些事情”
施大福一拍大腿“哎突然想起小薛公子是京城人,不懂行商的规则,我这便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在大周国内,距离京城越近的地方越安全,人口越兴旺的城市也越安全。可是一旦远离京城,尤其是国境边界处寥无人烟的荒郊野岭,会大概率出现一些不可轻易提及名字的污秽之物。
那些污秽之物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时刻盯着人命,无由来地散发恶意,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
为了安全着想,商队里的每个人都会携带一些带有加持的护身之物,或是经书,或是佛珠,或是符咒,或是佛像,去抵御那些污秽之物。
在自己的世界听到这些内容,顾以昭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曾经是不太信鬼神之事的,毕竟他和他的亲生母亲被人谋害,也没见谋害者付出代价。
前世的他可不想等到自己死后去奢望那些不知是否存在的鬼神来替自己和母亲平反,所以就趁着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去报仇了。
施大福严肃地道“小薛公子可别不信我们商会是有特殊规则的,不能轻易透露那些事情,若是对外说的太多被人查出来,要杀头的”
顾以昭眉头微蹙“这么严重”
他确实不曾看过有关本朝律法的书籍,但听过评书先生讲的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书生夜会狐妖女鬼的话本,痴男怨女三生三世的戏码也很是常见。
照施大福这么说,恐怕评书先生、话本作者和戏班子都得砍头。
“这就是小薛公子不懂了。我说的那些污秽之物,与话本中重情重义的妖狐女鬼大不相同,皆是些轻易便夺人性命的东西”施大福面色阴沉,“它们遵循某种特定规则而动,我们没遇到是好运,遇到了就得发现它们夺人性命的规则,并从中逃脱。”
施大福向顾以昭讲述了过去的一段亲身经历。
那是距今二十年前的事情。
彼时,他还是一个刚满十八的愣头青,整日就爱看江湖侠客行侠仗义的故事,拿了把刀剑就想要出门走天涯。
当然,如此不务正业的态度免不了被一通教训,施父便拜托商队长的朋友带自己儿子出门几趟,长长见识。
刚开始,路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山贼,也没有妖狐女鬼,更没有美丽村姑遭难的情节,施大福从最开始的踌躇满志,到后来的心灰意冷。
随着路上的人烟越来越少,他们离国境越来越近,商队长便对商队成员作出了跟今日的施大福一样的嘱咐,并且事无巨细,其实就是专门说给施大福听的。
可是那会儿的施大福年轻气盛,羞耻心也强,不愿意在同帐的眼皮子底下排泄。
其实小的还好说,但大的就得去野地里否则账内又脏又臭,制造臭气的免不了被一通嘲笑。
那天施大福吃多了油腻的东西,半夜肚子疼得睡不着,便一个人去外头方便。
刚提上裤子,他便听得附近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你说我当年也是傻,荒郊野岭,还是大半夜的,正常姑娘家哪会跑那儿去”说到这里,施大福骂了自己一声。
但当时,施大福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不知在何处的女子哭声就突然停了,像是受到了惊吓。
不久后,那女子的哭声又开始了,并且比先前还要悲惨,一般人听了根本狠不下心。
于是施大福便摸着黑过去了,不多时便就着月光,看到了跪扶在一棵树根旁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青纱,头戴红色朱钗,虽看不清正脸,但从背影看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施大福当时正值青春年少,想着自己没准能邂逅一段爱情,想都不想就过去了。
但他还没能来得及碰上那女子,便被突然出现的几个商队成员七手八脚地拽了回去。
“我叔二话不说就赏了两耳光给我,抽得我跟猪头似的。”施大福苦笑,“当时我还很生气,觉得他们破坏了我跟美女的姻缘。你知道吗,一听我这话,他们立刻就用蒙汗药弄倒了我,给我绑帐里了,很多人一宿没睡地守着我。”
于是第二天,一群拉着施大福走到昨晚发现他的地方。
可到了以后他才发现哪里有什么美女,分明只有一棵树根肿胀的树
