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消毒水味,淡蓝的窗帘布透进少许柔和的光。
整个环境,安谧,整洁,色调清浅。
盘着头发的小护士看起来年纪很轻,从拐角处的一间病房走出来,又捏着圆珠笔进了另一间。
她在门口瞄了一眼在走廊徘徊着拨电话的男人。
那人面相很和善,眼下却皱着眉,显得有些焦躁。
小护士转回视线,看进病房内。
病号此时正倚着靠枕,阖着眼小憩。
松垮的白布衣衫下,隐约可见包扎的痕迹。
他面上看不出多痛苦或多惊惶,只有绷直的唇线显露出一丝不安。
小护士回想起他刚刚的检查结果。
没伤到骨头,只是一些需要时间休养恢复的皮外伤。
这是万幸。
当然也是病号自己做出努力的结果。
这人被送来时,手里还拎着防护的头盔,身上护具沾了土,但也都齐全。
小护士回忆完毕,往里走了两步,目光滑过他轮廓清晰的脸。
还好,没破相。
如果破相,就相对难治些,对这位或者对观赏的旁人来说,也很可惜。
小护士缓步上前,轻声将人唤醒。
她先问了一遍感受,检查完病号肩背和小腿包扎的情况,又忍不住在心里慨叹。
巨大的冲击之下,内在肺腑都没什么事,也得多亏了他锻炼有素。
“可以了,一会儿让你同伴帮你拿好药,回家每天记得涂就行。”小护士正经道。
“谢谢。”
小护士听他低且淡的音色,正准备再叮嘱一句饮食上的注意事项,忽然听见门外传进匆促压抑的脚步声。
刚刚还在拨电话的男人和另一道年轻些的声音说了两句什么,紧接着便有人往这个方向来。
小护士下意识看了一眼病号。
她意外地看到病号瞳孔微聚,呼吸也快了起来,同方才漠然到仿佛受伤的不是他的模样判若两人。
紧张、惶然。
小护士脑子里冒出这两个词,心也不自觉地跟着揪紧了。
她往病房门口看,猜想难道是来了仇人。
但当人一下子暴露在视野里,她又微微一愣。
也是个帅哥,很明澈清贵的长相。
帅哥的脸上分明写着焦灼和担心,走进来时先是朝病床上看了两眼,视线停留的并不久,很快便转向她,十分礼貌客气地问起了话。
听完对身份的陈述,小护士不着痕迹地分别扫过两人。
是挺般配。
她放了心,将病号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又把之前准备交代的回家后的注意事项一并告诉给了他。
整个过程,病号一直闷声不语,只在另一个同伴出现在病房门口时,睨了他一眼。
小护士仰头嘱咐完,就将圆珠笔夹回口袋边沿。
面前的人说了声谢谢,语调比起病号,多了许多鲜活气。
小护士莞尔一笑,抱着病历本出了门。
刚拐过弯的一瞬,她听见身后久不出声的病号放软了嗓音,又因为咽喉发紧而显得有些僵,“贺堇”
扶在门边的张元见傅容介又忽然朝他瞥过来,忙说“我一慌就打电话给他了这本来就瞒不住,你总不能这几天不回家吧。”
他是觉着,早知道总比晚知道要好。
傅容介收回视线,紧抿住唇角。
他知道张元是为了他考虑。
但贺堇才和他说过要保证自身安全,他就“明知故犯”地受伤。
他满脑子想着这件事,以至于从摔伤后到现在,都没怎么顾得上伤口有多疼。
傅容介抬眸看向贺堇。
他怕在贺堇的脸上看见失望后悔这类的情绪。
但贺堇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连起初的担心焦炙都瞧不见半分。
他神色如常地走到病床边,问他“既然伤的不重,回去吗现在。”
“嗯。”傅容介舔了下干涸的唇,抬着胳膊试图起身。
贺堇按住他,小心避让开了伤口,“自己能走吗”
傅容介拉住他放在自己肩侧的手,“慢一点,可以。”
只是伤着的那条腿会有点跛。
贺堇看他下了床,才帮着扶了一把,尽可能轻松地问“比赛怎么办”
傅容介和他对视一眼,摇摇头,“不影响,这点伤,天就能好。”
好在没伤筋动骨。
贺堇眯了下眼,“但你刚刚也听到护士说了,你这几天只能适当运动,避免出汗。你知道的吧”
他语气严厉起来,“跟比赛相比,当然是身体更重要。”
傅容介顺着他的话,“我不会勉强,重在参与。”
贺堇才松开眉头,“那好,走吧。你回去好好休息,其他的你先不用管。”
张元陪同他们一起回了住处。
贺堇将傅容介按在卧室休息后,就借着送人的由头和张元在路上聊起来。
