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繁华地段的一处精致小洋楼外,几个西装革履的人肃穆垂手站在围墙内外,他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危险而不祥的气息,让路边行人纷纷避让,谁也不愿靠近这座戒备森严的楼宇,更不愿与之发生任何联系。
然而,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高挑女子,正欣欣然地向着那洋楼的大门走去,脚步轻盈却坚定。她穿了一身素色旗袍,脚上的高跟鞋有节奏地“噔噔”作响,显示出泰然自若的情绪,而她的面色平和,嘴角泛起微笑,看起来十分温柔。寻常行人大概也不会想明白,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想要走到那间洋楼里去呢
许幼怡在会客室里坐了好一会儿,洋楼的主人才脚步匆匆地走进来。
那是一个微胖的男人,一身正装价格不菲,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但脸上神色却很是焦虑,让他显得有点狼狈。
一旁肃立的管家立刻走上前去,二人低声耳语,但许幼怡还是听见了只言片语。
“汪院长怎么样了”管家关切问道。
“没有生命危险,君璧在医院守着。我听你说家中有急事,所以才赶回来。”男人答道,然后瞟了一眼许幼怡。
管家连忙低声说“对,就是她,她说知道一些汪院长遇刺案的重要线索。”
男人点点头,转过身来,向许幼怡走过来。许幼怡连忙站起身来,礼貌问好“曾秘书,您好,我叫许幼怡。”
曾仲鸣微微点头,但神色严肃,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怀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于是二人一同坐下。
“请问许小姐来访寒舍,有何贵干”曾仲鸣虽然看起来很有几分不以为然,但至少维持了表面上的客气。
许幼怡的微笑礼貌而得体“曾秘书客气了,您是汪院长身边最重要的人,我想有些与昨天发生的事密切相关的消息,您一定有兴趣知道。”
她如此开门见山,倒让曾仲鸣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过来,不动声色问道“许小姐有何见教”
许幼怡道“不敢。只是昨夜看到警察局一直在忙活,有点担心,可别忙错了方向。”
曾仲鸣神色一凛,皱着眉头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幼怡低头轻笑两声,又抬起头来,眼神中已有了几分锐利“人人都知蒋汪不和,汪院长当了这行政院长,有些人恨得牙痒痒,却又不能阻止,当然希望汪院长永远都不要出现才好。”
曾仲鸣大惊,低声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现在可以马上就叫警卫员来,以毁谤领袖的罪名将你抓捕”
许幼怡毫无惧色地直视他“曾秘书,你不会,因为你需要知道案件的真正主使者,更需要与之对应的证据。”
曾仲鸣没有说话,而是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一点蛛丝马迹,但许幼怡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一个西装男人走进来,凑近曾仲鸣的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曾仲鸣挥挥手,那人便立刻走了,但他本人却看似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许幼怡,似笑非笑地说“许小姐,我刚刚得知,你似乎已经被警察局列为刺杀案件的重点嫌疑犯之一了,你作何解释”
他本来以为许幼怡会慌乱,至少显露出几分恐惧的神色,但后者完全没有。许幼怡依然自信满满地看着他,开口道“正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相信我说的话。”
曾仲鸣饶有兴趣地挑起了眉毛“为什么”
许幼怡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如果一个凶手想要逃脱对自己的指认,那么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曾仲鸣的表情显示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着,似是在等着许幼怡自己开口。
于是许幼怡自问自答“当然是寻找一个替死鬼,并且让所有人以为他才是真凶”
曾仲鸣脸色未变“你是说,警察局目前的方向完全错了,追查的只是替死鬼。”
许幼怡点头“不错。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目前警察局对我的指控应该完全来自于小陆来自晨光通讯社的那个记者,对吧”
