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跟你解释呢现在说来,好像所有的理由都是借口。面对已成事实的结果,再去辩解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六年前的景廷,尚未踏入社会,傲慢不逊,自视甚高。那时候他心智不成熟,做事任性,事实上也没有完全领会那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他苦笑道“不瞒你说,在去到大启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宽敞的办公室,静得只能听见中央空调的运行声。
在那低沉的嗡嗡中,周与然轻声问“那你当年我是说你刚到大启的时候,究竟为什么要给我下达那些奇奇怪怪的命令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你完全没必要多此一举。”
“那不是我的命令,我只是让他们一切如常。所以,应该是太后自己的意思。”
景廷蹙了蹙眉,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你直接说吧。都这样了,难道还有什么是需要藏着掖着的吗”
“没有想瞒着你。”
他顿了片刻“只是那个时候,我确实顾不上你。”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自己尚且手忙脚乱,根本没有精力去调查一个暗线的生活。”
“你为什么手忙脚乱”
“因为那位废太子,并没有留给我任何记忆。”
“”
周与然惊愕地抬起头。
“我刚到大启的第一年,所有精力都放在对付那些老狐狸身上顾不上你。”
他轻咳一声“我甚至不记得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姓周。”
哦。
难怪她到不秋宫的第一年,他总是叫她小周。
那时候她甚至想过,这家伙是不是在故意羞辱她,毕竟她又不是太监,一口一个小周的,怎么听怎么怪异。
原来如此。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记得了我”
“大概是因为,你做的菜确实很好吃。”
“这种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
“没开玩笑,我说真的。”
景廷曲指叩着桌面,这是他思索的时候惯有的动作“我没想过争皇位,也没打算要复仇,你这样的暗卫对我来说,其实半点用都没有。从某种程度上,你的厨艺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技能。”
“”
周与然捧着茶,却许久没有喝一口。
她现在心乱如麻,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理清思绪。
在此之前,其实她已经想象过无数种可能了。
她试图将所有罪名都安在景廷身上,也试图用各种理由为他开脱。
结果到头来,一切的悲苦竟然只是因为他没有记忆。
何其荒唐。
“后来,你在不秋宫呆久了之后,我不是没想过放你自由。但一来你的直接上线并不是我,按照陈公公的行事风格,最好的处置方式就是杀掉,我当然可以告诉你真相后又力保你,但那样估计你会更危险。”
他垂下眸“你知道的,虽然景廷是先皇嫡子,他们奉一个废太子为主子,并不是因为忠心,而是想着他登基后,他们也就扶摇直上成了重臣。所以,一旦我表达了对你的看重,你必死无疑,甚至生不如死。”
“”
“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雪厚得没过膝头的那年,我问过你一句话。”
“什么”
“我问你,人是活着重要,还是自由重要你说活着。”
男人淡淡一笑“你说在这高高的宫墙之内,没有人拥有真正的自由,所以与其拘泥于那些虚假的恣意潇洒,倒不如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等有一天完全失去了利用价值出宫,再去追寻所谓的天高地远。”
“然后你又说,其实出了宫后,也不一定就是真正的自由。人总要为了俗世烟火而活着,自由自在的是神仙,所以,倒不如挣得当下快活最重要。”
“我记得。”
周与然抿了抿唇“我是这么说过。但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有没有发现你的端倪,试探我有没有反叛之心。”
“嗯。当时没懂,现在我也想明白了那个时候,确实误会太多。”
他沉默了一下“不过有一件事,我没有骗过你。”
“嗯”
“喝下那碗毒药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回来。”
室内无端静了一下。
周与然勉强笑了笑“别搞笑了,不能回来你能去哪”
“下地狱吧。”
“”
“我的身体撑不久了,就算不喝那碗药,最多再撑个两三年。”
他淡淡弯唇“被他们推上皇位,然后留下一个继承人,身份血脉的价值都被利用完了,再放心地进皇陵。我想了想,觉得何必呢。”
“可是你”
“而且那时候,我感觉得出来,你也不是很惜命了。我猜,你可能是发现了什么吧嗯,果然。”
周与然无语哽噎。
“所以我想,倒不如把这场死亡,送给你好了。”
女生皱起眉头“什么叫送给我”
“你毒死我,太后那里至少能交差了,她不会留你这个危险,但最起码会保全你在扬州的亲友虽然你被收养是一个早就谋划好的局,但我想你在那里那么多年,应当还是有看重的亲友的,不然最后那几个月,你没必要还继续跟太后虚与委蛇。”