“我在俱乐部的几个群里都通知了,让他们暂时别往新开辟的赛道那去跑,也让人去摸了一遍有没有别的被搞破坏的地方。”张元走在树荫下,情绪又激动起来,“但就是巧了,只有那一处一个很窄的急转弯那,夏天树叶密,本来就瞧不清后面的路,在那拦张一米多高的网真是啧”
“那附近有监控吗”贺堇看着他的神色,问。
“没,盘山公路上有几个提醒限速的地方有,山道没。”张元皱眉,“你怀疑是有人故意针对”
“你觉得路人手贱的可能性大吗”贺堇眼底的笑意微凉,“要不我们先假设,是路人手贱。”
张元闻言冷哼一声,“那确实不大可能。那段路很陡,徒步上山下山不是件容易事,前几天我帮着布置赛道都累够呛。”
也就只有山地车适合跑这种路。
“那这个假设就被推翻了。”贺堇撇下眼尾。
他其实不希望这件事是有人故意为之,那是件很恐怖的事。
他宁愿是那张被木棍插紧套牢的网恰好被风吹到山道中央,又或者冒险路过的人无意中挪动了拦网。
但很不现实。
现实里没有这么多巧合。
贺堇动了动嘴唇,在行道树浓深的阴影下继续问“你说是新赛道,那有多少人跑过、了解这条山道”
张元回忆了几秒,说“没多少俱乐部里一起跟着围赛道绳和拦网的也就工作人员,外加我和两个骑友。但从周五开始,一直到现在,暂时只开放给下周要比赛的我们这几个人跑。因为那条路难度大,怕新手贸然去跑会出事。”
他说着,又迷惑起来,摩挲着下巴道“奇怪的点就在这,我们今天上午才跑过两趟,都好的很。”
“”贺堇脑子里控制不住的阴谋论又更进了一步,“那有谁知道傅容介下午会去那条山道吗”
“也就我们几个。”张元低着头思索,“但没见小傅和谁关系差啊,针对应该不至于吧,那时候要是我一时兴起去跑了,那遭殃的就是我。”
贺堇陡然停住步子,顿了几秒,才转头看向张元,“你微信能给我看一眼吗我想看看你们俱乐部的群聊。”
他刚冒出一个设想,惹得他不断地往阴暗的方面陷落。
他在想,会不会是参赛的某个人觉得其他人有威胁才下的手。
但当张元将微信群聊放在他面前时,他仔细翻完,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方向。
“怎么了”张元看他脸色煞白,关心道。
贺堇快速瞥过意外点开的聊天页面,返回首页后将手机还给他,“要不你再好好想想,真的只有你们几个人去过那条山道”
张元挠了挠头,踟蹰两步,“确实还有,昨天我带几个新加入俱乐部的会员上了山,回来时顺手给他们指了那条道,往那走了几步路。但他们都不认识小傅啊除了程辞安以外。”
但程辞安是傅容介相处几年的朋友,也可以排除。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几个人的可能性。
“程辞安办了你们那的会员”贺堇捻住指节。
“对,他一直都想来试试,现在工作稳定了,就来了。”张元说。
贺堇锁着眉,“我知道了。”
他看向张元,“辛苦你跑一趟。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们改天再讨论这件事。”
回去的路上,贺堇心口还在噗通乱跳。
他心底发怵,假作镇定地给曲岩发着消息。
他不想显得慌乱,文字要比语言来的更从容些。
但曲岩久久没有回复。
或许在忙别的事。
贺堇捱过了晚饭时间,在夜里的风都逐渐歇止时,才看到了曲岩的信息。
不好意思,刚刚在和朋友打桌游。
你问程辞安我和他这几天联系也不多,但我知道他一般周日上午会去图书馆啊不对。
曲岩发了段语音。
“我上次看他报名了志愿者活动,好像就是今天上午的你问这个干嘛”
贺堇随口诌了个理由,谢过之后又查起今天帝都哪些地方有志愿者活动,再从中分辨。
他起初只是想试试,抱着一种“或许是自己多疑了、总不能冤枉人”的想法。
他在几个时间相同的社区志愿活动里挑了个离西山最近近到就在山脚下的社区。
贺堇拨了从网上找到的联系人电话。
他听到对面十分和气地肯定了他的疑问。
“是的,我组织的,是有程辞安,他没回家吗但我们今天是轮流去的,他应该上午十一点就回去了啊。”
“好我知道了谢谢。”
贺堇揉捏了两下鼻梁骨。
他清楚这些似乎都指向程辞安的证据并都不足以说明程辞安做了这件事。
没有人看到过。
除非程辞安自己承认。
仅凭怀疑无法证明任何事。
如果他仅靠怀疑就报了警,而查出的结果并不是程辞安,这对程辞安、对发现自己背地里查他朋友的傅容介都不太好。
会让人觉得他疑心太重,魔怔了。
