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荣不清醒, 看人已然重影,摇摇头,细想片刻,笑道“你不是齐辂吗酒量真差, 喝点酒比我还傻, 嗝。”
说完, 去扒拉酒坛,没抱稳, 酒坛滚落桌缘跌下。
哗啦。
碎成无数片, 溅得齐辂一身酒香。
外面街巷上喧闹声渐渐低下去, 一楼大堂猜拳斗酒声越发响亮。
齐辂心口出奇平静。
原来他曾无意中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确实不是齐家人。
夜幕四合,萧青鸾用罢晚膳, 倚着廊下美人靠,随意翻看着手中游记。
廊外海棠花被风吹落, 拂在她轻软的纱衣罗裙, 又无声跌落,般般入画。
院外传来脚步声, 萧青鸾寻声望去, 却见寝宫大门已合上,瞧不见外面的人。
“去看看, 是不是齐大人。”萧青鸾冲茜桃吩咐。
“是。”茜桃福身, 穿过青砖甬路,打开朱红宫门,朝外望一眼,回禀, “是齐大人和逐风。”
萧青鸾颔首,放下书卷,仰面看一眼天色,眸底碎着浅笑。
叫他搬入行宫,他不敢违逆,答应得挺干脆,却是拖到宫门下钥才来,实则很不情愿的吧
嗬,他越不愿意,游戏才越有趣。
“茜桃,去传齐大人过来。”萧青鸾双手伏在美人靠上,倾身吩咐,笑得让茜桃莫名心慌。
左等右等不见人,萧青鸾索性起身,先去沐洗。
水温适宜,泡得人身软倦懒。
人还没见着,萧青鸾还不想睡,稍稍坐直身子,双臂没入水中,随意摆动,带起阵阵涟漪。
看着水面上花瓣随涟漪轻荡,渐渐清明的凤眸,透出一分狡黠。
不知捉弄齐辂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一次把人吓着,可就不好玩了。
“公主,齐大人已在殿中。”茜桃捧着叠好的浴巾上前,展开问,“奴婢服侍公主起身”
“好。”萧青鸾从浴桶中站起来,晶莹水珠顺着她皙白软腻的肌理滑落。
齐辂立在寝殿中,他耳力好,听到盥室传来的水声,滴答滴答,清肃的眸子晕开一丝温色。
不多时,听到萧青鸾走出盥室的脚步声,齐辂收敛心神,恢复如常。
萧青鸾着一袭合欢红寝衣,广袖柔柔垂下,灯下似有月华流动,她坐在上首圈椅中,姿态慵懒,半眯着眼,任茜桃拿棉巾替她绞干发丝。
“臣因故来迟,请公主见谅,不知公主传召,所为何事”齐辂行礼,眸光略低,并未唐突直视。
“为蔺公子。”萧青鸾抬眸望他,含笑开口。
想到即将做的事,怕吓着茜桃,她随意摸了摸鬓边发丝,侧向茜桃,接过她手中棉巾“你先下去,快干了,本宫自己擦擦就好。”
茜桃心知,自家主子这是要请齐大人帮忙,去查蔺公子的身世。
也对,她能力有限,府衙中有些东西她的人接触不到。
“是。”茜桃将棉巾递给她,福身退下。
跨过门槛,还很周全地掩上殿门,巡抚大人只蔺公子一个独子,他不会愿意有人去查蔺公子的身世,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她似乎很关心蔺九聪,齐辂心下激起层层涟漪,说不出的滋味。
心绪稍稍平复,便见萧青鸾微微侧首,露出优雅雪颈,拿棉巾细细绞着头发道“本宫听说蔺九聪并非蔺巡抚亲子,而是十几年前,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府衙想必会有卷案留存。”
齐辂凝着她明艳姣好的侧脸,眸光微闪,她怀疑蔺九聪是陆修还是,她希望蔺九聪是陆修
摸了摸发丝,萧青鸾放下棉巾,拿起沉香木梳缓缓梳发。
雪肤墨发,广袖娟娟。
“齐大人出入府衙,可否帮本宫查查蔺九聪的身世”萧青鸾抬眸,眼尾微勾,不经意已是艳媚惑人。
偏她姿态慵懒,举手投足洒脱随意,浑然无心。
齐辂稍稍敛眸,淡淡回应“微臣领命。”
这么轻易便答应看来此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有一事,臣需向公主道歉。”齐辂长身而立,脊背劲直,气质儒俊,“客栈前,臣并非是让行川监视公主行踪,怠慢公主,亦是臣有意为之,臣此番查案难免会有不可预测的危险,不敢将公主卷进来,是以,早早让众人知晓,公主对臣不满久已,方为上策。”
