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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小狗的眼泪
    朴青野脑子空白了一瞬“抱你”

    没等她作出回应, 姚窈在椅子上微微倾身,整个上半身很快贴了过来。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隔着两层薄薄的衣料, 身体的温度近在咫尺。朴青野僵立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动作,姚窈已经张开手臂,小心地环住了自己的腰。

    她还小声嘟哝了一句“好暖和”

    这个拥抱又轻又温柔, 仿佛落在鼻尖上的一根羽毛, 挠得人心里发痒, 屏住呼吸, 生怕一口气就会吹走。朴青野没来由地异常紧张, 整个人都是绷着的,连大气都不敢喘, 只是低下头,去看埋在自己怀里的姚窈。

    女孩头顶心有个小小的发旋, 本就略显凌乱的头发被挤得拱起来几缕,活像毛没梳顺的小动物。这只不安分的小动物抱了还不够, 还要往人身上轻轻蹭两下, 弄乱她的外套。

    感到吹在肚子上的鼻息, 朴青野一下子觉得浑身异样, 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她有点结巴“好、好了没”

    姚窈仍然靠在她怀里,只是仰起脸来, 头发从脸颊边纷纷滑落,露出那双温柔乖巧的眼睛,和朴青野对视。

    她像是满足,又像是遗憾,略微叹了口气, 松开环抱在朴青野腰上的胳膊,说

    “好啦。”

    见朴青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姚窈想了想,又乖巧地道别“我们明天见吧。”

    “”这回轮到朴青野不说话了。

    她垂着头看姚窈,抿嘴“不是你说的吗”

    姚窈闻言,把眼睛睁得圆圆的,褐色眼珠里含着一泓真情实感的疑惑“什么”

    “你明明说的是让我啧,算了,”朴青野伸出手,抓住姚窈的手腕,往上扯了一把,“站起来。”

    姚窈不明所以,下意识顺从朴青野的力道站起身,还撞到椅子,踉跄了一下。她没来得及站稳脚跟,就被对方搂住后背一按,笨拙地拥进了怀里。

    朴青野两条手臂交叉,紧紧贴在她背上,声音很闷地说“这样才是我抱你吧。”

    被她用力抱住的姚窈愣了几秒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两具年轻的身体被手臂圈起,毫无间隙地互相紧贴。朴青野在拥抱中固执地听她笑了半天,越听越心虚,直到耳边被笑声扰乱的气流实在痒到难以容忍,才像完成了什么重要任务似的,松手后撤一步,长出了一口气。

    她板着脸,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好了,明天见”

    朴青野没去看姚窈的反应,说完了这句话,便急匆匆转过身,拔腿朝教室外走。

    对方的轻笑仿佛还残留在耳廓里,一阵痒一阵酥,她忍了又忍,才克制住自己抬手摸一摸耳朵的冲动。

    家长和老师总是话多得说不完,解决整件事又花了大半个小时,最后惹事的男生被扣在学校写检讨,而朴青野跟着自己老爸出了校门。

    走到街上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她爸爸借了朋友的车,开车带她去吃饭。两个人全程几乎一片沉默,她爸是本性如此,朴青野则是压根不想和驾驶座上的人开口。

    拥抱带来的积极情绪正在渐渐消散,她把手肘支在车窗扶手上,托着腮。窗外略显破败的马路摇晃着后退,浅浅灯光划过玻璃,转瞬间在黑暗中消

    逝。

    朴父手握方向盘,背对着她,问了句“在岐县读书感觉怎么样”

    中年男性沙哑的烟嗓在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突兀,朴青野皱了皱眉,用打发人的轻松语气回答

    “挺好的呗。”

    “大人问你问题,说话认真点。”

    “我认真了呀,”朴青野扭过头,声音没个正经像在开玩笑,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没有,“老爸,你女儿说话就这样,你还不清楚啊”