房门忽地被敲响,将贺堇从苦思中拔出。
门开了条小缝,紧接着,缝越来越大,露出傅容介略微失落的形容。
贺堇恍过神,扭头看他,“还不睡”
傅容介走进来,“你不是让我明天在家里休息”
贺堇放平了眉头,“那也得早睡。”
“我习惯了和你一起。”傅容介找着理由,眼神倒分外倔强。
贺堇将小臂搭在椅背上看着他,拒绝道“我会压到你。”
与睡姿安稳乖顺的傅容介不同,他睡梦里不大老实,属于哪怕被抱着都会挣开、四肢乱杵的那种。
往往这时候,傅容介就会被惊醒,固执地重新把人安放在怀里。
傅容介走近了,慢慢扣住他搭在椅背上的手,“你没有不高兴”
贺堇由着他和自己手指交缠,“这次不是你的问题,我没有必要不高兴。”
他甚至庆幸傅容介没出什么事,这种欣喜足以压过他所有的负面情绪。
贺堇顺势拽着人向下,亲了亲傅容介的唇角,“我明天去上班,你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就行。”
傅容介追过来和他挨了挨鼻尖,“嗯,那你早点睡。”
他垂了眼睫,又挑开,眼里藏了晦暗的颜色,“我受伤的事先不要告诉别人,山道上的意外你也别担心,会有人查的。”
“好。”
贺堇当时答应得好好的。
但第二天,他到了公司,就开始探听起程辞安的消息。
知道程辞安被开除的人寥寥无几。
大家只疑惑程辞安为什么周一没有来。
贺堇绕去隔壁部门时,看到程辞安的办公位上,公用和私人的物品都还摆放齐整,看来还没有来得及带走。
他临走前,去问了隔壁的部门经理。
经理姓汪,随和地回答了他的疑问。
“对,傅总前两天跟我说了,我也提醒了小程今天记得回来拿东西。他没来,但这也不好催。”
汪经理合上一份文件,抬头看向他,对他颇为眼熟耳熟的模样,“你知道开除的原因吗傅总说是他工作态度问题”
贺堇挑唇,“不是吗”
汪经理张了张嘴,又闭上。
一个实习生而已,开除没什么。偏偏程辞安和老板是同学。
又偏偏,程辞安刚在公司乱传了话,惹得议论纷纷。
逻辑链很完整。
汪经理理智地觉得自己不能再多嘴了。
即使他很想问传言是不是真的。
汪经理沉着地抬起一双智慧的眼睛,想客气送走这位可能的老板的恋人。
但正当他要开口时,过来送文件的一个男生他认了认,是和贺堇同期进来的员工,顿住了脚步。
男生瞧见贺堇时欣喜难耐,送完文件就将人一同带出门,兴奋的嗓音即使压低了音量也清晰可闻,“公司在传你和傅总是不是真的啊我记得当初我们第一次聚餐,你们一起来的时候,傅总就说他是以家眷的身份”
汪经理缓缓张开了嘴。
又在听见贺堇低声道“我们交往你高兴个什么劲,有你什么事还有,先别到处说”之后,缓缓合拢了嘴。
他端来一盏茶,慢慢消化。
临近正午时,一层灰沉的厚云罩了顶,将原本晴朗的天空遮蔽起来,四处都变得蒙昧又昏暗。
贺堇压低了帽檐,手里随意拎着个黑色长袋,分量不轻。
是专用来装棒球棍的牛津布袋。
他出了公司,按照手机信息上所说的坐上出租车,往东边去。
并没有走开多远,司机朝南转过一个弯,在茂密高耸的林木前停下车,目送客人离开。
贺堇在路边驻足,打量了一眼这处在附近环境里算得上清幽的公园。
现在这个时间点,入园的人屈指可数,散步的人也不多。
他径直步入桦树围簇的大道,朝公园内人造湖的方向走。
尝试了一上午,他方才在二十分钟前联系到了程辞安。
他没有证据,倒不如直接去问怀疑的正主。
哪怕是极为尴尬的否认,也能帮他排除方向或者线索。
出乎意料的是,程辞安很干脆地答应见面谈,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并且给出了会面的时间地点。
正午十二点。
公园,船上。
贺堇沿湖边走了半圈,并没有见到人。
湖面游船只寥寥几个,划得很远,远在湖心。
贺堇环视一圈,定了方向。
他很快走到东岸边一艘固定的木制画舫里,发着消息等待。
没几分钟,又站起来。
他出了画舫,迈上窄长木板整齐排列的码头,付了钱,往停靠在缓冲的轮胎旁、由工作人员正解着绳索的小型游船走过去。
风起,水涌。
脚步声空洞地在混杂在波荡的水声中。
在船里已经穿戴好救生衣的清瘦男生回过头,瞄了眼他手里的棒球袋,扬起笑,“来就来了,怎么还带了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