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刺耳的摩擦声在耳畔响起, 仿佛要划破人的心脏一般,一下就让周与然从梦中惊醒。
她迷茫地揉了揉眼睛,尚还模糊的视线落在前方的声源处, 才发现是剧组里有人把收音的机器给摔了。
负责机器的场记组长恨铁不成钢地教训着肇事者, 一口一个“傻逼”、“没脑子”, 措辞和语气听上去都非常得不客气。
不过这是剧组的常态, 或许是因为天天昼夜颠倒,一赶起进度来就三十几个小时不能合眼, 大家脾气都不是很好,每天去看垃圾箱,都能看见成堆的烟头。
也难怪那么多形象良好的明星被拍到抽烟而惹出非议,估计也是被环境所影响, 逐渐习惯了用这种方式缓解压力。
幸好原身不抽烟,还保留了一个健康的肺。
周与然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收回目光,轻轻呼出一口气。
晚秋的风从四面八方肆无忌惮扫来, 钻入毯子的缝隙,带来让人瑟缩的寒意。
她惊起一手臂的鸡皮疙瘩,竟下意识蜷缩起来也是直到这时, 她才发现, 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但周与然心里很清楚, 这不是因为那道刺耳的噪音, 也不是因为场记大哥的骂声。
而是因为刚才做的梦。
周与然其实已经很久没梦到过那些画面了。
久到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因为再世重生,而把那些痛苦的前尘往事都彻底抛在脑后。
然而此时真正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记得。
连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条巷子, 是一条铺了整洁青石砖的富贵巷。
哪怕是在落雪的冬天,也有无数枝叶越过墙头,为这白皑皑的尘世带来几分生气。
她记得自己就跪在一揽长长的杏枝下,身上裹了件七零八碎的粗衣,为了保暖,还往衣服里塞了许多稻草。
五岁左右的孩童,顶着瘦弱蜡黄的脸,身上却鼓鼓囊囊的,看上去诡异而肮脏。
不过不要紧,毕竟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食不果腹的乞儿,谁又会关心一个乞儿穿的衣裳得体不得体呢
就连这条巷子,也是她偷偷溜进来的。
她天真地觉得,富贵巷里住着的都是富人,在这里乞讨,收获应该会大许多。
然而没有。
她跪了半天,端碗的手都冻僵了,还是没能获得一个铜板。
直到耳畔传来马车滚过青石砖的吱呀声,她才恍然大悟是了,天寒地冻的日子,富人们都是不爱出门的。就算出门,也要坐马车出行呢。
可是,再这样下去,她估计就要饿死了。
那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她奋力地扑到了马车前,哀求道“大人,您就发发善心吧,给小子一口饭的活路吧,大人”
五岁孩童的乞讨声稚嫩又成熟,回荡在这条寂静宽敞的街巷内,是那样清晰、刺耳。
马夫一鞭子就甩了过来,厌恶地呵斥道“什么脏玩意儿,滚远点”
周与然已经忘了鞭子打在身上的感觉。
她只记得那种刺骨的寒凉,那种灼心的饥饿。还有绝望。
她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停车。”
打断马车行驶声的,是一把细细的嗓子。
没有女人那般柔软,又没有男人那般粗朗。
而后马车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阴柔的白面儿。
对方眯着眼看着她,眼神直白而锋利,就像在打量一件货物。
“原来是个女娃娃”
他笑了笑,说“既然如此,小丫头,我给你吃穿,你要不要跟我走”
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个声音,如鬼魅一般,就这么伴随了她十几年。
从五岁到十七岁,一天都未曾歇止。
她曾无数次想过,或许,当年直接死在那条寒冷的雪街上,会更好。
上辈子,周与然是十七岁才入的宫。
但实际上,早在入宫以前,她就已经对那座巨大的皇城熟悉无比了。
她知道承华宫的地下有几条暗道,知道掖庭又有几支内线。
她知道在后宫中,要怎么样暗杀一位宫女才最有效,也知道宫妃初怀的胎儿,要如何打掉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这些知识,她被教导了整整十三年。
世人皆知,潮海酒楼的老板,是全扬州最了不得的大厨。却极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中宫大太监的亲弟弟,是死士组织的三头目。
而作为“亲孙女”的她,当然也继承了他的衣钵在学会握锅铲之前,先学会的,是握匕首。
“然姐,然姐”
一双手握着暖宝宝的手在面前晃了晃。
周与然回过神,正好对上助理担忧的眼神。