    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不再出声,目视前方,平

    稳地驾车右拐。

    他们父女俩的关系向来很僵,像这样毫无意义的对话已经进行过无数次。或者说,从奶奶去世,朴青野被接回父母身边以来的六年,她和她的双亲仍未能学会同彼此好好相处。

    一开始,父母还有余力对她的种种顽劣苦口婆心地管教、不遗余力地斥责,朴青野也总是嘴硬犯倔,到后来她学乖了,懒得顶嘴,也渐渐变得更加油盐不进。

    按她奶奶的话说,这个小孩,天生胆子大,脑袋后面长反骨,不能硬扳。

    想到去世的奶奶,朴青野眼里神色幽暗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黑暗中,她爸又忽然来了句“你们那个同学”

    话说了半截,断在中间,朴父窸窸窣窣把手探到副驾驶上,像在摸烟。

    朴青野被吸引了注意,立刻打起精神,反问“哪个同学”

    “就是那个被男生欺负的,叫什么,姚,姚”

    “姚窈”

    “哦,对,姚窈。”朴父捏开了烟盒,摸出一根香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用单手把住方向盘,“那小孩也真是的。”

    朴青野抬头看着后视镜,冷冰冰的镜面同时映出两双眼睛,中年男人的眼睛浮肿又疲惫,显得很是感慨,而年轻一些的这双,则在暗处闪着警觉的光。

    她问“她怎么了”

    “我听你老师说啊”朴父把烟衔进嘴里,咬着过滤嘴,迟疑了一下,声音有些含糊,“唉,算了,还是下车再和你讲吧。”

    一个两个都这样。

    朴青野只觉得一阵烦躁,把车窗降了下来。

    街道上闷热的夜风呼啦啦灌进车内,却半点没吹凉她的恼火。

    他们吃晚饭的地方是靠河滨的一家临水餐厅,小县城为数不多沾点风雅的地方,生意却冷清,菜上得慢,服务员也很怠惰。

    朴父坐在脱了皮的沙发上,在笋炒肉里拣那零星几片碎肉,又喝了口大麦茶,抱怨“这家店,经营不善,真是越开越不行。”

    可不是么,你上次来在多少年以前了

    估计是平时常常颐指气使,朴父总有种把工作习惯带到生活中的倾向,严肃,寡语,看什么都像在审视,说什么都像在批判。朴青野拄着下巴冷眼看他,心里无动于衷。

    和父亲的矛盾也好,被迫转学的积怨也好,她暂时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不太感兴趣。朴青野眼下在意的事情只有一件

    她问自己老爸“能跟我说了吗”

    朴父像完全忘了自己在车上承诺过的话,下意识蹙眉“说什么你现在跟我讲话,怎么都这个语气”

    朴青野强压着自己的脾气,耐心解释“姚窈。”

    “”朴父茫然了一刻,想起了这个名字的出处,“哦,你说你那个同学啊。”

    朴青野不愿再废话,只是直勾勾盯着她爸的脸看。

    “我和你班主任聊天的时候听说,”中年男人略抬起眼,看着悬在他们之间的吊灯,像在进行回忆,“这孩子好像还挺可怜的。单亲家庭,她妈妈平时也不着家,她一个人住外面。”

    朴青野忍不住出声“那是因为她在宿舍被别人排挤,住校住不下去了。”

    朴父悠悠地拿起调羹,瞥她一眼“那个什么姚姚,姚窈,你和她很熟吗”

    朴青野识趣地闭紧了嘴,不吭声。

    “我告诉你啊,朴青野,”朴父捻了捻手指,没捻到烟,一边说话一边把手伸进口袋,“那种人,帮忙出个头也就算了,最好别和她走得太近。她心理有问题。”

    这句话听得朴青野耳边嗡地一声响。

    她没沉住气,两手支着桌面,身体前倾“什么不、不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了”朴父顺利从口袋里抽了又一根烟出来,捏在手上,“你啊,就是年纪小,见的人少。有些人脸上是一个样,背地里又是另一个样。是她妈妈自己打电话和班主任说的,这孩子心理上出了毛病,状态不好,打算过段时间给她办休学。”

    朴青野心里被一句话掀出了惊涛骇浪,她爸这边倒依旧波澜不惊,中年男人搓着手里那根烟,像在过瘾,神情隐约透出点怜悯和惋惜。

    他说“你们现在的小孩,就是太脆弱了,动不动就闹毛病。”

