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惩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肆意蔓延的烈火吞噬着堆积如山的残肢, 爆炸余音不绝,视线斑驳扭曲,大地震颤, 苍穹碎裂, 他背后是无底深渊, 面前是折磨了他八年之久的梦魇。
无数亡灵从混沌中伸出白骨化的手,撕扯着他的身体与残存的意识, 妄图将他拖入漩涡, 他挣扎着向前, 远离死亡,也就意味着靠近绝望, 每当他迟疑,就会离炼狱更进一步。
他知道,自己得活下去。
每踏前一步,他都能听到模糊而熟悉的声音
“凭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质问。
“你这个背叛者, 下地狱吧”
咒骂。
“为什么还要执意往前呢,难道人间的苦你还没尝够跟我们一起吧,就像从前那样, 我们会再次接纳你的。”
蛊惑。
姜惩停步回首,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对不起”
手术室里, 医护人员争分夺秒抢救着已近弥留的生命,护士不停用纱布擦拭着主刀医师头上的冷汗, 混杂着浓烈血腥味的空气仿佛凝滞, 随即仪器发出尖锐的一声“嘀”让众人的心几欲跳出胸口。
“沈医生”
“除颤器准备, 200焦。”
护士迅速擦干病人身上的血迹,将电极板安放在病人胸部,施以压力进行电击。
“砰”
病人的伤体在电击疗法的刺激下高高弹起, 很快坠回手术台,但监测仪上的心电直线却没有任何波动,仍发出刺耳的警报。
“300焦。”
“砰”
还是毫无反应。
沈观放下手术刀,接过护士手里的电极板,“去下病危通知书。”
“对不起”
姜惩望着身后翻搅的血海,咬牙回身,迈出一步。
“你要走了吗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视线被水汽模糊着,他双手紧握,指甲陷在掌心,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对不起。”
“我很想你,来陪陪我吧,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内心的动摇使得姜惩浑身僵硬,寸步难行,他不敢回头。
他知道,再一次沉沦其中,他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对不起”
“你又要丢下我了,你把我推向血海的时候,也是这样。”
受到莫大触动的姜惩无力跪倒,多年来他不敢直面的现实,终是让他徘徊生死线时犹豫了。
“我不要你的道歉,你转过身,再抱抱我,好不好”
他能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拢住自己蜷缩的身影,熟悉的人向他敞开怀抱,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炙热,无不催促着他忆起往事。
“好”
他缓缓回身,就在将要重见那人久违的容颜时,一声天外传来的哭声唤醒了他。
“锅锅”
哥哥
是芃芃。
“对不起,对不起”
“你又在道歉,难道你又要为了别人抛弃我了吗”
那质问仿佛堵在心窝里,让他痛不欲生。
“我也不想这么自私,阿惩,如果再给我一个理由,再给我一个让你活下去的理由,我就放你回去,好吗”
“我”
他在犹豫。
他知道,或许除了这个让他心疼的妹妹之外,人间就再也没有让他牵挂的事物了。
可是现在的他,很累很累,说不想一逃了之是假的,那所谓活下去的理由并不是给别人,而是给他自己的。
也许,仅此而已吧
“你这样好看的双腿,如果翘在别人的肩膀上,我一定会伤心的。”
是他
沈观擦了擦手上的血,按着手术台的边沿,注视着姜惩死灰的面色。
“这么好看的脸,真可惜了,再给他最后一分钟吧,如果他还是醒不过来,就可以宣告死亡了,家属签病危通知书了吗”
护士一边开始计时,一边解释“下了两次,都没签,外面没有他的直系亲属,只有他警局的上司和同事,他的那个领导已经快崩溃了,说什么都不信,我也不能按着人的手签呀。”
“嗯,能理解,换谁都接受不了,还有多久”
“三十秒。”
沈观“嗯”了一声,对姜惩的伤情不再抱有希望,虽然这么说挺对不起宋小公子的,不过作为医生,他已经尽力了。
“二十秒。”
就在他背对着手术台摘下手套,同台医护都在为一个即将逝去的英灵默哀惋惜时,监测仪的报警声戛然而止。
沈观的动作一滞,身体僵硬着回了头,只见屏幕上的线条奇迹般有了波动。
与此同时,那奄奄一息的伤员突然深吸一口气,猛地睁开双眼,吓得计时的小护士尖叫一声。
“妈的气死老子了。”
沈观从医多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愣怔之后就是掐着麻醉师的耳朵把人拎了过来。
“你他妈傻逼吧人伤成这样还打局麻,第一次进手术室吗你”
他的怒吼在室内回荡,众人都被病人的“死而复生”吓愣了,麻醉师更是快哭了出来“他他来的时候都没意识了,全麻伤脑子,有时候这种情况局麻也是正常的啊。”
“滚吧你”
沈观又骂了一句,把褪到掌心的手套又撸了上来,继续这一场已经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手术。
姜惩的意识不算清醒,只能勉强眨眨眼,动动嘴,可就是这样也没个消停。
“有盆吗”
护士“”
“桶也行。”
“没铁盘行吗”
姜惩眨眼做出了回答。
护士已经分不清这是医学奇迹还是回光返照的诈尸,赶紧小跑着端了托盘送到病人身边,姜惩一歪头,“呕”了一声,直接把堵在胸口的血吐了出来。
“医生,我还能活吗”
沈观夹紧了止血钳“看你这样应该还能活蹦两天你干什么呢,赶紧把针打上”
“那我要是死了,会有人为我伤心吗”
