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靡它”
这个称号突然出现在妹酉的头上。
这已然说明他对她的迷恋有多深,即便是死亡也无法动摇他的心。
然而,季薄情更加好奇的是感情如此炽烈的妹酉才是“至死靡它”,那对她的感情到达“同生共死”之人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诗经有云,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季薄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银杏树下的秋千上,金色的叶片铺满了整个世界。
她耳边传来熟悉的诵读声。
她转过头,看向坐在她身旁一身白衣的少年。
少年清朗雅俊,滚着金边的白衣上绣着片片银杏叶,他修长的手指上执着一卷书,书卷将他整个面貌遮住。
季薄情忍不住拨开他手中的书,看着那张年少生疏的面庞。
少年尚未加冠,正如诗中所言“髧彼两髦”,柔顺的头发垂在面庞两边。
他将书重新移回来,季薄情又给拨开。
如此再三,他终究忍不住瞪向她。
“殿下,你既不爱读书,何故来招惹我”
季薄情笑盈盈道“因为孤不想让你看书。”
少年神色冷淡,在白色的衣袍与金黄的叶片衬托下宛若小神仙。
季薄情下巴搭在他手中的书本上,眨眨眼睛,故意道“孤想让你看着孤。”
少年神色宛若被砸开冰的溪水,白色水花乱溅飞舞,宛若琼玉珍珠漫天泼洒。
再清高的人在她面前也成为了百宝箱中可控把玩的珍宝。
少年的耳根一点点红起来,最后竟然红的滴血。
他撇开头,不敢去看她。
他小声嘟囔“殿下,不可如此。”
季薄情低笑一声,“你在拒绝孤吗可是,你的心为什么跳的这么快呢”
她抬起头,作势要离开,“既然你不愿,孤可就走了。”
她刚要起身,自己的手腕却被死死拉住了。
少年却还没有转过头来。
季薄情莞尔一笑。
“小傻子。”她轻轻骂他。
少年不服气地转过身,“你说什么”
季薄情“君子坦荡荡,你既然想当君子,为何口不对心呢”
“孤猜你一辈子都不敢干你最想干的事。”
少年“你谁说我不敢。”
“那你最想干的是什么当规规矩矩的世家子,做你崔家的好儿”
声音猛地消失在了唇齿间。
季薄情微微瞪大眼睛。
少年的眼睛睁得更大,似乎比她还要诧异自己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他吻得太过突然,又因为没有经验,竟然不小心将一片银杏树叶夹在了两人唇间。
季薄情瞪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竟笑了出来。
少年恼怒地看着她,他以为他在生气,他眼中却是浓烈的难以化开的意乱情迷。
她扶着他如白玉一般的脸颊,微微推开一些,那片叶子还粘在他的唇上。
季薄情捻起叶片,放进他的掌心。
他脸颊灿若烟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季薄情笑道“你看样子好讨厌孤。”
少年崔不群低声道“嗯,殿下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季薄情“那你刚刚又是在做什么你这么无礼,就不怕孤砍了你的脑袋吗”
她涂着丹蔻甲的手指轻轻挠了一下他的脖颈,却没有想到他皮肤这样娇嫩,竟被她的指甲划出一道不雅的血痕。
崔不群扬起下颌,将自己喉结处暴露给她。
他神色复杂道“我讨厌殿下,是因为知道殿下此时只不过是知好色而慕少艾,殿下就算是砍了我脑袋,我也要这样说。”
季薄情此时模模糊糊感觉没有想到少年时的崔不群竟然这么强硬直白,不如说,他一直以来都有着一身傲骨,只是年纪渐长后,他就把自己的傲骨用一层温和有礼的言行遮掩起来了。
季薄情笑了一下,“好醋的白龙子。”
崔不群沉默半晌,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殿下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至死靡它和同生共死,若是殿下要选,会选什么”
季薄情收回了手,小小年纪却流露出一副不怒自威的架势,“崔不群,孤可是储君,孤的爱恨是不能展露出来的。”
她既不会选择死亡也无法断绝的爱恋,也不会选择放弃生命成就爱情。
她的性命可比区区爱情重要多了。
崔不群深黑的眼眸闪过一丝痛恨,“殿下果然如此,可要是我选,我就会选择同生共死,我要拉着我所爱之人一起赴黄泉。”
他站起身,深刻又灼热的眼神几乎烫伤了季薄情。