曾仲鸣笑道“你很聪明,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怎样辩护呢如果说得不好,那他们可就要开始工作了。”他看起来有几分放松和自得,指了指窗外,许幼怡看过去,外面已经停了一辆警车,几个警察从车上下来,荷枪实弹,虎视眈眈,似乎随时准备冲进房间里,把许幼怡抓走。
但许幼怡面无惧色,冷静应答“小陆可并不清白,据我所知,刺客的记者证就是他办下来的。”
曾仲鸣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这就是警察会找上他的原因。作为减轻自己罪责的交换,小陆才会供出你,并且让警察跟踪,直到找到了那个姓陈的家中。”
许幼怡道“我猜到了,但这正是小陆的诡计”
曾仲鸣嘴角上勾“怎么说”
许幼怡道“老陈是。”
曾仲鸣道“这我们也知道。”
“但小陆却不是。”许幼怡道,“陆家与蒋是世交,小陆的父亲是国民党元老,并且自始至终都是蒋的嫡系。怎么可能会与这种人合作要知道,从四一二到如今,他们有多少人死于蒋的手下”
曾仲鸣没有说话,但可以看出,他陷入了沉思,显然许幼怡的话多多少少打动了他。
许幼怡乘胜追击“况且此事一发,必定有不少人都把矛头对准了蒋,为了撇清关系,他一定会下令对此案倾力追查,于是这么快就出现了一个主谋,难道不显得太方便、太顺利了吗”
她这话倒是实话,因为老陈根本没有参与刺杀一事的细节,整个行动完全是胡先生策划与领导的。
但曾仲鸣又反问她“那你为什么要去姓陈的家里”
这个问题,可以说既尖锐又危险,是这次谈话的核心,但许幼怡早有准备。她的全部计谋的关键,就在于这个点上
许幼怡叹了口气,眼中显示出哀婉的神色,眉头轻蹙,轻咬朱唇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由衷地怜爱这样一张美丽又脆弱的脸。
然而这正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
“曾秘书。”许幼怡眼帘低垂,似是目光含泪,“你有所不知,我曾也是一位声名远扬的作家,作品甚至热销日本。只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我昔日的丈夫竟然是一个惯于偷情的杀人狂魔,我与他离婚之后,带着孩子苦苦支撑,勉强度日。如今实在支撑不住,把孩子辗转送回浙江老家,自己却没了着落。此前在晨光通讯社工作也是生活所迫,哪里知道竟然是一个暗藏罪恶的魔窟昨日事发,我察觉报社有异,顺藤摸瓜查到老陈,便上门去探寻,没想到却被小陆反咬一口,我实在是冤如今空有一身语言文才之能力、一腔投奔报效之热情,却寻之无门。只好带着我知道的重大秘密,来求助于曾秘书您了。”
她说到此处,已是泪如雨下,楚楚可怜,任凭哪一个男人都不得不心生怜悯之心,只想好言安慰几句,甚至将她拥在怀中,为她撑起全部天空。
曾仲鸣显然也是有所触动,但他居然把持住了,只僵硬地坐在那里,追问“你所说的重大秘密,究竟是什么”
许幼怡抹了一把眼泪,呜咽说“昨日我去逼问老陈,他心烦意乱,一时说漏了嘴其实他早就倒向蒋那一边了,这案子就是蒋直接授意于他的”
这个信息着实重磅,让曾仲鸣也为之一愣,差点没回过神来。但是他反应很快,立刻招手让他的心腹手下过来,吩咐道“去找到那个姓陈的,一定不能让蒋的人马抢了先。”那人心领神会,立刻离开了。
听到此话,许幼怡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只是苦了老陈,现在他的处境尤为危险,如果不能顺利逃脱,无论落到哪一方势力手里,都不可能会善终了。
但是成功的另一半,就要看严微的了。
此时的严微,正握着一支枪,伏在陆宅附近的一处屋顶上。
几个警察守在陆宅外面,好像在等待什么人。果然,少倾,一个神色憔悴的年轻男子从房子里走出来,便是出卖战友的小陆。
一个警察走上前去,拍了拍小陆的肩,以示安慰,似乎在告诉他没事的,只要再走一两次程序,做些笔录,他的罪名就可以解除了这当然是了线索的代价。小陆听见了当然很高兴,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颗子弹从屋顶上猛然射出,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小陆的天庭
一时间血花四溅,小陆连哼一声都来不及,便猝然倒下,停止了呼吸。
众警察惊慌失措,四处寻找子弹来源,终于看到在不远处的屋顶上,一抹转瞬即逝的黑色背影。
等他们蜂拥追去时,早就已经晚了。
许幼怡这边,曾仲鸣在接过一个电话以后,露出了诡异的神色。他挂了电话,走到许幼怡身边,面色严肃,道“你预测的没有错,小陆果然被杀了。”
许幼怡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面露恐惧之色“那我会不会也被杀”说完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曾仲鸣叹了口气“你可能还不知道,昨天夜里,你租住的那间房屋突然起火,还好你不在,否则说不定你此刻已经死了。”