倒是那树根的样子,像极了他昨晚见到的那哭泣女子的身形。
“我一问才知道,昨晚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怎么从帐里出去的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明明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守夜,可那晚我怎么就出去了呢我说我肚子疼去方便,我们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任何东西。”
施大福脸色微微发白“他们中途去帐篷里查人,发现我不见了,就立刻过来找了,然后在附近看到我的脑袋正在往一个绳圈里钻,再晚一点,我估计就会被无声无息地绞死。”
后来施大福的叔叔告诉他,昨晚诱惑他的诡异叫做“树女吊”,通常会在夜里出没,会让人产生幻觉,待猎物钻入它的吊绳后,就会立马收割猎物性命。
而成功捕捉到猎物后,猎物就会清醒过来,最终万分痛苦地死去。
“树女吊”属于最低级的诡异,想要破除它的规则很简单一是不要回答它,将它的哭声无视掉;二是旁边的同伴将深陷幻觉之人拽回来看守一夜,避免那人再度无意识上钩。
而树女吊选择的猎物则以青壮年男子为主,通常而言它们不会对女子下手。
顾以昭没想到还能亲耳听到这种事,但这不就是智慧不高的树妖想要害人的小计俩么
毕竟顾倚柔和轩辕夜都能得到系统重生了,这个世界有妖魔鬼怪的存在并不奇怪。
“多谢施大哥提醒,我会注意不从马车出去的。”
施大福摇了摇头“你还是不信,我就跟你说说另一种诡异吧。那诡异叫做尸血瀑,是一种干尸模样的诡异。如果在它的领地范围内,人身上有还在流血的伤口,那人浑身的血液就会像瀑布一样从伤口中流出去。偏偏它会故意在领域内设置陷阱让人流血,防不胜防。”
“想要规避死亡的方法很简单,如果是小伤口,就让自己或别人帮忙用嘴堵住,确保血不会冲出来;稍大一点的伤口,就用从它身上摘下来的药草捣烂后盖住这一切的前提,都只是在身上伤口不多的情况下,伤口一多也就无能为力了。”
“这”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有所准备的顾以昭也皱眉了。
这已经超越了他正常认知中“妖怪”的范畴,的确称得上是“诡异”。
施大福说“它们是无法被咱们给杀死的,那些具备加持的护身之物,顶多让它们厌恶。就像是咱们看到了茅房,越脏咱们越嫌弃,但是如果真的要拉,也会捏着鼻子去拉。”
顾以昭不解“若真是如此,它们不就会越来越多,而咱们能住的地方不也越来越少么”
“所以才需要皇帝啊皇帝有办法,能够护住咱们百姓安居乐业,咱们也不敢多问,就按照皇帝给我们商队定下的规矩行动。”施大福乐呵呵一笑,“咱们这些去别国的商队虽然路上危险,但赚得可多,走这一趟,整个商队拖家带口一整年都不愁吃喝”
顾以昭不禁深思“施大哥的意思,是那些有关诡异的规则只有商队知道”
他在京城活了十几年,居然连丁点风声也没听到过。
施大福“确切来说,是出过国的商队。但既然小薛公子是打算去大齐的,那么到时候就遵守大齐那边的规矩吧。大齐不像大周那样捂住我们这些商队的嘴,可论起安全,并不及大周。”
当晚,施大福和便喊了副队一块儿住在顾以昭的马车里。
好在直到天亮,商队也并没有出什么事儿。
但是次日,就在他们刚出国境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却阻挡了他们的脚步。
只见不久前还阳光万里的天突然蒙上一层阴翳,将阳光遮得结结实实。
浓重的乌云在天空中来回翻滚,随着几声雷鸣,瓢泼大雨骤然落下,将福桃商队淋了个人仰马翻。
尤其是这会儿还正是冬日,这雨水中夹杂着强烈的寒气,顾以昭刚养好的身子立马就觉得不舒服了,咳嗽几声后,取出驱寒的姜糖放在口中,并将炉火点了起来。
施大福在外面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不能继续走了,再走下去,咱们的货都得坏掉去附近找个地方休整吧”
顾以昭将窗户拉开一道缝隙,福桃商队的众人们在附近打转了一下后,找到了合适扎营的地方,便立刻开始扎帐篷烧炉火。
在古代的野外淋了凉雨,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众人显然也深刻地明白这一点,比平常扎营的速度更快,一刻钟的功夫,四顶帐篷便立起来了。