“是吗”萧青鸾动作一滞,挑眉望他,“既如此,齐大人为何不在进城前,同本宫商议”
齐辂默然。
眼前的齐辂,似是沐洗更衣才来,规矩盘起的墨发尚未干透,天青长衫,锦带束腰,端得清风朗月,如圭如璋。
哪里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萧青鸾默默看在眼中,心下忽而明白,前世她和齐辂为何会走到那般境地。
他总是做多说少,从不多解释一句,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凡,他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之前,同她商量一下,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猜不透,也不想再费心神,不如,让他来猜。
“既是为本宫安危着想,本宫自不会怪罪。”萧青鸾随口道,“本宫乏了,你且退下,若查到蔺九聪或是陆修的事,记得誊写一份给本宫。”
齐辂躬身告退,转身时,余光却瞧见她俯身去,葱白纤指隔着合欢红衣料,搭在小腿处。
脚步一滞,凝眸望去,正好对上她明灿凤眸。
她身形仍俯低,寝衣领口松散,露出一抹艳色,是心衣上缘,掩住的,是他梦里曾见过的风华。
“齐大人,本宫腿麻,过来抱本宫上榻。”萧青鸾嗓音清越,勾着一丝慵缱,吩咐道。
一路亲自照料她,甚至替她买过贴身之物,当时只怕她吃一点点苦,倒未多想。
可此刻,齐辂身形僵直,似被钉在地砖上。
“怎么齐大人不敢”萧青鸾坐直身子,笑靥明艳,凤眸澄澈,甚至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又不是第一次抱,还怕本宫讹你不成”
“臣不敢。”齐辂竭力平复心神。
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收入臂弯,抱在身前。
刚沐洗过,她身上、发间满是清雅花香,钻入他鼻端,齐辂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朝屏风方向去。
绕过屏风,齐辂俯身,正欲将她放到榻上。
忽而,怀中娇香温软的人,指尖攥住他衣襟,仰面问“咦齐大人喝过酒”
被他抱在怀中,萧青鸾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原来他沐洗,是为了掩盖身上的酒气。
怕她发现吗
堂堂监察御史,朝廷命官,被她召入行宫随身保护,他心里不舒服,去喝酒浇愁
萧青鸾越想,越觉自己猜测得很合情合理。
是以,临时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公主自重。”她连番戏弄,齐辂岂会看不出
可她越是如此,越说明她不在意他,只是想看他出丑。
萧青鸾感受到他的紧绷,却不是她想要的效果,顿觉无趣,松开手,理直气壮道“本宫怎么不自重了分明是齐大人抱着本宫不放,是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隔着屏风,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萧青鸾朗声大笑。
殿门陡然从里打开,候在殿外的茜桃吓了一跳,听到里面的笑声,一时顾不上送齐辂,转而进到屏风后,啧啧称奇“怪了,齐大人还会说笑么,竟把公主逗得这般开心”
替萧青鸾放下帐幔,吹熄灯烛,茜桃眸光无意中扫过榻边脚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对呀,公主软鞋都没穿,光脚上榻的
歇息几日,翠翘再到跟前伺候时,已然恢复如常,甚至会同从前一样,说些俏皮话逗萧青鸾开心。
