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礼昨夜睡得不踏实,昨日刚开了宫宴,今天他不必上早朝。
故此,姜幼萤特意让宫人没打扰他,想让他睡一个安安生生的好觉。
少年躺在床帐中,呼吸均匀。百无聊赖,她路经书房,忽然起了心思。
听说自她走后,姬礼再没让人往御前调度宫女。这陪侍皇帝批阅奏折的事,就落在了阿檀一个人身上。
见了姜幼萤,阿檀微微一怔。她似乎也听说了那道立后的皇诏,立马一欠身,朝姜幼萤一福身。
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才好。
幼萤点了点头,目光随和,先让对方退下了。
她已有许久没来到这里,竟还有几分怀念,手指轻轻摩挲过桌角,姜幼萤兀自思量道
反正如今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替姬礼收拾收拾桌子,一会儿他批阅起奏折来也顺心些。
到底是伺候人惯了,如今突然有人来伺候她,姜幼萤十分不习惯。
遣散了众人,她一人在书房里收拾着书桌。
众人不敢有违,轻声言了声“喏”,而后规矩退下。
一双素手纤纤,认真整理着桌案上的书本和奏折,恰恰瞟见姬礼的字迹。
喔,原来他除了会画小乌龟,写出来的字还是很好看的嘛。
那一行朱红色的字迹,宛若游龙,在姜幼萤眼中展开来。
看得她有几分赏心悦目。
幼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也能对着姬礼的字红了脸。
仿若对方正站在自己眼前,微敛着眸光,仔细而安静地看着她。小姑娘的手肘一碰,忽然撞倒了一本书。
架子上的书卷噼里啪啦落下来,摊开在地面上。
她的右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弯身,却无意撞见书籍上一行小字
秦二世而亡。
姜幼萤的手指蜷了蜷。
一种奇异的心思牵引着她,让她继续往下读去。这不看还好,只一看,她一下吓得面色煞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主,生灵涂炭,王朝岌岌可危。
心中忽然一慌,“啪”地一声阖上书卷,少女微微颤抖着手,将这本书塞到书堆的最下方。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几个宫人的声音,她一抬头,正见肖德林跑了进来。
“哎呀,您怎么在这儿呢,奴才找了您好久”
肖德林与阿檀一样,也不知改如何改口称呼她,只恭敬道“皇上让奴才先带着您去凤鸾居,您的东西已经差人收拾好了,宫内的一切也打点妥当。”
肖德林是个干事利索的,姜幼萤步步跟着他,往一条从未踏足过的大道上走去。先是一片干秃秃的小树林,枝桠上积了些雨水,风一吹,啪嗒一下坠下来。
再往前走几步,豁然开朗。
一座华丽的宫殿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姜幼萤有些傻了,看着眼前巍峨的楼阁原来宫里头还有与坤明殿一般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排小宫人齐齐站在殿外,不知等了她多久,声音甜甜的,齐声道
“奴婢恭迎皇后娘娘。”
这一声皇后娘娘,是姬礼特意让她们叫的。
肖德林小心打量了身侧少女一眼,面上亦是多了几分谄媚,同她道
“这里都收拾好了,皇上还拨了些宫人来,前面两个是您的贴身宫女,您且先随着奴才进殿。哎,门槛儿有些高,当心绊着脚。”
立马有名身穿绯衫子的小宫女上来扶她。
对方的声音温柔和缓,一下子让幼萤想起了柔臻,只听对方介绍道“娘娘,奴婢叫绯裳,这是绿衣,日后我们二人在凤鸾居照顾娘娘的起居,若是娘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唤绯裳便好。”
绿衫子也点头道“娘娘,奴婢先带您沐浴,而后换件衣裳。”
既然是圣旨上定下来的皇后,势必是先要换身行头的。
凤鸾居与坤明殿一样,后院都有一处温泉。玫瑰花瓣一片片撒上去,乌黑的发浸入水中,只露出牛乳一般莹白的肩头。
宫女非要上前来替她擦身子。
小姑娘立马羞了,轻轻推搡着,绿衣却是一笑,柔和道
“娘娘,奴婢给您擦,您会舒服些。”
她哪里这样被人伺候过对方执着绵软的毛巾,轻拭着她的后背,一对蝴蝶骨分外诱人。
而后便是细长的玉颈、精致的锁骨。
要擦到关键点时,姜幼萤还是红着脸,将毛巾抢过,小声道“我来。”
绿衣绯裳相视一笑。
她们进宫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般害羞的主子呢。
主子生得十分好看,梳洗妆成,宫人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艳感。
“娘娘,您生得真好看,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您。连名动京城的梁贵妃,都难抵得您半分姿色呢”
那小丫头的嘴巴像掺了蜜一样甜。
她说得愈多,姜幼萤愈发觉得难为情。
少女安静地坐在妆台前,看着菱镜中自己精致的面容,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忽然有小太监扯着嗓子,尖利声传报“皇上驾到”
绿衣绯裳面色微喜,高兴地推着自家主子出去。
“奴婢恭迎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是今日不上朝的缘故,他今日未穿龙袍,里面只着了件样式简单的衫子,外头披了件雪色氅衣。