四顶帐篷对于五十个健壮的成年男子而言属实有点挤,平常至少要五顶才够,但现在情况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大家伙赶紧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才是要紧事,人挤人倒也更加保暖,反正都是自家兄弟,哪会介意这么多。
待情况稳定下来后,施大福便撑了一把伞走到顾以昭的马车旁边,叮嘱道
“我凭经验来看,这雨不太寻常,希望真的只是天气不好。要不小薛公子还是先下马车吧,我那顶帐篷比较小,人也不多,现在已经立好了。”
顾以昭表达了感谢,然后便裹着厚重的熊裘出了马车。
施大福那顶帐篷虽然小了点,但算上顾以昭也才七个人,一行人捧着驱寒药汤坐在摊着稻草与毛皮的木箱子上,倒也不算挤,就是要忍受一下男人聚在一起的汗臭味。
雨声越来越大,好似有一头野兽在天空中发出“呜呜呜”的怒号,由远及近,萦绕耳畔。
顾以昭一边闭目修炼着慈悲净妖录一边默默地念诵经文,待自己沉入黑暗中时,那烦人的吵闹声便渐渐消失了。
可是与吵闹声一同消失的,还有帐篷里众人的交谈声以及其他帐篷里商队成员们的说笑打闹声。
世界安静得只剩他自己的心跳声。
“嘶啦”
帐帘被拉开了。
在这针落可闻的环境中,这点动静就如同雷鸣炸响,顾以昭猛地睁开眼睛。
霎时,大脑如针扎一般疼痛。
但幸好没有影响他的行动。
只见施大福等人面无表情地向着帐外走去,而帐外的雨不见减小,反倒是要将他们吞噬那般越来越大。
“你们在干什么”
顾以昭暴喝一声,见众人似乎还没反应,便率先在排在最前面准备迈出帐篷的商队成员脸上卯足力气落下两个巴掌。
终于,那个人迷迷糊糊地清醒了,不太理解地看着顾以昭,还无法理解适才发生了什么事儿。
顾以昭见抽巴掌有效,一边解释着,一边如法炮制地给下一个人抽巴掌。
“我见你们在这大雨天往外走,叫都叫不回来,觉得不对劲,便只好打你们了,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
施大福恰好排在中间,闻言,表情立刻从迷茫变成惊悚。
“糟糕有诡异在诱惑咱们出去咱们必须呆在帐里能引动天象,并且让所有人都无知无觉被诱惑的诡异,咱们只有躲藏的份儿”
副队立马喊道“那弟兄们怎么办万一他们帐里没有人像小薛公子这样保持清醒的人,不就”
施大福艰难地点了点头。
“不不行啊”副队捂着脑袋,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居然跪坐在地,声音哽咽,“小赵说这次回去后就跟未婚妻结婚,老李说他娘生病了还等着钱治病,毛矮子今年才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
施大福红着眼咬牙道“你以为我想吗一旦我们进了雨里,很可能就是有去无回到时候我们救不了人不说,连自己都得搭上诡异的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商队都死光了,能回去一个都是好的”
听着几人痛苦的争论,顾以昭头一次领教到了诡异的恐怖。
不光是针对普通人,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也是一样。
方才在诡异的影响下,他也产生了倦意,仔细想来,若不是他有在小声念经,或许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自己打开帐篷走进雨里。
斟酌片刻后,顾以昭提出了一个建议。
“你们这里有弓吗既然你们是吃了痛醒过来的,不如往隔壁射出一箭,一个人受伤总比全部人死亡要好”
闻言,一群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有有弓”
“立刻去试试只有帐篷顶部的材料是皮的,帐身是加厚的麻布,用力一点或许能射穿”
一群人七手八脚地行动起来,便再也顾不上提出建议的顾以昭了。
不多时,有两顶帐篷里传来了吃痛的呼声。
“啊谁偷袭我”
“我的腿中箭了”
成了
施大福在帐篷里大喊“我们遇到诡异了快抽旁边的人巴掌将他们弄醒,千万不能走出帐篷”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旁边两顶帐篷里越来越多的人清醒了。
但是,还剩一顶帐篷,射箭者用了一个箭筒都迟迟不见有人喊出声,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力道太足将人给弄死了。
