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偃月西悬,清朗的星夜下,闵城庄北外山上断崖边一株比人高的七头植物生长于旱缝之间。
此山人迹罕至,平常只有敢于涉险的人来采药, 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人影, 今晚却断断续续有人声由远及近。
“小少爷,您慢点走, 若是磕着碰着我无法交差呀。”
被唤作少爷的人开口嗓音柔美, 态度强硬“再不快点说不定你得脱层皮”
提着灯笼的人一噎无语还击, 只好紧步往山上去。
穿过稀疏的草树林, 绕过层层风化的岩石, 终于来到相对开阔的平地。
“真的是这儿吗”
“一路所至标记皆对应,肯定在这儿。”
“也有可能是那些人闲得无事讹传。”
“管他呢, 来都来了看看便知。”
近日城中口口相传一个事, 宣称北山上有一状似白蛇的七头植物,自石缝而生,通体长满羽状长毛, 且毛中带刺, 夜间开花呈漏斗形。这样的植物人们闻所未闻,发现的人又说积庞大不好挪植,故在山路做下标记下次再去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大部分人相信确有其物,可山路难行, 旁人听了好奇也没那功夫去瞧。只有陆家小姐听了, 趁着七夕佳节长辈赴夜宴,姐妹外出拜七姐,她带着贴身丫鬟偷偷溜走, 换了身男人衣裳前往传闻地。
明明是女子,却真有几分浑然的纨绔之气。
陆惜秋借着灯笼光环顾这阴森森的偏僻山腰,自信胆大目光好奇,很快瞥见山石后头有一胳膊粗白色的条状物。
“初杏,是不是那个”
丫鬟被她突然一晃惊得整个人一颤,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方才露出些许兴奋“应该是了”
初杏是贴身丫鬟,陆惜秋对她很好,可这主子就是难搞,骄纵淘气不走寻常路,就拿今天来说,不让长辈知道还好,一旦揭穿做下人的就惨了。幸亏这一趟没有白来,若找不着那植物,她那千金小姐断不肯甘休。
初杏靠近山石,发现好像没路可以绕过去,正纳闷,那侯门小姐把灯笼塞她手里,二话不说展拳伸腿爬山石,似要翻过去。
丫鬟看得直揪心,在身后护着,不停劝说小心点。
上房揭瓦的事儿陆惜秋没少做,区区山石还翻不过去
三下五除二的功夫,爬到顶然后转个身下地。
山石凹凸不平,还有风化问题,那边没有光照弯月也不够亮,陆惜秋一脚踩错眼看就要摔下去。
然而惊人的是,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似乎被人接住。
不痛真好,但是不痛问题就大了
荒山郊野,除了她们两个人以外接住她的能是什么人啊,不是贼就是鬼吧
陆惜秋心下一大颤,尖声叫着撒开对方,被山石隔开丫鬟也提着心,大声问怎么了。她试着爬上去,没两下又掉下来,根本没有那个身手翻越。
尖叫和担忧彼此起伏持续了好一阵,后续没有发生抢劫掠夺或者更糟糕的情况,对方甚至话都没说,陆惜秋才停止乱叫。
定眼去看救她那个人,素衣单薄身量纤纤,在弱光中显得朦胧柔美,活像书中描写仙女的扮相,与此同时又想到妖精化人也大多如此。
陆惜秋一时茫然无措,话都讲不利索“额,你,你。”
对方从容淡定,后退一步保持互相的安全距离,轻言漫语“夏季蛇虫多,你为何深夜到此”
陆惜秋死盯着人家看,仿佛是在确认对方是人是鬼。
她没回答人家的话,琢磨着自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应该是没有危险吧。
“我”碍于不能暴露身份,而且身着男人装束,她轻咳压低嗓子方续话“我听说这儿有种稀罕植物。”
“什么”
“形似七头白蛇,长毛含刺夜开花。”说着陆惜秋转身找,不料左右前后都不见传说中的植物,不免嘀咕“不见了”
明明看见其中一条白的她才翻过来,如今却哪哪没见,真奇怪。
陆惜秋不敢置信转了两圈,后知后觉心生疑惑“姑娘一个人到这儿”
“是的。”
陆惜秋刚安定不久的心瞬间又七上八下,重重咽了下口水,试探道“你也听说此处有稀罕物所以才来的吧”