“然姐,你没事吧,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
“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揉了揉眉心,“怎么了,是轮到我了吗”
“嗯。他们正在布景,估计再有十分钟就可以开始拍摄了。”
“好,那我先过去找宁长星对下戏。”
迄今为止,宁长星已经进组一周半了。
正式开拍后,导演对他其实还是有些失望的。
或许是因为当初试镜时的表演太过惊艳,导致路导一直以为这是个颇具灵气的天赋型选手,结果没想到到头来,只是一个中庸的演员。
也不能说演得有多差吧,总之就是中规中矩,演不出那种让人惊喜的味道。
和周与然完全是天差地别。
不过路导也没太失望。
因为他发现,这家伙只是个人戏份发挥一般,每到和周与然对手戏的时候,就演得特别好。
那股子气质、仪态,甚至是念台词的语气,都与平时判若两人。
而很巧的是,这个角色在剧中百分之八十的戏份都是和沈沛岚的对手戏。
拍电视剧不比拍电影,没必要每个镜头都精雕细琢,能达到如今这个效果,路导已经觉得很不错了,所以对宁长星还是保持了总体满意的反馈。
他唯独觉得奇怪的是太子和沈沛岚的故事设计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宁长星也就算了,怎么周与然在演他们的对手戏时,也发挥得尤其出彩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俩演员互相有意思,所以拍起戏来才特别有火花。
毕竟这种事情,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也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
然而仔细观察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别说暧昧有意思了,周与然对宁长星的态度根本就是厌恶演都演不出来的那种。
就比如今天这场戏,开拍之前,两个人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除了对戏,基本上一丝沟通也无。
结果镜头一开
“我我来吧。”
监视器中,沈沛岚垂下眼眸,轻声开口,“黄公子,我来拿就好。”
那慢慢卷起的尾音,微微低头的弧度,是道不尽的温柔。
太有感觉了。
这场戏演的是沈沛岚和太子的初遇。
因朝中大案未结,太子亲自接手,伪装成平民百姓在街市调查,正好就进了春十九娘的食肆。
沈沛岚作为曾经的官宦千金,也参加过不少宫中宴会,当然知道太子长什么模样,所以一眼就认了出来。
稍微一推断,也就得知了对方的乔装的意图。
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声张,而是暗中配合太子查案,言语之间,将她的聪慧体现得淋漓尽致。
也正是因为这场交集,才让太子对她产生了欣赏之情,从而开启了偶像剧式的爱情线。
“黄公子,您要尝尝本店今日的新菜式吗”
身着杏色春衫的貌美女子弯着唇,轻笑道,“是我们的大厨专门去北地请教过的特色菜,倘若您要点的话,作为第一位试菜的客人,还可以免费送一份核桃酪的。”
“哦,不知是什么稀罕的特色菜”
“稀罕谈不上,只是胜在特别罢了,黄先生见多识广,说不定早有听闻。这道菜,名叫炸、活、鱼。”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语气轻柔却有力,直把人惊得怔在了椅子上。
“菜名听着倒是有意思。”
“做法也极为有趣呢。”
沈沛岚的视线轻轻落在一旁的游鱼上,“首先取一条活鲤,去除鳞片,而后将两腮下的鱼身部分放入油锅中炸。油量和火候都是关键,需要老道的厨师才能把控好,”
“不过这样炸出来的鱼,端上桌时,还会喘气呢,灵气活现的。”
“您说,是不是极为有趣”
食肆内一片寂静。
太子倒茶的动作顿了顿,抬眸与她对视。
四目相对间,路导一眨不眨地盯着监视器“摄像给个近景,快这里要来个特写。演员先不要往下走戏啊,维持住哎对,就是这样。”
“cut完美”
想要的镜头都拍到后,路导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这一场真是太完美了,宁长星,你今天发挥得不错啊,再接再厉。”
宁长星颇受鼓舞地点点头“我会的导演”
“好,那你们俩休息一下,这边准备下一场了。”
路导站起身,正要表扬周与然几句,刚抬头,就看见女生满脸冷漠地走到场边,喝了口水。
宁长星过去拿热水袋,她立马蹙起眉,颇为嫌弃地往旁边靠了靠“宁长星,你走路的时候,可以不要驼背吗真的显得很猥琐。”
宁长星“你管我。”
“我也不想给你当妈管你的仪态问题,但是既然你穿着这件戏服,就不要侮辱它,不然影响我入戏。”
宁长星“他妈的。”
路导“”
学到了。
这就是年轻人的入戏和出戏速度吗
看来人真是不得不服老啊不得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