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季薄情疑惑地唤了一声。
玉长生低低应了一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季薄情笑道“我易容成这副样子与你同榻而眠,你应该更加放松才是,为何你反倒更加拘谨了”
玉长生坐在她身旁,离她远远的,双手按在膝盖上,背脊笔直,一动不动。
他低声道“修道之人不应被表象所迷,我知眼前人是陛下,自然眼中有陛下,心中有陛下。”
季薄情脱鞋上床,抱着被子低笑一声,“长生的话每每让朕深有所悟。”
玉长生一板一眼答复“多谢陛下夸奖。”
季薄情低笑一声,“好了,你也上床来吧。”
玉长生看了季薄情一眼,手指按住自己的膝盖,“是。”
他弯下腰,将季薄情方才脱下的鞋摆放整齐。
季薄情朝床内挪了挪,含笑凝视着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玉长生垂下眼睫,细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将长剑依靠在床沿边,抽开腰带,揭开衣襟。
他神情矜持又青涩,动作却不紧不慢。
他将衣服褪下后,又叠得整整齐齐,轻轻一甩,衣服便飞到了不远处的桌面上。
季薄情侧过身子,一只手支着侧脸。
玉长生褪下鞋,长腿一甩,默默挪到了季薄情身旁的位置。
他仰面躺下,双手搭在腹部。
季薄情却将手覆在他的眼上。
他的眼睫像是小刷子似的刷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阵痒意。
玉长生微微张唇,似乎想要提问。
季薄情温声道“长生,白日里多谢你了,但遭此大难,谁都会有害怕的时候,朕在这里守着你。”
他的唇僵住了,整个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许久过后,他的唇颤了颤。
“陛下”
季薄情笑道“长生,莫怕,你我能寻到玄衣郞最好,即便找不到他,或者他没有解药,朕也会找其他人来医救你。”
“朕知道你还隐瞒了笔墨点杀此绝招的一些事情,一个被玄衣郞如此骄傲的绝招,绝不仅仅是普通的毒药,你选择隐瞒是不想让他人为你担忧,朕想,你甚至也不打算对你的家人提起这一绝招的真相吧”
玉长生抿紧唇。
“长生你将这一切压在心中,面上却如往常一样,你虽然被称作天下第一人,可你到底还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难过的人,有些事情不要一个人抗。”
季薄情“朕虽无用,却还是能护得住你的。”
她带着些许玩笑的意思安抚道“你别看朕被人称作昏君,可朕的颜面还是有些用处的,与朕交好者也是有的,总归是能帮得上忙的。”
“你为朕挡了这一劫,朕不会坐视不理”
季薄情说着说着,感觉到掌心一阵潮湿。
季薄情停顿了一瞬,又笑着道“这下子知道朕的厉害了吧朕倒要看看这天下谁敢不给朕一个面子。”
她没有点明他现在正在哭泣,给玉长生留足了面子。
她心底却喟然叹息。
玉长生的武功再如何举世无双,他再如何聪慧,也只是一个十八岁刚刚出关下山的少年,遇到关乎性命的事情,纵使一直在用自己学过的经文安慰自己,可也会在夜深人静孤身一人之时,会怕,会痛,也会担忧。
她十八岁的时候,只怕还不如玉长生呢。
季薄情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另一只手安抚般地轻轻拍他。
玉长生低声道“抱歉,陛下,长生让您失望了。”
季薄情笑道“你既然为人,自然有七情六欲,朕对你失望什么难道要失望你太过像人了吗”
她莞尔一笑,“暂时的挫折不算什么,怕的是有些人会一蹶不振。”
“长生,你现在告诉朕,你怕的是什么是怕死亡本身还是怕自己一身武功无法施展或是怕自己明珠暗投,后悔为朕挡了这一杀”
玉长生定了定心神,缓缓回答“陛下,我怕的是无法再见到陛下,既无法报答君恩,也无法拯救苍生。”
季薄情“你现在睁开眼看看。”
她移开手掌,正对上玉长生闭合的双眼。
他睫毛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
眼角的那点朱砂痕宛若一朵花似的,随着他睁开眼而绽开。
他视线由朦胧变得清晰,他看到了正悬在他头上,美好的几乎虚化的陛下的面庞。
他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盏银瓶骤然破裂,热气腾腾的水浪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气息竟一时不稳。
季薄情眉眼盈盈,眸光深情动人。
“长生,你看到了什么吗”
玉长生眼睛不舍得多眨一下,眼珠都没有移动,然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只能呆呆望着陛下。