齐辂那边还没回话,萧青鸾也不催,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
“茜桃,本宫令燕七去查国师生辰,他可有回话”
“有,可是”茜桃瞥翠翘一眼,继续替萧青鸾打扇,“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国师生在琞历百年,接生的产婆寿数大,还活着,却是个不识字的哑巴。”
“再找找其他知情之人。”萧青鸾揉揉额角,有些头疼。
“公主,容筝姑娘有信送来,奴婢险些忘记,这就去拿。”茜桃岔开话题,笑着放下团扇。
容筝想到好友,萧青鸾心中愤懑登时消减大半。
出京前,她怕有人趁她不在,会欺负容筝,特意留下侍卫护她,甚至吩咐林嬷嬷照看着。
她此番来信,不知为何事,齐轲那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应该没胆子再招惹容筝吧。
脑中蓦地忆起青菱河畔的情景,她在画舫上教训齐轲时,齐辂就在青菱河边,不知齐辂有没有看到自己把齐轲仍水里
想必没有,彼时他正把自己的氅衣披在谢冰若肩上。
即便他说从未喜欢过谢冰若,却也会那般温柔以待,一路上对她的照料,也全然不牵扯私情。
外人都以为他是温润君子,实则是个无情到骨子里的人啊。
展开信笺,望着上面熟悉的簪花小楷,萧青鸾轻笑出声。
不是有人欺负容筝,而是她家容筝欺负了别人。
“你们可还记得,每年浴佛节,兴国寺会派一名高僧讲经,且讲经后,出香油钱最多的有缘人,可与高僧秉烛夜谈,深研佛理”萧青鸾将信笺收起,递给茜桃,示意她拿去收好。
茜桃接过信,没立刻进屋,猜不出容筝姑娘给自家主子写的什么,笑着去看翠翘。
“听说过。”翠翘点头,替萧青鸾轻轻捏肩,“听说有一年,最高的香油钱竞至万两,难不成今年更高些”
“不。”萧青鸾含笑摇头,“今年低到你们无法想象,五十两。”
“五十两这怎么可能”
翠翘和茜桃面面相觑,翠翘甚至笑道“早知如此,奴婢就留在京中捡漏了。”
“翠翘姐姐是女子,兴国寺从未有女子留宿的。”茜桃看着她,一脸戏谑。
“说是这么说,兴国寺里的僧人也是这样告诉容筝的,容筝未与那僧人争辩,只问了高僧一句。”萧青鸾顿了顿,笑意更深,“佛曰,众生皆平等,为何对女子区别对待呢”
“哦,今年讲经的高僧是弘仁大师,留寺礼佛的是容筝。”
听她一席话,茜桃、翠翘已然惊得瞠目结舌。
萧青鸾闭上眼,伏在美人靠上,沐着初夏卷染花香的风。
忆起钟灵山,甄太医墓前的情形,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容筝生得曼妙纤袅,做出的事,却比男子还神勇。
她心思全摆在明面上,去追一场注定落空的镜花水月,许是容筝此生唯一的孤勇。
若能寻回陆修,扳倒国师,替甄太医洗冤,容筝光明正大站到人前,知道自己还有陆修作表哥,定国公府甄氏作姑母,会不会对来路多一些期待
唇畔笑意初绽,倏而凝滞,一件从未细想的事实炸在脑海。
父皇昏聩,做了国师手中刀,亲手摧毁甄氏一族,即便沉冤昭雪,甄氏与她,也隔着血仇。
容筝,还会不会与她为友
“公主,知府夫人求见。”茜桃的声音,打断她思绪。
“传。”萧青鸾应。
宁阳城中,许多官家女眷递拜帖求见,都被萧青鸾推拒,只留下蔺氏一人。
宫婢引蔺氏进来,萧青鸾打量着蔺氏,许是未曾生养过,看起来比想象中年纪轻,神采飞扬。
这位便是蔺九聪的姑母,谢冰若的母亲。
听说谢冰若的姨娘,便是被眼前的蔺氏磋磨而死,且蔺氏容不下谢冰若,才把人扔去谢家,还改了姓。
人不可貌相,萧青鸾看不出她是不是这般厉害,不过,若是胡知府自己做的事,冠在蔺氏头上也有可能。
“臣妇拜见长公主。”蔺氏礼仪周到,面上带笑。
落座后,话渐渐多起来“臣妇的嫂嫂,原本也想来给长公主请安,可她身子不大好,恐冲撞了贵人。”
“臣妇来前,她特意托臣妇带话,说九聪这孩子在宁阳城领着半个闲职,虽无长处,一身拳脚倒还不错。若公主不嫌弃,明日便叫他带公主在城中逛逛,公主若有事只管吩咐他去跑腿,也是他的造化。”