    家常菜蒸出的热气在昏黄灯光下氤氲,朴青野却再也无心吃饭,她眼前不断闪过姚窈和自己相处时的细节,每句话、每副神情、每个微笑都在飞速倒带,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

    怎么会

    我们不是朋友吗比起那群孤立冷落她的女生,比起那些不怀好意接近她的男生,难道、难道不该是我最了解她吗那个喜欢笑的漂亮女孩,那个下意识体贴别人想法的女孩,她明明很健康热忱,只是比常人稍微敏感了一些

    朴青野忍不住第一次开始怀疑

    我真的了解姚窈吗

    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地划过脑海,却像一条劈在头顶的闪电,让她打了个激灵。

    朴父左手持烟,右手拿着勺子往碗里舀汤,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女儿神色上的异样。于他而言,女儿新班级里一个有点可怜的同学,不过是隔着一段距离的传闻,茶余饭后轻飘飘提起来,叹一叹气,也就这样揭过去了。

    毕竟,他已经过了会对别人生活过度关心的年龄。

    “怎么不动筷子了”朴父随口说,“快点吃吧。”

    这顿饭的后半程,两个人重新陷入了相对无言的状态。

    朴青野心里头烦乱,不想说话,朴父也是寡言的性格,一旦沉默下来,父女俩之间的氛围便显得异常死寂。

    碗筷和餐具碰撞的声音冷冷清清,吃饭的时候,朴青野和她爸都没有抬头去看对方这可能是他们仅剩的默契。

    直到他们结束漫长的晚饭,从餐厅里走出来,朴父才问“你生活费是不是没了”

    朴青野“嗯”了一声,他低头去掏钱夹“以后我每个月回来看你一次,要是没钱了,你找伯父要也行,别太局气。”

    外面似乎刚刚落了一场小雨,稀稀拉拉的雨丝还没飘到地面,便被热意蒸干,街道上泛着一股混杂灰尘味的潮味。走出了公共场合,朴父立刻按起打火机,点燃已经在手中捏了半天的烟,把它咬在嘴里。

    刺鼻的烟雾丝丝缕缕飘出来,呛得人喉咙发苦。朴青野对这股味儿打胃里泛着恶心,问问题的语气也变得尖锐“你回来看我,那我妈呢”

    “她”朴父口气冷冷的,“她爱去哪去哪,你管她干什么。”

    无力感像沉重冰冷的水流,从脚底一路淹没到头顶。朴青野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倦,她不再皱眉头了,甚至放松脸颊上的肌肉,冲自己老爸笑了一笑。

    接下来,她完全发自内心地、相当诚恳地问了句

    “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啊”

    她爸闻言,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原本疲惫地微眯着的眼睛也猛然瞪了起来。

    “你莫名其妙说什么呢”他声音严肃,像一头沙哑了嗓子的狮子,“小孩子别管那么多别人家的小孩都生怕自己爸妈关系破裂,你看看自己,都回老家了,怎么还总是不盼着我俩一点好”

    朴青野习惯了她爸这个反应,被劈头盖脸说了一通,也没反驳,慢悠悠把胳膊环抱在胸前,脸上还挂着丝笑。

    她用极其平静的口吻道“我只是一直想不通,你看我妈这么不顺眼,干嘛非要绑在一起过日子。”

    朴父沉着一张脸厉声反驳“我们那是爱你,才想让你有个完整的家庭。你看看你那个单亲的同学,她过得多惨”

    “”

    见朴青野不说话了,他又试图挽回自己父亲的尊严似的,尽可能平和地和女儿讲起道理来“朴青野,你现在还小,长大以后就懂了,两个大人间的关系不止你想得那么简单。大人是要有责任心的,你也不能总是像现在这样没心没肺”

    听到“没心没肺”这四个字,朴青野心里一跳,完全是出于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别摸了,都六年了”朴父比她更敏感,以为她记仇,立刻一瞪眼睛,音量骤然重新变大,“什么口子都长好了”

    朴青野触到下颌微那道凹进去的痕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嬉皮笑脸回了句

    “行啊,爸。好了,现在饭已经吃完了,那我自己先回家了。”

    “等等我开车送”

    “老爸拜拜”