他语气咄咄道“所以,殿下,你还要逗弄我吗你能承担我的爱恨吗”
少女严肃了神色,坐在秋千上,冷淡地注视着他。
他与她对视良久,终于不屑地冷笑一声。
他伸手抓住自己的衣襟,一把扯开。
季薄情露出惊讶的神情。
季薄情此时已经意识到自己梦到了曾经的过往,可她只能顺着当年的记忆往下走。
她与崔不群也曾如此争吵过吗
她依稀有这样的记忆,可是,这些记忆早已经模糊不清了。
季薄情沉默地注视着少年崔不群。
崔不群撕扯着自己身上金与白交织的华丽衣衫,“这件衣服还给殿下,请殿下也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赏赐给我了”
他死死盯着季薄情,眼中神情悲伤又破碎,“我崔不群从来不是别人,我只是我自己,殿下不要从我身上找任何人的影子,我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
“我爱红衣,不爱白衣,我爱纵马游猎,不爱读书。”
他冷笑,苦笑,自嘲地笑,“不要再把我当作别人了,不要再把我培养成其他人了。”
“我绝不会如你的意”
他将衣衫猛地脱下,团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用脚碾了两下。
他踩着衣衫,眼眶红红地瞪着季薄情。
季薄情诧异地看着如此激烈挣扎的崔不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崔不群另一面。
是啦,当年她好像确实与崔不群有过一番争执,后来,崔不群被陛下责罚,打了几板子,他回家去后又被处以家法,好像又被抽了几鞭子,之后就被关在家中祠堂自省,直到半年后才被放出来。
毕竟,她是高高在上的储君,谁敢对她不敬,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等她再见到他时,他穿着白色衣袍,朝她温润有礼地笑着,无限贴合她现在记忆中成年加冠后的崔丞相了。
季薄情陡然从梦中惊醒,仓皇坐起身。
她捂着额头,低声道“看来朕年少时还真是肆意妄为。”
可她当年究竟把崔不群当作谁了,以至于崔不群会如此痛恨与疯狂
季薄情尚未想清楚,卧室门便被“咚咚咚”敲响了。
花繁弦有些不自在地低声询问“陛下,您怎么样了”
季薄情回过神来。
此时,她与军队们已经入驻扶苏城,因为关山的势力和青身族的势力都给她面子,所以,她在这座城中渐渐扎根下来。
她命君不梦管理这座小城。
她对天下发出招贤榜,征召贤才,并让楚斯人处理这方面的事情。
同时,她也开始在城中征兵,训练军队。
这部分由花繁弦和妹酉共同负责,两人不需要训练的时候,就会作为贴身侍卫来给季薄情守夜。
这种被陛下交托信任的重任之所以被季薄情交给他们两人,自然是想要让他们对自己更加忠心一些。
季薄情看得出花繁弦已经将心中天秤偏向她,可心中还有一道坎过不去,相处间难免会显得有几分隔阂。
季薄情“无事,朕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许久,花繁弦干巴巴的声音才从门外飘进来,“哦,那陛下别睡了,也好少做梦。”
季薄情“”
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季薄情“你,滚进来。”
花繁弦听到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愤怒,又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怒了君王,只得老老实实推门进来了。
季薄情隔着薄薄的纱帐打量他,“朕看看,你刚才说的话是在嘲讽朕吗靠近些,抬起头。”
花繁弦只得走近几步,抬起头。
他神情坦然正直,“臣是在安慰陛下。”
季薄情笑道“若不是知晓你为人,朕还以为你对朕心有不愉呢。”
花繁弦的神情变得古怪。
季薄情“还真有不愉。”
花繁弦下跪道“并非如此,陛下,臣只是想起之前您跟臣打的赌。”
季薄情你可终于提到这茬了,朕还怕你会忘掉呢。
季薄情故意道“什么赌”
花繁弦整个人僵住了,似乎没有想到自己死死记住的赌注会被季薄情轻易地忘掉。
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他干巴巴道“陛下曾经说管理花州、打破玄衣郞的计划,还有占据花州,这是您接下来的重要计划,若是能完成一件,臣就要陛下俯首,甘为陛下驱使。”
季薄情“难道你现在不是在被朕驱使吗”
花繁弦张大嘴“啊,是,是啊”
所以这个赌注,陛下是真的没有放在心上。
他心中莫名有些发堵。