稀罕物,形似白蛇
幻乐在心里复述了一遍,淡然牵唇应道“没错。”
“你一个女儿家竟敢夜里独自上山未免太大胆了些。”
幻乐抬手掩面,背后的笑意若有意味“你不也一样”
“”
好像是这个理,自己不是听了传言而好奇么,怎么就不许别人也产生同样的想法了陆惜秋稍减了怀疑,甚至感觉遇到知音。
这人惊慌失措时,尖叫完全是女孩子的声音,陆惜秋觉着自己暴露了,但不打算承认,摆摆手一装到底“不一样,我带了小厮随左右。”
幻乐并没应答,陆惜秋又主顾往下说“这地方还是不宜多待,不如你随我们一道下山,好有个照应。”
算起来,幻乐有百多年没下山了,不知现如今是什么光景,竟盛传离谱谣言引人至此,也许久不曾探访道友。
眺望山下灯火通明的闵城庄方向,默了片刻,颔首应下。
多一个人同行多一份安全感,下山相对轻松。
陆惜秋总有许多奇思妙想,思想角度怪癖,常人言不是痴就是傻,万万想不到幻乐有着许多相同见解,一路上嘴不停跟幻乐说了许多话,饶有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
七夕夜晚城中热闹,吆喝摆卖穿街过巷,吃的玩的,尤其女红随处可见。
陆惜秋对这节日无感,而幻乐真如不常出门的大家闺秀一般,见了那些玩意颇感兴趣,走走停停,看见什么都伸手触摸仔细打量。罗扇拿在手上,柔白如玉的指尖轻抚上面的绣纹,随后又对着自己摇了摇。
泛起微风吹拂修长的发,街市灯光明灭,如星映在微弯的眉目。
陆惜秋看住了眼。
初杏眼珠子在两位身上流转,随后干咳了声,手掩唇小声提醒自家主子“小姐,含蓄点”
陆惜秋斜睨她。
初杏用眼神示意她身穿的男装,揶揄笑道“别忘了你是男的,这么盯着人看不合适。”
不可否认,那个胆大包天独自出现在山上的人气质脱尘,清隽淡雅,若不是有人一同遇见,陆惜秋可能怀疑自己真遇到神仙,又或是什么妖精,以美貌蛊惑人心,故化成无可挑剔的无暇面容。
幻乐拿着罗扇看了须臾便放回去,回到主仆二人这边,示意走了。
旁人见她看得好好的,怎么放下了
陆惜秋比她更着意“不是喜欢吗,如何不买”
幻乐只是浅笑,摇头道“不必了。”
钱她倒是有,但她刚才稍微一留意,即知自己携带的已经不是现今流通的货币,断不能拿出来,只好作罢。
陆惜秋遗憾地望着她背影,又瞧向那被放下的绣花罗扇,颐指气使给了初杏一个眼神,指使她买来。
初杏手脚麻利问价掏钱一气呵成,买完追上去。
陆惜秋满意地拿了过去,稍抬手拦了幻乐脚步,不言语,双手把扇子送上。
幻乐心感意外,定定与之对视了片刻,微低着下巴含笑接过,而后保持距离,双双低着头烟视媚行往前走。
跟在后头目睹一切的初杏不解地挠了挠耳根,心想她俩气氛怎么不太寻常
不等初杏细究,陆惜秋问幻乐家住何处。即便节日,也不好在外荡太久,尤其是女儿家,多危险,她想着送一送。
幻乐确有道中熟人住在这边,但百多年过去,具体位置不好说。她不动声色寻找对方灵息,穿过两个街口再过一桥到了柳絮巷,停在一户匾额写“魏府”的大门前,拉环叩了两下。
魏府不是本地有名的行商吗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啊。
陆惜秋惊讶之余,不知为何夹着另一个念头,如果自己真的是男人,与她正门当户对。如果真是男儿身,发生这么一段奇缘,怕是三日后便登门提亲了。
可是
前面的念头不知不觉被后面的取代,直到门打开,沉闷的吱呀声揪回她的神思。
想什么呢什么门当户对,什么提亲
陆惜秋兀自出神,又兀自吃了一惊。
守门的下人看见幻乐怔了半秒,随即退身将其迎进去。
幻乐踏进门槛,扭过身来,对门外人礼貌道“多谢二位送我。”
这就走了,同行那么长的路,至始至终没有问对方名讳,也没告知自己的身份。
门阖上,隔断了陆惜秋今夜全部欢欣。
自打那日起,初杏怎么看陆惜秋怎么反常,成日拧眉托腮,不知发什么呆。问她想什么呢,她道不出个文章。
瞒着府里上下几百号人偷溜出去可不是易事,一年有个一次半次算走运了,以往她们许久才商议一次大事,这回不到一个月,陆惜秋悄悄拉着初杏,计划中秋再来一次。
又作死,初杏连说十个不可,中秋家宴团聚,如何瞒得过一众长辈。
陆惜秋顿时落寞,摆出生无可恋的愁态。