    她以比自己亲爹更大的声音和气势猛地吼回去一句,打断了朴父刚说出口的半截话。没等她爸作出下一步反应,朴青野匆匆转过身,闷头冲进流淌着车辆和行人的湿热夜色里。

    她逐渐加速,在人行道上越跑越快,快得像要永远这样不知疲倦地跑下去,把父亲的叫喊和弥漫半空的烟雾远远抛在身后,任谁也追不上来。

    搞砸了。又把一场见面搞砸了。每次都是这样。

    那根被半途扔掉的香烟还在燃烧,躺在半干半湿的水泥地面上,亮着一点幽幽的红光。

    岐县最近的天气阴晴不定,白昼的天空干净耀眼,蓝得没有一丝云,到了夜晚,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下雨也不肯痛痛快快地下,一场断一场续,像哮喘病人的呼吸,怎么也落不干净。

    在餐厅门口雨刚刚停,这会儿又重新下起来,朴青野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头发衣服上都落了湿答答一层雨丝。

    她没在意,低着头按手机。

    不久前一时意气用事从自己老爸面前跑了,总要给人家一点交代,不然下次见面更难办,免不了挨一顿痛斥。她这人就这样,认错比什么都快,叫她纠正比什么都难,一条毫无诚意可言的道歉短信,对朴青野来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发完短信,朴青野思考片刻,又打开了联系人界面,往下翻。

    她给姚窈拨了一通电话。

    夜里八点多钟,外面下着雨,镇里热闹些的路段还灯火通明,往老街下面走,人迹便越来越稀少。两旁低矮的居民楼灯都暗着,临街一扇扇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惨淡的眼睛。

    刚和父亲发生了口角,朴青野实在不想回“家”,更不想和亲戚碰面。在街上徘徊了半天,她索性不再浪费时间。

    我要见姚窈。

    她这么对自己说。

    朴青野一手略略挡着头顶,一手把有着冰凉金属外壳的老式手机按在耳边,静静地听手机那头嘟嘟嘟的拨号声。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喂”女孩清澈的嗓音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声响起,她听起来有些惊喜,“朴青野”

    被叫了名字的朴青野本人正默默伫立在细雨中,侧耳仔细辨认电话中的声音。

    “是你吗你怎么打电话给我了”

    姚窈的语调温柔得一如既往,被电波传输到耳边的声音信号有些失真,但还是很轻软,很甜,让人有种被她的声音包裹,头朝下轻飘飘悬浮起来的错觉。

    朴青野握着手机,食指动了一下,淋在外壳上的雨被抹成一道长长的水迹。

    她轻轻地说“我和我爸吵架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

    从打电话到见面,总共只过了五六分钟。朴青野站在路灯下玩了几盘俄罗斯方块,听见有人隔着马路喊自己的名字,心里一跳,抬起头,便看见了举着把蓝色雨伞小跑而来的姚窈。

    她还在为姚窈迅速得不可思议的抵达而惊讶,对方已经喘着气来到跟前,把手里提着的东西往她怀里一塞。

    “雨雨衣,”姚窈额头微微浮了一层薄汗,她抹了一把被汗水沾染的头发,气没捋顺就急着说话,“我就怕你没带伞。”

    女孩今天穿了件宽大的浅灰纯色居家t恤,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头发凌乱地披着肩膀,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朴青野猜都猜得出,她估计接到电话便直接出了门,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

    明明心里有了猜测,朴青野却忽然很想听一听姚窈的回答。

    她一边展开叠好的雨衣,一边问

    “怎么动作这么快”

    “我接到电话就下楼了”姚窈倾斜手中的雨伞,把朴青野也遮在伞下,“跑着来的,没让你等吧”

    女孩偏着头冲她讨好地笑,邀功一般,沾着水汽的睫毛微微眨动,衬得那双眼睛也像落了雨水一样晶莹。朴青野伸出手,把黏在她鼻梁上的一缕细发拨开,汗津津的柔腻皮肤擦过指尖。

    好滑。

    本来应该为听到想要的回应而高兴的,朴青野的心情却始终轻松不了,晦暗的情绪沉甸甸坠在胸口,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餐厅里听到的评论,此时再度在耳边响起。