季薄情却在此时撩开床帘,笑了起来,“好了,朕想起来了。”
“可是,朕记得,朕与你赌的不是完成一件事,而是完成三件事。”
花繁弦露出喜色,“陛下果然记得,其实,臣当初想的就是陛下只要完成一件,就已经证明陛下是明君了,臣愿为明君效力。”
季薄情靠着床栏,微笑道“可真想要的并不止是这个,你过来。”
花繁弦膝行至床榻边,淡淡的香气从床榻上飘来,令他全身都不自在。
季薄情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朕想与你再无一丝隔阂,君臣可以心意相通。”
“比如说,你上来,与朕同榻。”
花繁弦猛地大力抬起头,用一种惊恐至极的神情道“不不不,陛下”
季薄情笑道“你看,你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拒绝,难不成觉得朕会将你怎么样”
花繁弦咬牙道“陛下恕罪,臣已经知道此前坊间流传的流言并不是真的,臣相信陛下不是昏庸的君主,只是只是”
季薄情“只是什么看在我完成了一条赌注份上,快告诉朕吧。”
她声音温柔,态度亲切,好像将他当作了好友。
花繁弦如何能拒绝友人的请求。
他闭着眼睛,咬牙道“因为臣臣的确亲眼见过被陛下整治的不臣之人在众人面前受辱,以至于自己了断了自己。”
季薄情哎
花繁弦“此事恐怕有误会,可无论臣如何想也想不明白误会在哪里。”
季薄情“所以,朕做了什么”
花繁弦神色挣扎又痛苦,似乎想要站在季薄情这边,又想要站在友人那边。
最终,他实在抵抗不过,小声道“陛下您扒了他的裤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他颜面扫地。”
季薄情轻咳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扒裤子确实是她小时候骄横跋扈的时候做过的坏事,可若说有谁因此而死,那就只有那人了。
季薄情惊讶道“没有想到陇西李氏的李非凡竟然是你的知己好友。”
花繁弦抬起头,异色的眸子流露出意料之外的惊讶,似乎没有想到季薄情还会记得这个故人的名字。
李非凡,出身陇西李氏世家,此人确实有一身本事,但轻狂傲慢,以清流自诩,金榜状元出身,后来因为屡获奇功,便被先帝封为御史,但此人朝堂之上总是出言不逊,顶撞先帝,简直要将先帝比作暴君昏君,把自己当作力挽狂澜、救世的诤臣。
他在朝堂之上痛哭陈诉、摔笏板痛骂,乃至撞柱都是常有的事情,先帝每每被他逼迫的苦不堪言,而他在百姓中的声明威望却越来越高,乃至后来世家中人有不少学他的。
市井被欺辱剥削的平民竟然替这些剥削他们的人说话,同情赞美他们,这简直是在可笑不过的事情了,就好像小母鸡痛哭准备吃自己的黄鼠狼吃不饱肚子一样。
先帝想要杀他,但他若死,必然会把矛头直指先帝。
尚且年幼又有骄横跋扈名声的季薄情便自动为先帝分忧了。
她雇了李非凡府中之人去偷看李非凡洗澡,发现他腿侧有一块痣,便在朝堂之上捅破此事,并说李非凡是如何勾引自己的,还直接趁他不备,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扒了他的裤子。
李非凡本就年轻气盛,清高自诩,哪里能受得了这样的侮辱。
坊间又流传着关于他与自己各种流言蜚语,指责他是假道学、伪君子。
他的名声一朝丧尽,一时想不开,便自裁以证清白。
后来有人说他这是羞愧自尽,陇西李氏的声望都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因为他是本有可能继任家主之人。
虽然她用的手段着实阴损,但也的确达成了效果,让他人不在,名声也不在。
季薄情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忍不住心中道有时候杀人是不用刀,也不用见血的。
她不后悔逼迫此人而死,若是他活着,不知道要对皇权和大周造成多少威胁,又让世家笑得多么开心。
自此以后,世家之人再也不敢用这招逼陛下就范了。
季薄情看向花繁弦轻声道“朕如何不记得他不过,你该不会以为他真的是死在朕的手里吧”
花繁弦沉默看着她。
“他是死在自己的手中,也是死在了皇权与世家权利争斗的夹缝之中。”
季薄情露出沧桑又无奈的笑容,“你此时不明白这些,朕不怪你,但你经历多了,自会明白。”
花繁弦“臣,不明白。”
季薄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妨将这件事告诉楚斯人,看他如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