听她说着,萧青鸾面色不变,心下却暗暗揣摩蔺家此举的用意。
蔺九聪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他是中郎将,有官职在身,蔺家想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应当不止是蔺夫人一人的意思。
“夫人既如此说,本宫便不客气。”萧青鸾笑着应下。
尽管不知蔺家想打探什么,与其让他们令安排人在暗处盯着,不如接受蔺九聪。
街市上,萧青鸾坐在马车里,掀起纱帘,望着车厢外侧骑马的蔺九聪“你说的面馆究竟在哪里”
说话间,萧青鸾朝前面望望,果然,她没记错,再往前走一段,便是知府衙门。
蔺九聪笑笑,指着斜对面一家店面“到了,就是那家店。”
跳下马车,萧青鸾站在面馆门口,里里外外扫一眼,愣住,一脸狐疑望着蔺九聪“你确定这家面好吃”
“公主没来过这种小店吧”蔺九聪爽朗地拍拍她肩膀,率先在门口临时搭建的凉棚下落座,“来,总要试试才知道。”
萧青鸾走到他对面,看一眼表面已变色的条凳,面露迟疑,茜桃赶紧展开丝帕铺上,心里把蔺九聪骂了数遍。
蔺公子是有多不靠谱,才会带公主来这种地方
听蔺九聪的,点两碗什锦面。
热气腾腾端上来,素白瓷碗中,细细面丝浸在菌香鸡汁高汤里。
茜桃伸手,拿竹筷挑出几根面丝,放在旁边的小碗里摊凉,递给萧青鸾。
味道不错,可面丝细软,不是萧青鸾素日吃惯的口感,她用两口,便放下竹筷。
抬头望向对面,却见蔺九聪吃得津津有味,碗里的面已快见底。
萧青鸾看看手边几乎没动的面碗,往他那边推了推“不够的话,这碗也给你。”
“公主素来如此体恤下属吗”蔺九聪抬头,嗓音含混,唇角还挂着一根短短面须。
说话时,牵动面须,看起来很是滑稽。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
衙门里陆续有人走出来,有人走近面馆,也有人去旁的店铺用膳。
胡知府带路,引齐辂去新开的酒楼用膳,刚走一段,齐辂顿住脚步,望着街巷对面凉棚下的人,愣住。
自从齐辂搬入行宫,行川便不再跟在萧青鸾身边,也不再日日禀报萧青鸾的动向。
他以为萧青鸾会无趣,甚至想早些办完手上的案子,陪她四下走走。
没想到,她并不缺人陪伴。
蔺九聪说了什么,逗她如此开怀
她一应吃用皆精细讲究,却愿意陪蔺九聪来此,还同他分吃一碗面。
蓦地,齐辂心口似被无形的网缚住,收拢,扔入酸潭。
“诶齐大人,姑父,过来一起啊。”蔺九聪先看到二人,站起身来,展颜招手。
“这”胡知府面露难色。
“走吧。”齐辂开口,朝面馆走去。
齐辂官职虽比不上胡知府,却是能直接向圣上奏报的亲信京官,胡知府跟在他身侧,周到又顺从。
见礼毕,胡知府借故离开,蔺九聪招呼齐辂坐在身侧空位上。
“官爷要吃什么面”店主殷勤上前招呼。
齐辂尚未开口,蔺九聪已冲店主摆摆手“不用,你去忙你的”
言罢,把萧青鸾没动的面碗推至齐辂面前,笑容爽朗,颇有些没心没肺“没动过,小弟吃不下,齐大人吃吧。”
面泡久了,有些粘连,不好看。
萧青鸾盯着面碗,犹豫着要不要把碗拿回来。
可若拿回来,齐辂不就知道是她吃过的了会不会以为,是她让蔺九聪叫他过来,特意要他吃剩面
她脑子还没转过弯,齐辂已伸手端过面碗,慢条斯理吃起来。
他与蔺九聪不同,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萧青鸾别开脸,竭力消减他带来的影响,盯着蔺九聪,拿竹筷尖戳戳他唇边“你这儿沾了面须。”
闻言,齐辂动作一滞,竹筷上刚挑起的面丝滑落碗中,溅起少许汤汁,清浅油花漾起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蔺九聪老板,给齐大人来碗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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