    心理有问题。

    打算过段时间给她办休学。

    朴青野却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些话,和面前眼睛亮晶晶冲她微笑的女孩相联系。

    她低低地出声,叫了一句“姚窈”

    “嗯”姚窈乖巧地应答,立即仰起了脸。

    朴青野扯了扯自己头顶深蓝色的的雨衣帽子,让它垂下来盖住脑袋。半透明的防雨塑料布遮挡了视线,面前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漂亮眸子变得朦胧不清。隔着一层布,她才觉得接下来的要说的话变得稍微容易出口,而不至于令自己太难堪。

    “姚窈,我现在”朴青野伸出右手,摸索着握住对方纤瘦的手腕,“其实,我现在有点难过。”

    大概是第一次听朴青野明确地对自己表达出负面情绪,姚窈显得格外紧张。

    “怎、怎么了吗”她慌了手脚,差点没拿住雨伞,“你你和你爸爸发生什么了”

    头顶的蓝色小伞摇晃了一下,雨滴哗啦啦溅在头顶。视野中一片昏暗,勉强只看得见人影,朴青野听着自己的呼吸打在雨衣帽沿,一轻一重,仿佛心跳的频率。

    她平静地说“你摸摸看。”

    姚窈的手腕被她虚握在掌心,微微凸起的腕骨触感细腻,朴青野牵引着那只手慢慢覆上自己的侧脸,沿着下颌线往下巴找。姚窈似乎屏住了呼吸,她的手心很软,湿湿的全是汗水,摸自己脸的动作笨拙得像个三岁小孩。

    过了一会儿,女孩忽然小声惊呼。

    “那个是什么”姚窈小心翼翼地问,“好、好像陷进去一道疤”

    “啊,对,”向她承认的时候,朴青野比自己想象得轻松,“我爸干的。”

    两人间的氛围变得愈发凝重,朴青野甚至能感受到姚窈手上脉搏的跳动,微弱却急促,昭示着它主人的惴惴不安。

    “我从小,就和爸妈不亲,”朴青野语速缓慢,谨慎地选择着措辞,“他们工作忙,把我扔给奶奶带大,后来又嫌我被养野了,不懂事,没心没肺。”

    姚窈轻微动了动手指,在她下巴的旧伤疤上来回摩挲,像是某种孩子气的拙劣抚慰。

    “我确实挺没心没肺的,”朴青野继续往下讲,渐渐变得坦然了一点,“就连在我奶奶葬礼上也是。平时从来没露面的叔叔伯伯为了抢她留下来的那两块地,一个比一个哭得惨。我爸觉得没面子,叫我跟他们一起哭,我偏偏不肯哭,叫我磕头,我也不肯磕头”

    贴在脸上的手指头冰凉冰凉,显然是对方太紧张,朴青野觉得有些好笑,忍俊不禁,捏了捏那支手腕。

    “他就和我犟上了,拽着我头发往地上按,”她口气淡淡的,“一不小心把我下巴砸香案上,骨头都裂了,全是血诶,还好没破相。”

    姚窈听得手足无措,握伞的手差点发抖,小心翼翼凑过来想仔细看她的脸,声音也颤了“你你疼不疼”

    “忘啦。”朴青野语气轻松,带着点自嘲,“我从那时候起就和他关系很差,虽然早习惯了,可真的吵起来以后,还是会觉得难过。”

    一番不太煽情的冗长剖白就此落幕,雨衣兜帽上沾了一层雨雾,朴青野长长吁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的心脏,也正在胸膛中忐忑地怦怦跳动。

    把隐秘的过去掏出来说给别人听,不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微妙又别扭的事。但朴青野在这个雨夜打电话把姚窈叫出来,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向朋友倾诉苦闷。

    她还有着更重要的目的。

    朴青野提起雨衣帽子,露出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女孩。

    “所以,不管因为什么”她放轻了声音,“难过、害怕、痛苦,都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会有负面情绪,你也一样,如果想要哭的话,其实,可以不用一个人藏起来。”

    姚窈呆呆地看着她。

    朴青野明白,这个不久前的下午刚刚被起哄和恶意调侃过的敏感的女孩,怎么可能真的这么快收拾好心情比起安慰别人,姚窈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个人。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温柔和体贴,也许更像是一种乞讨关爱的武器。