“外面的不清楚,至少这屋里的都会象征性地难过一下为了自己职业生涯为数不多的败笔,不过也就十分钟吧,等你出了这个门就跟咱们没关系了。”
麻醉师后补的一针起了效果,姜惩的眼皮越发沉重,盯着刺眼的手术灯,不知什么时候再次昏睡过去。
手术室外,周密已经哭了好几回,离老远看见芸姨慌慌张张地抱着芃芃来了,赶紧迎上前去,拉着女孩的手,泣不成声地道歉。
“对不起,是叔叔没照顾好你哥,他护士,这么大的孩子能签字吗”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承担责任啊,他要是情况特殊的话,就让他领导来签一下也行可惜了,还这么年轻。”外面的护士惋惜了一句,才发现自己多了嘴,气氛明显不太对,逃也似地跑了。
芃芃本就极少见人,看到走廊里挤满了神情伤感、形容狼狈的大人,也许并不明白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感到害怕,小手抱住芸姨,埋在她怀里就哭了出来。
女孩的哭声感染了在场众人,很多人压抑不住情绪,都跟着哭了起来,周密鼻尖发酸,眼眶止不住地热,可越是这种情况,他越得站起来成为他们的依靠。
他捧着那一纸病危通知书,双手颤抖着拿起了笔。
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要在姜惩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那小子看起来没心没肺,其实骨子里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强势,无论身手还是才能都不输给任何人,以至于他从来就没想过,那人竟然会有比自己先走的一天。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绝望,是只有至亲至近的人才能感受得到的肝肠寸断。
周密抹了把眼泪,正要落笔,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就被人握了去。
“周队,你状态不好,我来吧。”
他恍惚着把笔递了过去,并不是信任旁人,只是在想方设法逃避着这个现实,等到回神的时候,白纸黑字,签字栏赫然多了笔迹瘦劲的三字宋玉祗。
漫长的等待已让众人的神经拉紧,以至于手术室的灯熄灭时,这根弦崩到了快断裂的程度。
沈观一出来就被一群哭得东倒西歪的警察给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询问着病情,而宋玉祗就站在不远处,捧着那一纸沉重的通知书,与他对视。
“可以暂时放心了,手术很成功。”
这一句话,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
“但是他旧伤感染的厉害,还没痊愈就添了新伤,导致很多脏器都有衰竭的迹象,暂时还没有脱离危险。腹部三刀没有伤到要害,其中一刀导致脾脏破裂,腿上的一刀也伤到了动脉,差点就没命了。”
而这句,是对宋玉祗的。
“这段时间我会留意观察他的情况,在他苏醒之前只能住icu,每天限制探视人数,费用会比较高,麻烦到前台先结下账,一个小时之内钱不到位我就拔他管了。”
“别别别,这就去交钱,医生,副队不会有事吧”一个刑警灰头土脸地问。
“都说了还没脱离危险,问我也不知道。不过他身上已经发生过了一次奇迹,没准你们天天烧香念佛叨咕叨咕能好。”
推开簇拥着的警察,沈观安慰周密和千岁几句就去找了宋玉祗,看着他颓然跌坐在墙边,手里还拿这张签了字的纸,突然生出一种恶劣的想法,想要调戏他一下。
“宋小公子,你跟他别是有什么说不得的关系吧。”说着他还两手抱胸,顶了宋玉祗一下。
“同居,算吗”
“哟,行啊你,刚回来就搞上了,我就说嘛,男人到了年纪不开荤指定是有点啥毛病,看起来你那玩意也不赖,分了之后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宋玉祗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寂寞了可以去找我哥。”
“跟他签个卖身合同,再让他用分手费侮辱我的人格我又不缺钱,为什么要做那种自甘下贱的事。说实话,我觉得里面那个长得也挺不错,恢复了元气肯定更不错,你要是玩腻了,把他让给我也行。”
宋玉祗显然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把病危通知书叠好了放进口袋。
“说实话,他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沈观也跟着坐下,摘了手术帽,散下一头汗湿的卷发。
“不好。我跟你说实话,不好。我甚至都做好了救不活的准备,其实我所做的也只有帮他止血、缝合伤口这样简单的事,算不上救人,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宋玉祗点点头,疲惫地闭上眼,“这次谢谢你。”
“只有这次”
“上次也是。”
沈观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想了想,脸色沉了下来,又提醒道“作为朋友,有一句话我想劝你,至于信不信、听不听是你的事。我建议你不要离这个人太近,如果你想搞感情就趁早收手,玩玩的话,睡几次爽够了就断了吧,天下那么多好看的人,男男女女任君挑选,别抱着个还当自己捡着宝了。”
说完,他起身拍了拍手,走出几步之后又回头补充道“我当你是你朋友,希望未来你不会让我后悔今天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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