他脑子被搅得纷乱,只能下意识重复,“看到了什么”
季薄情笑靥如花,“自然是朕,季忍,季梦真,现在该叫季薄情。”
“长生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看着朕,看着朕如何收回故土,看着朕如何重建盛世,看着朕如何给天下苍生带来福祉,就绝不可以轻易死去。”
季薄情气势惊人道“玉长生,朕敢为你与天挣命,你敢吗”
玉长生猛地一震,厉声道“有何不敢”
季薄情严肃的神情慢慢变得柔软。
她拍了拍玉长生的肩膀,笑道“长生,朕是有办法救你的,信朕。”
玉长生看了她良久,嘴角扬起一抹温柔如月光的笑容,“陛下,我信。”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只觉得全身上下骤然轻松,就好像整个身心由内而外都被道家所言的先天真气洗礼了一遍,他现在简直身轻体健,无一毛孔不畅。
他思量一番,发现自己的心境也豁然开朗,道心隐约有突破之意。
玉长生深深望着季薄情,“多谢陛下,得陛下一番劝诫,贫道境界有所突破,若是能彻底突破道心,这笔墨点杀也拦不得贫道。”
季薄情懵了。
她只是想要开导一番这个怕是没有受到过什么挫折的天才,没有想到竟然让他有所突破。
做人的差距可真是太大了。
季薄情想起自己薄弱的武功,不免有些郁闷。
季薄情没有露出自己心中的小九九,她面上含笑,欣慰道“长生你果然不负天才之名,好了,朕倦了,早些休息吧。”
玉长生双眸明亮有神,似乎想要跟她说些什么。
然而,季薄情却实在没有说话的欲望了。
她将自己埋进被子里,转了个身,用后背怼着玉长生,假装入睡。
她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被他盯了好久,背脊处都隐隐有些发烫了。
真是都赖玄衣郞,若是没有他突然杀出来,她也不会又多了一件烦心事儿。
她的修罗场和酒池肉林技能是用来吃干饭的吗为什么一点作用都不起
季薄情想着想着,慢慢睡了过去。
秋日挂在没有一丝云彩的蔚蓝天际,凉风干爽怡人。
这是一片红叶林,火似的叶片在枝头燃烧,再随风而落,成为地上的火苗。
一个少女提着鹅黄裙摆,踩在长长的红叶路上,她时不时弯腰拾起地上的一片红叶,仔细打量。
捧着红叶的少女眉目如画,既娇俏又嫩艳,即便是最红最艳的红叶也不及她的颜色。
她扎着双鬟,长长的丝带垂在肩后,眉心用朱砂点了一颗小痣。
她望着红叶,神情灵动又苦恼,“我到底要干什么呢”
“唉。”她歪歪头,可爱地叹了口气。
她随手扔掉叶子,负着手,蹦蹦跳跳地前行。
她原本要从一片红叶林前走过,眼角的余光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她又倒退了回来。
少女猫着腰,放轻脚步,朝林中走去。
红叶朔朔落下,林中除了落叶声听不到其他动静。
一道少年身影正出现在少女视线中。
他身穿玉色常服,着浅红袈裟,背朝着少女,不住弯下腰,似乎从地上捡起什么。
他脖颈上挂着一串琥珀佛珠,佛珠各个圆润饱满,在阳光下泛着蜜一样的光。
他躬身弯腰时,肩胛骨隐隐在僧衣下凸起,佛珠后面带着绳结和饰物的佛头穗刚好嵌在他两边肩胛骨之间。
但看他的行止,便可知晓此人修身严正。
少女季薄情捂着嘴,偷偷朝这位少年僧人的方向走去。
她极力放轻脚步,不引起前方人的注意。
前方那人好像真没有注意到一般,仍旧躬身捡拾什么。
季薄情越来越近,终于已经近到咫尺间。
季薄情双脚猛地一踩地面,整个人朝这个少年和尚扑了过去。
她以为自己定能将这个小和尚吓一跳,脸上不免露出一丝得意之色。
谁知道那个和尚竟然脚尖一转,在咫尺间轻灵腾挪,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
季薄情惊讶地瞪大眼睛,可她已经腾空,根本来不及再重新调整身形。
眼看着她就要扑到在地上,出大丑了,那个和尚突然用手持佛珠打向她。
季薄情震怒。
好你个和尚,不救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落井下石
然而,那串佛珠接触她时,竟宛若藤蔓一般,柔软地缠在她的腰上。
他猛地一拽,便将她整个人拽了回来。
她在红叶中踉跄两步,等站稳后,立刻回头望去,正对上一张漂亮的脸。
一个少年和尚竟然生的如此俊俏
他垂着眼睫,不肯去看季薄情一眼,周身气质温润,竟有一种出尘之气。
明明他光着头,头上也点着戒疤,可这非但没有让他容颜有损,反倒让他多了一丝宝相庄严的佛家之气。
没等小和尚开口说话,季薄情便掐腰道“好你个小和尚,竟然敢暗算我”
小和尚抬起头,一脸茫然。
原本狭长的眼睛也被他快要瞪圆了。
两人面对面对视着,眼睛都一眨不眨,好像谁眨眼睛谁就输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