    如果我愿意坦露出一点柔软,你会暂时卸下心防吗

    女孩犹豫着开口“朴青野”

    朴青野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姚窈,不错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的动摇。

    她的心绪像一根弦,此刻已经被拉到最紧,绷成了一轮满月。

    “汪汪汪汪汪”

    寂静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叫声,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紧绷的气氛。

    “小心”

    朴青野反应慢了一拍,被姚窈反手拉住,往路旁拽去。

    身后倏地窜出一大一小两道影子,风一样卷过街道,嗒嗒嗒你追我赶兜了一大圈,转瞬间又要跑回来。

    定睛细看,是一对追咬的野狗。

    朴青野费劲心思铺垫了半天,又发自肺腑说了一大串话,好不容易渲染出点交心的气氛,此刻却被两条狂吠的流浪狗搅了个干净。她好气又好笑,但又不能直接流露出苦恼,只得揽住姚窈,带着她一起往路肩上退了几步

    “好。走远点,别被撞到。”

    昏暗的路灯和月亮共同照着黑暗中的小街,路旁的垃圾桶和潮湿的水泥路面,都铺了一层亮闪闪的银光。这两条野狗实力悬殊,大的那条追着小的咬,体型娇小的流浪狗很快被欺负得连连悲鸣,东逃西窜。

    它们一路厮打,朴青野旁观半天,忍不下去了。她看到地上躺着个空饮料瓶,飞起一脚,把它踢向路中间狺狺不止的大狗。

    正中靶心。

    大狗被砸了个正着,浑身缩了一下,四脚立定,警觉地转头过来看人。

    朴青野恫吓地冲它喊“吵死了”

    女孩响亮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对着同类还趾高气扬的狗像挨了当头一棒,弓起脊背,一副悻悻的模样。它在原地徘徊了几圈,不停地扭头,最后踏着小碎步,一溜烟跑远。

    站在一旁的姚窈笑起来,说“朴青野对狗狗都这么有正义感。”

    “少损我,”听了这不知是揶揄还是出自真心的夸赞,朴青野简直哭笑不得,“还正义感呢,赶条狗而已。”

    大狗的背影消失在小巷深处,刚才被它追咬的另一只小型犬也停下了逃窜,原地慢慢踱步。它似乎被咬伤了,肚子鼓鼓地喘着气,走路也一瘸一拐,看起来很吃力。

    姚窈的语气幽幽的“它们也会欺软怕硬啊”

    谈心的时机眼看着就要过去,朴青野不吭声,整副心思都放在怎么让姚窈开口上。她琢磨这个琢磨得心焦,哪里有余力理会路边的流浪小狗,正分神间,身旁的姚窈忽然蹲了下来。

    女孩整个人缩在伞下面,在微雨里像一朵小小的淡蓝色蘑菇,她朝那条脏兮兮的狗招了招手,嘬着舌头,像是招呼它过来。

    “喂”

    朴青野本能地想提醒她,街上的流浪狗凶性大,贸然去招惹太危险。谁知那条小狗看见蹲在地上的姚窈,竟然真的轻微摇了两下尾巴。它看上去很胆小,朝两人慢慢靠近了几步,又畏缩着不敢前进了。

    姚窈孩子气地小声惊呼,把伞放低,回过头来望朴青野“它脖子上有项圈”

    脏兮兮的小狗走到路灯光下,怯怯地摇着尾巴,一会儿看看姚窈,一会儿抬头看站在后面的朴青野。

    街上下着细雨,一人一狗,两双眼睛都睁得圆圆的,在黑暗中映着路灯的微光。朴青野本来心情无奈,此刻也被眼前的景象逗乐了,跟着在姚窈身边蹲下,一时兴起,还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脑袋。

    她逗姚窈“哎,那条小狗和你长得好像哦。”

    姚窈被拂乱了头发,却一点也不生气,冲朴青野耸了耸鼻子,乖乖地问

    “那朴青野喜欢小狗吗”