初杏问她又想干什么去,上山那种再也不行,不虞,她那主子只说去柳絮巷逛逛。
那不是
初杏不答应,奈何陆惜秋心意已定。
如果不是不得已,陆惜秋不可能作这个危险的主意,她实在忍不住回忆七夕那段奇遇,更惦记以后能不能再相遇。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常怀一个信念,想着必须再见一面,或许见了,便弄明白自己何故如此。
正所谓一次生两次熟,她们溜出些许经验来,中秋家宴装醉离开长辈的视线,溜得比上次更顺,途中只遇到俩上夜的小厮,随便几句塞些钱给他们吃酒就糊弄过去了。
主仆穿的还是那两套男装,徘徊于桥头魏府前。
人们常说有缘自会相见,其实陆惜秋哪知道今天到底能否再遇,不过是估摸人家同她一样有些与众不同的行径,试验一下她们之间有缘无缘。
可她们在那儿等了一顿饭时间,院门毫无动静。
别人都是三五结伴登高走月,连小孩都有花灯玩热闹嬉戏,陆惜秋却捏了一地柳叶,旁边那棵树被她折下不少柳枝,全被用作预言对方来与不来。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初杏等得焦急,不懂为什么不上前叩门。
陆惜秋也想啊,可她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男装偷跑出来虽然便利,但男女大防,敲门问人家小姐也不妥。
她寻思要不去买身衣裳,或想想其他办法,要是真没法就回去。
初杏满心不安不停来回踱步,陆惜秋被弄得越发心焦,甩开手上的枝叶站起身来。
她还没发作,一声巨响吓得心猛一颤,循声望去,原来是天上炸开烟火,透过丝丝缕缕的柳枝甚是好看。
那声巨响后不久,许多人从家里冲出来,去找视野开阔的地方观赏。
在陆惜秋发愣之时,没想到魏府门也从里面打开哧溜窜出几个人来。
下一秒,幻乐对上了陆惜秋的眼。
“”
“”
她们双双愣在原地,前头差不多年纪的小姐妹喊道“乐姐姐,快来呀”
显然幻乐未曾料到她今夜会出现在这里,蓦地吃了一惊。
小姐妹倒退回来喊幻乐,才知她与这位陌生男子正无声僵持,男子似乎有事。
幻乐目光不明显地躲避,推搡让姐妹们去玩,她这边有点事。
小姐妹一词不置,留下个打趣意味的笑容,同其她姐妹跑走了。
初杏见状,十分识相退至一处,容二人好谈话。
幻乐“你找我”
陆惜秋“唔是。”
“何事”
陆惜秋犯难,手心直冒虚汗,碍于烟花声音响彻天际,她必须提高音量“想问姑娘名讳,以及是否婚配。”
问这些啊。
这又出乎幻乐意料,头微倾,礼貌从容告知了自己的名字,至于另一个问题,她停顿思考了片刻。
“魏家并非我本家,我未与哪家定亲。”
陆惜秋听了眸子比天上的月亮还明亮,却来不及顾及听此答案之后该说什么,一味傻笑。
幻乐抬眼看了看挂在天上如盘的月,道“月都圆两回了,你怎的忽然记起跑来问这个”
对啊,为什么呢
陆惜秋面上一僵,喉咙被什么卡住一般,要说不说,显得更傻更呆。
幻乐抬手掩笑。
好容易等陆惜秋捋顺欲开口,初杏慌张地喊道“小少爷”
回头看,街角竟出现两个大老爷跟前的小厮,寻人似的东张西望。
陆惜秋一看便知穿帮了,家里派人出来搜呢。
初杏做手势示意快跑。
跑肯定得跑,可是陆惜秋不想错过难得见面机会,更不想被人揭穿身份,情急之下,她拉起幻乐溜进巷子里,频频回头看那些人追来没有。
七拐八绕如逃命,终于停在幽暗的黑巷。
没有一句解释,跑得喘粗气。
陆惜秋捂着难受的喉咙,幻乐没什么反应跟跑前一样平静,上前关心扫背“跑什么”
从踏出陆家门槛到现在,陆惜秋心情变了几遭,开头她可能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担心被抓回去那一瞬间,她似乎知悟了自己这一个半月的心思。
如今家里发现了,恐怕她以后再也无法到此了,有些话不说估计再也没机会了。
漆黑黯然隐藏了陆惜秋神情,给了她些许勇气“其实我也是女子,我怕被人抓回去。”
幻乐也在黑暗里“我知道。”
按照常理,本该是对方惊讶才对,在陆惜秋这儿反过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