这场雨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还活着的人再也没有闲心说笑,不光是努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还得盯着身边的人,要是身边的人面上出现倦意,咬都要给对方咬痛。
眼看着红色的夕阳透过帐帘的缝隙照了进来,确定天气已经放晴后,顾以昭等人这才出帐查看情况。
地上还保持着下过雨后的泥泞,众人很快便发现了躺在附近的尸体。
不出帐篷是对的。
那些尸体呈现溺死多日后才会显现的巨人观状,比生前膨胀了不止一倍,散发出高度腐败的恶臭,不看衣物已经很难辨别出生前的相貌。
然而,这些颜面肿胀、眼球凸出的尸体,就好似在最后时刻看到了什么丑陋的东西,五官狰狞地扭曲成团块状。
顾以昭认真地确认过尸体的状况后,便掩住口鼻,不忍地别开了头。
两个时辰前还在说笑的青壮年们,这就变成了了无生机的尸体实在是太残酷了。
“呕”
福桃商队中有很多人直接吐得七零八落,涕泗横流。
对同伴死亡的恐惧与不舍,对自己幸存的庆幸与愧疚,如同两座大山,粉碎了许多人的心理防线。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倒霉明明大家都带着护身之物啊”
“小顺这孩子才十六岁啊,是咱们商队里最年轻的那个,我该怎么跟他爹娘交代啊”
“不干了这次结束我就回去务农,哪怕赚的少点,也再也不干了”
“啊啊啊啊我不想死,我大的孩子才六岁,小的才两岁,家里不能没了爹啊”
“以往咱们可都是有惊无险呐,这都快过年了,走完这趟后就可以跟家里人团聚了”
听着商队成员们的哭诉,施大福眼角也带着几滴泪痕。
护身之物只能起到让诡异厌恶的作用,并非一定能够隔绝诡异。
汉子们三两成群地抱在一起痛哭,刚经历这场大难,众人都需要一个主心骨。
一刻钟后,施大福眼见天色渐渐暗下,哑着嗓子道
“弟兄们这次多亏了小薛公子保持清醒,还提出了射箭的建议,否则咱们全都得死现在咱们将尸体都聚在一起,用草席和干草盖上,今天就将这些尸体烧掉吧。”
“要烧掉”其中一个汉子抬起头,不敢置信道,“咋能烧掉呢,咱们得运回去,让他们在老家下葬才行啊”
施大福怒喝道“别胡闹了你以为我不想吗哪里有这个条件被诡异杀死的尸体,有一定可能也会变成诡异,我们得在第一时间烧掉都别闲着了,站起来动手吧除非你们也想死”
在场众人都还有家庭呢,哪会真的想死
听到吩咐后,众人便互相扯着对方从地上爬起来,将行李中的干木头和干稻草搭成一个台子,往上面浇了一缸又一缸热油,开始烧尸体。
在古代,油是比较贵重的东西,这几缸油能卖不少钱。
但没办法,这些尸体里积攒了太多的水份和怨恨,不多浇点油根本烧不透。
滚滚黑烟升起,似乎在昭示着死者的不甘与怨恨。
然而在场却无人知晓今天他们遭遇的诡异究竟是什么。
就在众人以为危险已经结束的时候,危机实际上才刚刚开始。
任务对象顾以昭已离开大周国界。
当前已符合抹杀条件。
宿主是否愿意支付代价对顾以昭进行远程抹杀
检测到系统当前恶意值不足以抹杀任务目标,请宿主做出选择。
这一个月来,顾倚柔经历了许多个人生之中的重要节点。
比如她凭借皇太后的请柬登上宫廷宴,穿着一身轩辕夜送来的广袖流仙裙惊艳全场,导致被三皇子妃嫉恨并被当众刁难。
三皇子生性风流,三皇子妃本想以广袖流仙裙重新夺取夫君目光,却不料中途被轩辕夜截胡。
再加上顾倚柔年轻美貌,在京城中名声极好,偏偏是一个庶女,倒正适合当三皇子的侧妃。
眼看着三皇子就要请求赐婚,一向不好美色的轩辕夜突然出现,表示顾倚柔是自己相中的女子两位皇子争一女的戏码让众人直呼精彩。
最后,皇上自然是宠爱轩辕夜的,并且顾倚柔本就是他和太后打算许给轩辕夜的姑娘,如今倒是正好。
却不料,不久后就传出三皇子妃上吊自尽的消息。
听说是宴会结束后,三皇子将自己无法迎娶顾倚柔的怨恨发泄在了三皇子妃身上,将人打了一顿,三皇子妃一时想不开,就趁着三皇子外宿的夜晚自我了结了。
那时,顾倚柔接取了系统的连锁任务,分别是获得广袖流仙裙、在宴会上博得喝彩、解决三皇子和三皇子妃的骚扰,完成后可以得到恶意值并提升美貌。
后来,顾倚柔一时便忘了顾以昭的事情,只全权交给了轩辕夜,觉得对方能替自己解决一切问题,顾以昭终有一日能够落网。
没想到时隔一个月,顾以昭离开大周国界的消息会跟远程抹杀的提示一块儿传来。
“敢问上仙,小女已经获得了一些恶意值,那些不够的话,上仙可否临时交代一些任务小女又该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将顾以昭远程抹杀”
如果她能够付出可以承受的代价换取顾以昭的死亡,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这样一来,轩辕夜也就不必将心思分到外头去了。