许幼怡捂着脸,哭的声音更大了些。
曾仲鸣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问了一句“你写的书曾经销往日本是吗所以你懂日语,或者有日本人的社交关系”
许幼怡擦了擦眼睛,幽幽地说“日语倒是会,以前混的日本出版社的小圈子,不过也有几年没联系过了。”
曾仲鸣笑道“无妨。你放心,我会想办法保护你的。”
“真的”许幼怡脸上作出了天真的表情,然后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仿佛曾仲鸣真的成了她的救命恩人。“那么,我可以为你,为汪院长做些什么呢”她弱弱地问。
“你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曾仲鸣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直到一周以后,许幼怡和严微才又见了一面在她们各自为战,圆满地解决了这次危机之后。
但也不算圆满,因为在这短短一周内,老张、老贺都已被捕。老陈本来可以逃掉的,但他为了救出孙记者的家人,不幸也没能逃脱。等待他们的将是何种结局,已经不是许幼怡和严微能够控制的了。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胡先生,哦不,华克之先生,总算还是顺利地逃掉了。很多年以后,他会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许幼怡和严微也要发挥她们各自的作用,也许这些作用如此微小,微小到只能作为历史的注脚她们的名字将会散佚在历史的洪流中,不会有人知道她们参与过这些影响了历史进程的大事,也不会有人知道她们曾经做出的贡献,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历史并不仅仅是属于英雄的,历史更是属于人民大众的你并不知晓姓名,却在每一个时空都完成了自己使命的普通人。
许幼怡和严微就是这样的普通人。她们这一次的相聚,却又是为了分离。
“我已经取得了曾仲鸣的信任,他说会在政府里给我安排一个无关紧要的工作干着,混一份薪水。”许幼怡说,她的脸上有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见到严微时油然而生的放松感和依赖感。但是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汪精卫的脊柱里有一颗子弹,很难办,曾仲鸣要跟他一起去国外看病,我应该也会跟着去。”
严微看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上级也给我下达了新的任务,我要回上海去了。”
许幼怡惊讶“回上海做什么”
严微答道“找九爷,通过他的关系,加入青帮,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
许幼怡看着她,苦笑道“没想到,我们两个人,还是都要各自奔向黑暗中去了。”
她们曾经都拼命掩饰自己面临的苦痛,想要把那些沉重的背负独揽于身上,然而没想到事与愿违,最终还是谁也没能护得了谁。
也许不得不独自面对险境已成为无法解脱的命运,但若是为了更加远大的目标,若是知道总有一些信念在支撑着自己,若是确信在远方有那么一个人可以期待、值得等待,那么短暂时刻的痛苦,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严微看着许幼怡逐渐红了眼眶,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大步上前,把她深深地拥在怀里。
许幼怡伸出手去,用力地回抱她。
她可以在敌人面前虚与委蛇、笑靥如花,伪装成柔弱又势利的骄娇小姐,可以独自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沉着冷静应对一切可能的威胁。但是在严微面前,她可以暴露出所有的娇嗔和软弱,毫无戒备毫无保留地沉入那坚实的臂弯,感受到那是她的归处,她的依赖,她的安全感。
她可以迅疾如风闪电般地冷酷干掉一切敌人,可以咬牙承受一切常人所不能忍的痛苦,是最坚强的战士,是锋利的刀锐意的箭,是可以回避一切温情的钢墙铁壁。但是在许幼怡面前,她可以脆弱,可以笨拙,可以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而不必担忧任何伤害,因为那是她的家园,她的救赎,她的归属地。
她们拥抱得那么紧,那么久,因为那是分离前最后的温存。
然而分离却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那么在下一次相聚的时候,她们的身上又会发生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