“”
周与然再次抿抿唇,没说话。
“我死了,陈公公他们也就没有正当的理由和旗帜,很多先帝留下忠心之辈也会自然脱去。小皇帝虽然年幼,母族却不容小觑,废太子身亡,大势便去,他们忙着处理自己的事,也没空去管一个反叛的暗子。”
“可在他们眼里,是我杀了你。”
景廷就笑了“他们还没那么蠢。”
周与然“”你什么意思呢
“我身边就没少过人,你暗示了我七八回的事,你以为他们听不出来么。”
男人往后懒散一靠,唇畔的笑意满是讽刺“不仅是你,估计所有人都觉得我不会喝下那碗毒药。我一旦喝了,就说明我是自己想喝,而不是被你算计的。”
望着他冷漠而嘲弄的眼神,周与然沉默了许久。
她想到自己被赐下白绫时,太后掩饰不住的畅快和欣悦,忍不住道“但是你这样一死,按照太后的性格,江大人他们估计也活不久了。”
“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景廷发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声冷笑。
他抬了抬下巴,因为利落的下颚线而显得分外冷漠“我跟你不一样,那个地方不是我的故乡,那里的人与我之间不过都是利益交错,我对大启,没有半分感情。”
“好歹也是六年呢,说忘就忘了,不愧是景廷。”
“实话罢了。如果你在这个时代活过二十几年,难道你会去怀念、敬仰那个大启朝么”
男人挑着眉“周与然,你来到这里不过半年,你告诉我,你还留着多少关于大启的习惯”
周与然不说话。
但她忽然想到什么,警惕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半年多了难道你从一开始就”
“没有。”
景廷很快给予了否定“我一开始从来就没想过你会来。我对你最好的设想,就是投胎转世重新做人。”
“”
“但是在琴行的那天,你认出了我,我也差不多认出了你。”
他的语气听上去颇有些无奈“而且你压根没收敛自己的变化,新闻满天飞,都不用查,一看网上的直播视频就能确认了。”
周与然忍不住闭了闭眼“妈的这垃圾职业。”
“没什么。我说混口饭吃可真是麻烦。”
“但是你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怔了怔“我现在这样我现在什么样”
“你曾经在大启说过的,出宫后天高地远,真正自由的模样。”
“”
周与然不自觉地攥紧了披肩下摆。
“欺骗你是不得已,因为当时的我,确实想不到更好的解释方式。我想,一旦说清楚了,可能我们也就决裂了。”
他耸耸肩,因为只穿了件白衬衫,向来沉稳的面容都显得年轻了许多,就像少年考试考砸后,强装无所谓的随意。
“在大启的时候是我对不住你。但不论如何,我从来没想过要威逼利诱或是恐吓控制你。”
白衬衫少年淡淡地笑起来“周与然,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好像下雨了。”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周与然忽然移开视线。
她望向露台外,隔着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雨滴一颗颗被风吹到墙上,而后化作细细的水流。
配合着远处的霓虹灯光,很有些赛博朋克,凄风苦雨的意味。
她轻轻叹息一声“我可能该回去了。”
“我送你。”
“你不回去么”
“不了,本来也没计划要出席这场活动。”
男人捡起椅背上的外套“只是想给你颁个奖而已。”
“那行。”
周与然没有再纠缠追问什么,裹了裹披肩,就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沉默不语地走出了办公室。
这场谈话,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说清楚上辈子的一些事情真相,至于说清楚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的关系,又该如何相处,没有人提。
到了这个时代这个身份这个年纪,连疏远和憎恨也是淡淡的,不为人知的。
之前的对峙、抗拒,都只不过是威胁的手段,而真到了达成目的之时,周与然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或许得好好想一想。
她跟景廷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感关系呢。
景廷好像很喜欢她,可是上辈子喝下那碗毒药喝得毫不犹豫,仿佛丝毫不在乎之后自己也会因他而死。
她也好像曾经倾慕过景廷,可是这辈子见到他的第一眼,心里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恐惧而不是惊喜。
这好像不是彼此相爱又虐恋情深的情侣会拥有的反应。
她垂下眼眸,自嘲地勾起了唇。
“周与然。”
即将要进电梯的时候,男人忽然喊住她。
她转回身。
“如果你真的很恨我,不必勉强自己原谅我。”
他扬了扬唇“曾经那些枷锁都已经隔了几百年,该化尘化尘,该化土化土了,如果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就按你自己的心意过。想怎么样过就怎么样过。”
“作为粉丝,我会一直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