目前并无其他任务。
宿主需要接受电击处罚,来增长恶意值。
系统提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够对任务目标进行远程抹杀的机会极其有限,请宿主尽快做出选择。
“电击”
顾倚柔想到了那一日任务失败的自己接受电击惩罚后痛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哪怕惩罚结束之后她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可当时的痛苦仍旧让她记忆犹新。
她低声问道“一定要电击吗”
不一定。
也可以是溺水窒息、火烧烹煮、扒皮抽筋无论惩罚如何,宿主皆不会有生命安全问题出现,敬请放心。
顾倚柔根本放心不了。
什么溺水窒息、火烧烹煮、扒皮抽筋的酷刑,不比电击更加可怕吗
系统提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能够对任务目标进行远程抹杀的机会极其有限,请宿主尽快做出选择。
“好我要你帮我远程抹杀他”顾倚柔狠狠一咬牙,“电击便电击罢,小女可以忍受”
立刻对顾以昭启动远程抹杀
抹杀进程百分之一、百分之二、百分之三
“啊”
比上一次电击更加疼痛的痛苦传来,顾倚柔只急促地低呼了一声,便再没了尖叫的力气。
这种痛苦好似有一团火刀在她的体内开始搅和,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火堆上烘烤的烤乳猪,在烘烤的同时,还要被人取出内脏。
她口吐白沫地倒在地上,四肢如同挣扎的蚯蚓一般剧烈抽搐,两眼翻白,面色发青,脸颊凹陷,呈现出一种狰狞的死态,与不久前那个娇艳明媚的美人呈现强烈对比。
下午的灾难已经结束,死者的尸体烧了许久总算是烧干净,众人将各人的骨灰分别搜集起来撞进骨灰盒里,等返程后便捎给死者的家人。
入夜了,三顶帐篷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地立着,原先一个个胆大包天的汉子这会儿变成了鹌鹑,紧紧地跟对方挤在一起,再也不嫌弃对方身上的汗臭味儿。
顾以昭乘坐的那辆马车里潮得厉害,手指一戳都能滴出两滴水,显然是不能再住人了,他便接受了施大福的邀请,住进了他白天躲雨的那顶帐篷里。
顾以昭在帐篷内与施大福等人交流下午的种种,帐篷外火光明亮,有十个人负责看守有气无力地围着篝火坐成一团。
有时候篝火的木头被烧裂发出“噼啪”的声响,都能让这些人身子一抖,依然变成了惊弓之鸟。
一个面上还带着些许稚嫩的青年肿着眼睛说“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没了。今天中午赶路的时候,李铁柱那小子朝着我的脸放了个屁,我还揍得他嗷嗷直叫,想着之后一定要报仇呢。”
“我还欠老林三两银子,一直拖着他没还,这次可记下了,回家的时候给他家老娘捎过去多带一点,当利息了。”旁边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汉子随手抓了把稻草放进篝火烧掉。
几人不舍地叙述着与逝者的回忆,全然没有注意到危险即将降临。
直到一抹无声无息的红影逼至眼前,接着一些火光,正对着西面坐着的三个人才看清接近他们的是什么东西。
一个穿着红嫁衣的纸人
纸人惨白的脸上画着蹩脚滑稽的五官,被特意画大的黑眼睛无神地盯着前方,两坨鲜红的胭脂位于脸颊左右,像是一个不懂装扮的小丫头偷偷拿了红颜料抹上的。
正对西面的三人浑身都在颤抖。
而背对着纸人面朝东边的汉子们注意到前方的同伴诡异的面色,心中皆是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其中一人猛地一回头,就发出了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有诡异有诡异啊”
“唰”
嫁衣纸人对着发出惨叫的人用广袖拂了一下。
有什么白中带红的东西被吹到了空中。
还没反应过来的人下意识地向上看了一眼,那张薄薄的东西像是打招呼般缓缓落入篝火中。
于是很快,在场众人都看出被吹到空中的薄片究竟是什么了。
一张完整的人皮
被活生生剥了人皮的汉子尖叫着挣扎了两下,便彻底没了呼吸。
一时间,在场众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绝望。
而帐篷内听到帐外惨叫声也立马便掀起帐帘谨慎地观察。