    朴青野被问愣了,一时答不上来,往下扯了一把雨衣帽子,满脸的不自在。

    两个人在雨中招引了半天,灰不溜秋的流浪小狗胆子越来越大,亦步亦趋跟在脚边,殷切地摇着尾巴。她们走到哪,小狗就跟到哪,大有黏着人不肯离开的架势。

    这条狗浑身上下虽然脏,但脖子上却戴着条旧项圈,仔细看,能认出原本的白毛色。它的耳朵和尾巴甚至被染过,粉蓝的色彩褪了大半,难看得像半融化的劣质雪糕,但不难猜测,这条狗原本是有主人的。

    一条被抛弃的、傻乎乎的家犬。

    朴青野和姚窈沿着马路走了十多分钟,它瘸了一条腿,仍然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缀在两人身后。最后是姚窈不忍心了,回头看了几眼身后的小狗,建议“它是不是饿了我们喂它点吃的吧”

    她们俩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格,当即拐进路边的便利店,买了几根香肠。

    便利店和马路隔着几层矮矮的台阶,饮料冰柜微弱的灯光洒向潮湿的地面,姚窈也不怕脏,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流浪狗一跛一跛地走近,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女孩的手掌。

    朴青野站在同一级台阶上剥香肠,撕掉外面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把它递给姚窈“喏,慢慢喂,别被咬到了。”

    小狗闻了半天,就着姚窈的手一口一口吃起来,身后短短的尾巴桩像团绒毛小球,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欢快。它很懂事,吃完了一根等朴青野剥下一根的时候,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不闹也不叫,只顾着摇尾巴。

    姚窈缩手慢了,被它一口舔到,不自觉哆嗦了一下,笑出声来“好痒”

    朴青野低着头看同伴喂狗,冰柜的光从身旁照过来,给她的侧脸涂了一层略显冰冷的颜色。短发女孩一边剥着手里的香肠,一边说“它以前应该是有人养的。”

    “是哦,”姚窈掰了一截香肠,放在摊开的手心,“以前的主人一定很爱它,给它染了毛,还有项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被扔掉了。”

    “啊”朴青野难掩自己的诧异和嫌恶,下意识出口反驳,“这怎么能算爱啊”

    姚窈伸着手,茫然地回过头来,和她对视了几秒钟。

    短暂的几秒时间里,她们之间隔着流浪狗舔舐手掌的声音,还有稀稀落落的雨声。

    “不是,”朴青野开始努力组织语言,“你、你不觉得这种对宠物的爱,其实很自我吗嘴上说着喜欢,其实只是把它当做漂亮的玩具,嫌麻烦就可以扔掉”

    看到姚窈脸上困惑的表情,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明明是那个人不顾它的感受,剪掉它的尾巴、给它染上颜色,把自以为是的爱,强加到了一条狗身上。”

    姚窈静静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们一个站,一个坐,在夜晚的街边相顾无言。

    盘桓在脚下的那条小狗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微妙的变化,吠了一声,用鼻子去拱姚窈的裤腿。姚窈微微抿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笑,垂着眼,挠了一下小狗的下巴,把剩下的香肠都喂到它嘴里。

    “朴青野想得好多哦,有什么关系嘛”女孩的瞳仁倒映着雨中湿漉漉的光线,这让她的眼睛看起来也似乎有些潮湿了,“小狗只是小狗,只要能够得到爱就可以了。小狗在想什么,真的重要吗”

    有一滴雨从外墙排水管掉到地上,嗒的一声轻响。

    “重要。”

    朴青野说。

    “对我而言,重要。”

    她静静地看着姚窈“小狗心里在想什么,现在究竟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很想知道。”

    女孩还在低头逗小狗,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她的脸色相当平静,眼里蓄着薄薄一层光,那抹微笑凝固了一样停留在嘴角,让姚窈整个人显得漂亮又空洞。

    下一秒,一股细细的泪,毫无预兆地顺着她的脸颊坠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好忙,一整天只睡了三个小时

    终于肝出了三合一大长章

    今天是看似在聊小狗其实真正想聊的都不是小狗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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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气泡出逃中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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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301772 20瓶;终将 10瓶;率兒、妍光 5瓶;53231456 4瓶;甜宠大法好 2瓶;闹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