幻乐“对。”
“原来你知道啊。”趁着环境暗别人看不见,陆惜秋没有掩饰,双手紧攥袖口,不再刻意压低嗓子讲话,用回自己本音去说“那,如果我问你假如我真是个男的,你会不会嫁给我这种话,你会觉得可笑吗。”
她紧张,也沮丧,知道自己讲的什么痴话,心情复杂得快要落泪。
巷子外传来紧密脚步声,伴随着嘈杂越来越近,是陆家的人追来了,偏偏后退是个死胡同,退无可退。
陆惜秋心想,她听不到幻乐的答案了,此后也不复相见,一切不过黄粱一梦,仅此而已。
思及此,眼泪不争气坠落。
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幻乐拉住她的手腕挡在身前,巷子被灯笼照亮前一瞬,手一挥,结界形成。
陆惜秋眼睁睁看着小厮打着灯笼一步步逼近,却四下顾盼瞎了一样没看见她们,甚至转身走了嚷嚷别处寻。
见状,陆惜秋从无措转为震惊。
明明就在眼前,怎么会
顷刻间,初遇幻乐的情形映于眼前,怀疑过的,想不通的,仿佛有了答案。
陆惜秋心里有个荒谬至极的结论,惊得死活说不出口。
她,她可能不是人
怎、怎么办,陆惜秋现在希望小厮把自己抓回去。
她张口结舌,两眼瞪得像铜铃,她是胆大,可遇到如此诡异事件哪能不怕她怕得身后贴着墙。
“你你,是神仙还是妖怪”
幻乐一如的淡定,指尖凝聚灵光浮在空中,照亮自己想看的“都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不害人。”
说着,幻乐幻回原型,很快又变回人身。
“啊”陆惜秋下巴几乎掉地上。
原来她是传说中七头白蛇植物
幻乐为这既诧异又心惊发抖的人解释“我一草植真不吃人,无事也不用法术,适才为了你才用的。”
“此话当真”
“当真,你见哪个花啊草的需要吃饭”
“你不吃饭,那喝露水不我看书里都是这样写的。”
“普通水即可。”
许是幻乐语气一贯正经,不像骗人,用这样笃定的语气一再强调,陆惜秋一下就相信了,她不会害自己。
尽管碰上的事比说书先生吹的荒诞,可是陆惜秋就是碰着了,转眼竟就接受了现实。这人开始用打量的眼光研究幻乐,压根忘了先前讲了什么,小声嘀咕“难怪你生得如此标致。”
幻乐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你,觉得我好看”
话到此处,陆惜秋终于忆起自己对人掏心窝子,霎时尴尬地转过身,巴不得把脸埋土里。
相比起来,幻乐不在乎气氛是否尴尬,急于追问“你刚才说的话还作数吗”
烧红了脸的陆惜秋不明所以“什么”
幻乐郑重的话语自身后传来“我不觉得可笑,即便你是女子。”
“”
陆惜秋大概不知,幻乐也有过挣扎。
四百年前她化成人形,如今已经七百多岁,过去三百年里从未对谁用情,因为人与她寿命不对等。
此时的她就跟刚才陆惜秋一样沮丧,故而以相同的方式问道“如果我问你我能化作男儿身,你会不会嫁给我这种话,你会觉得可笑吗。”
面对着墙的陆惜秋整颗心都在擂鼓。
从古至今多少盲婚哑嫁,人们一辈子凑合而活,陆惜秋不愿,却被人视作痴人说梦。
而她喜欢她,她们心意相通,有幸躲过世俗,有相爱的机会。
心动仅在须臾之间。
陆惜秋很是羞怯,偏忍不住转过一点点头去瞄幻乐“你既能化作男子,那你方便到府上提亲么。”
幻乐能听出来她有多心怡自己,当即喜色染上眉梢,含笑道“方便。”
她拉过她的手,许诺说尽快安置房屋,找门路做些买卖,下一回月圆便上门提亲。一句等我,两份蜜意。
随后幻乐神不知鬼不觉送陆惜秋回府里,就像没有离开过,摆了全家上下一道。
之后不久,闵城庄多了一名茶商,在本地置办田地修筑宅院,托魏家官媒人向陆家提亲。
人人都说魏行商的侄儿与陆家小姐天付良缘,门当户对,当属佳话。
确实,幻乐在外幻化成男人赚钱养家,在内则是一对美妻,听书看戏,谈天说地,安稳共度几十年光阴。
可惜的是,通常人们所赞誉的故事都不是最终结局,死亡才是。
第一次动情的幻乐或许低估了岁月的残酷。
她失去她,是注定的轮回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