有三个汉子直接被吓晕了过去,不省人事;有两个汉子吓得失了神,只痴呆地往前方盯着;还有两个汉子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根本不敢多看嫁衣纸人一眼。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明显是死了,还有两个汉子慌不择路地开始逃命,结果只是回头看看纸人嫁衣有没有追上来,便分别被红绸缎扭断脖子而死。
至于那些看了一眼后没有再看嫁衣纸人的汉子,则是被它直接忽视了。
施大福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这嫁衣纸人的规则。
“弟兄们,全都捂上眼睛趴在地上装死总之不要多看那诡异一秒”
一天之内遇到两只诡异,这究竟是什么狗屎运气
施大福心中含恨,却也知道商队遇上诡异就是个概率问题,有不少商队第一次出门就全军覆没,还有一些老商队也在某次路途中死得一干二净。
“嗖”
顾以昭正打算照做,却只觉寒风一闪,那嫁衣纸人便已经杀到了他的面前。
对上嫁衣纸人了无生机的双目,顾以昭心中微微一沉。
结果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死亡时,那嫁衣纸人却将他的身子往后一扭,让他背对了过去。
“”
顾以昭心中惊疑不定,大脑却开始飞速运转起来。
这纸人嫁衣为何偏偏对上了他,难道是他触犯了什么禁忌,招惹了对方
不应该啊,他身上穿戴的都是寻常之物,就连衣服颜色也与众人没有区别,如何能招惹到诡异
突然,顾以昭脑海中响起系统羲和那亲切又耳熟的提示音。
顾以昭,请回头。
在这道声音的驱使下,顾以昭险些真的回了头,但是他脑袋中灵光一闪,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
系统羲和只会称呼他“宿主”,并不会连名带姓地称呼他。
而且,他现在的身份是“薛公子”,不是顾以昭
换而言之,这嫁衣纸人知道“顾以昭”是他的名字。
所以很有可能是有人派遣了诡异过来杀他。
那么谁能做到这点呢
顾以昭立刻就想到了身怀系统的顾倚柔和神秘的九皇子轩辕夜。
其中,顾倚柔的那个系统最为可疑。
既然这个世界跟自己想的不同,那么顾倚柔在毒杀自己的任务失败后,是不是可以换种方法来杀自己呢比如购买一些道具,让诡异过来杀他。
从诡异方才将他身子扭过去的动作,顾以昭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嫁衣纸人的部分规则及能力。
一、不能扭头看它。
二、它能够诱惑人回头。
可是顾以昭既然已经将嫁衣纸人的规则识破,那么它便不足为惧了。
他闭上眼睛,没有回头,而是和其他人一样跪伏在地。
很快,顾以昭发现有一股力道在扒拉着自己想让自己起身。
那或许是纸人的手,冰冷到不带有一丝温度。
顾以昭,请回头。
顾以昭,请睁开眼睛。
顾以昭,请看它。
回头看它
回头看它
回头看它
嫁衣纸人和刚开始一样在顾以昭的脑海中制造幻觉,模仿系统羲和的声音开始作乱。
偏偏顾以昭意志坚定,丝毫不为所动。
这一耗就耗了半个时辰。
而在京城的顾府,身陷痛苦的顾倚柔整个人都扭曲得不似人形,被电击灼烧至漆黑的面上,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似乎开始聚焦。
杀了顾以昭
快杀了顾以昭
不择手段
不计代价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恶意值上升
抹杀进程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五十一、百分之五十二
突然,顾以昭发现自己身边的阴冷烟消云散。
不久后,施大福等人的声音响起。
“大家都起来吧,那诡异已经走掉了。”
帐篷内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站了起来开始说话。
有人喜极而泣道“走了终于走了”
有人叹息说“咱们商队可如何是好,又有人死了”
顾以昭仍然没有动。
不对劲。
嫁衣纸人行动不会发出声音,现在还没到白天,这群人又怎么敢睁开眼睛查探四周情况
呵倒是狡猾。
见顾以昭迟迟没有睁眼的打算,施大福露出一个笑容,将手搭在顾以昭的肩膀上。
“顾公子,你身子骨虚弱,在地上睡着了会生病。”
顾以昭保持沉默。
很快,周围的人也都纷纷围了上来。
即便看不到,他也能清楚地感知到一群人呆滞无神的目光。
“公子,快起来吧,别任性了。”
“地上寒凉,你会生病的。”
“就是啊,大家都起来了,现在准备去收殓尸体了。”
抹杀进程百分之八十、百分之八十一、百分之八十二
渐渐的,那些热切的关心声冰冷了下来。
“他还是不起来怎么办”
“把他扒开让他回头”
“对就这么做”
“咱们之所以会遭遇诡异,都是他害的”
“这扫把星害死了我们不少人让他死让他被诡异杀掉”
顾以昭深知这些都是嫁衣纸人为了激怒他的计俩,不过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素质,被这群强壮的汉子抓住强行扭过头,绝对是无法反抗,必死无疑。
他的格斗术再高强,但这些被嫁衣纸人控制的人十有八九是没了痛觉的。
在痛觉丧失的情况下,人体能发挥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除非他的力气强到能够将这些人的肉身一击打散。
且不说他做不到这点,再者,福桃商队的人在这一路上对他照顾颇多,算是对他有恩,他将人打死打残都是一种罪过。
这嫁衣纸人如此狡猾,该不会
突然,顾以昭心中生出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而下一刻,他的猜测便应验了。
抹杀进程百分之九十、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九十二
“回头吧。”
“对,大家都回头吧。”
“弟兄们一起回头。”
这是威胁,也是最后通牒。
如果顾以昭不回头的话,那么今天福桃商队的人全都得死。
大不了之后再用其他方法让他回头。
“呵你赢了。”
顾以昭冷喝一声,将堵着自己的人推开,“让开我要出去的,之后也会回头的。”
闻言,挡着他的人立刻便自主让开了。
但顾以昭仍然没有回头,而是噙着一抹讽刺至极的笑容,用余光瞥了眼周遭双眼紧闭、神色惊悚,身体却不由自主的人,然后目不斜视地向着附近的森林深处走去。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的嫁衣纸人对他恶意的窥探。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施大福口中的“树女吊”。
不过这树女吊似乎是受到了惊吓,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是安静地低扶在一旁,根本不打算诱惑顾以昭钻到绳圈里。
他还看到了其他的诡异,比如成群在萤火中游玩的鬼火孩子,只是随着他的靠近,这些鬼火孩子立刻隐匿了身形。
再比如七窍流血的人头鸟身诡异,这诡异兴许是想要摘掉顾以昭的脑袋,结果被身后嫁衣纸人的红绸缎给斩成了碎块。
嫁衣纸人的举动无关善意,只是出于一种“自己的猎物不容旁人觊觎”的本能。
他在昏暗的林中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这会儿浑身冷汗淋漓,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疼痛,直到注意到一个比较偏僻的路标,才总算是露出一个笑容。
而此时,嫁衣纸人的忍耐力显然也到达了极限。
“这次是我低估了你们,但你们会后悔的。”
他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语毕,顾以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将“慈悲佛光”注入其中后,原本平平无奇的小刀的刀身立刻泛起一抹温暖神圣的金光。
他大致确定了嫁衣纸人的位置,反手刺了过去。
“嚯”
小刀刺入空气的声音响起。
他毫不意外地落了一个空。
顾以昭回过头,便见嫁衣纸人刚好位于自己的攻击范围以外。
它将头顶那支精致华丽的朱钗取下,往顾以昭的方向一甩。
时间好似静止,在顾以昭的视野中,那支朱钗逐渐放大。
最后
“哗啦”
当朱钗刺到顾以昭的瞬间,他的身躯化作殷红的琉璃珠散落一地。
这些琉璃珠美轮美奂,每一粒好似都承载着生命的精华与死者生前坚强的意志。
抹杀进程百分之九十八、百分之九十九
散落一地的黑发,似乎只是因风而动,又似乎在为了顾以昭的死亡而愤怒咆哮,将地面上的殷红琉璃珠一一卷起。
嫁衣纸人并没在意那些黑发,幽幽地离去。
抹杀进程百分之百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三四点估计还有一更,各位早点睡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