可即便是衣着简单,却难掩其矜贵之风度。
少年一双眼神灼灼,有些急迫地朝殿内望了过来,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忽然一愣神。
她方才出浴,头发微湿,却是桃腮粉面,昳丽动人。
少年皇帝抬了抬手,示意众人退下。
姜幼萤抿了抿唇,轻轻唤了声“皇上。”
他一下子坠入一场温柔乡。
少年温朗的气息扑面而来,掺杂了淡淡的草药香,姜幼萤扬起头,只见对方微微一敛眼中的愠怒之意,面上多了几分温柔。
她忍不住问道“皇上方才是与何人置气了”
姬礼一怔,这也被她给看出来了。
少年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愠怒写在脸上,对她的欢喜也写在脸上。听她这么一问,姬礼目光微沉。
“朕方才与人吵了一架,那些老东西,偏不准朕立你为后。”
还好刚刚她不在坤明殿内,见了臣子后,姬礼气得摔了许多东西,“他们不准朕立你为后,那还要朕立何人为后梁氏,还是沈氏”
姬礼是一个都看不上的。
“朕偏偏就要立你为后。”
一颗心“咯噔”一跳,姜幼萤咬了咬唇,连忙低头“奴婢惶恐。”
“哼,你骗了朕这么久,确实该惶恐。”
姬礼一伸手,拉着她坐在床上。
床榻松软,人稍一坐,周遭的床席便塌陷下去。
“他们让朕封你为才人,或是美人。”
大齐开国至今,从来没有封宫女为后的先例。
姜幼萤忍不住勾了勾他的衣袖,生怕他生气了“皇上,其实封什么,奴婢都不在意的,哪怕不封赏奴婢,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脑子里还是太后先前跟她说过的话。
待她事毕,就给她一些银两,放她出宫去。
身上平白多了个皇后的位置,这让她更不好偷偷溜出齐宫。
姬礼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朕同你说了,不许称自己为奴婢。”
她如今是他封的皇后,是一国之母,是他的正妻。
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堂堂真龙天子,岂有畏惧大臣之说
他喜欢谁,想立谁为后,那就立谁。谁敢再那他心爱的姑娘做文章,他就把那些人通通杀了。
就像他杀死丽婕妤,杀死徐美人,便是在同全后宫警示碰了他的人,只有惨死这一条路。
看着少年眼中凌厉之色,姜幼萤心头一紧,大致估量到了对方如今正想些什么这些天相处下来,她几乎已经将暴君的脾性摸了个七七八八,暴君现在想杀人,想宰了那些碍眼的大臣。
昨日宫宴上公然烧书,姜幼萤仍心有余悸。
可姬礼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优哉游哉地站在大殿之上,神色恣意。
他就是大齐的天他的话,句句都是圣旨他喜欢的人,无论之前身份如何,都是大齐的皇后
一瞬间,姜幼萤眼前又出现了五个字秦二世而亡。
残暴、苛政、虐杀成性,罔论臣子直言劝谏小姑娘攥着少年衣角,双手有些发抖。
“阿萤,你怎么了”
姬礼终于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可是身子不舒服”
姜幼萤咬了咬牙,面色有些发白。
纠结了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出声“皇上,臣妾有一事”
“什么事,嗯”
她眸光闪烁,像是一池月亮坠入了眼底。
“您可不可以不杀人了,”似乎怕将他惹火,姜幼萤的声音细细小小的,“您不要杀人了,不要杀大臣,也不要杀那些娘娘。还有、还有”
少年的声音沉了下去,却是极为耐心地问询“还有什么”
还有
“皇上,”她扬起一张小脸儿,“也不要在奏折上画小乌龟,要好好地、对待您的臣子,您的百姓,您的宫人。”
“您是大齐的帝王,是大齐的天,亦是阿萤的天。皇上,阿萤希望,您可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成为阿萤心中的英雄。”
贤明的君主。
眼前一道亮白的光,竟劈得姬礼有些头晕目眩
姜幼萤微微一骇,忙上前扶住他。只见少年紧紧蹙着眉,似乎想到了什么。
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幅画面他穿着湛蓝色的袍,急急地走在一条宫道上,手中捧着书卷,还撑着一把伞。
那面上,分毫没有半分戾气,眉目温和,如同青山隐隐,抬眸之瞬,便是一袭清丽的雨帘。
宫道上的宫人见了他,忙一拜。待他走远了,又忍不住看着他的身形,瞻仰
“咱们太子殿下,当真是博学多才,温润有礼。”
精学道,尊师长,就连对待一个下人,也是十分的包容与温和。
全皇宫上下,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
少年站在廊檐下,拂去衣摆上的水珠,欲叩门。忽然,从暗角转过一个俏丽的身形。
“太子殿下”
小姑娘声音娇俏可爱,那身粉衣更是明艳可人。
姬礼却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与她隔开。
保持着一段极为规矩的距离。
“姜幼萤”撅了噘嘴,有些悻悻然。
太子微蹙着眉,握着书卷的手一紧,神色有些慌乱“孤要找太傅,你莫拦着孤。”
“阿萤没有拦呀,分明是太子殿下不愿进去的。殿下怎么不叩门,莫不是”她忽然凑近了一步,香气喷在他脖颈间,嘻嘻一笑,“莫不是舍不得阿萤”
“你胡说”
步子又往后退了七分,这一回,他却是红了耳根。
少女明眸璀璨,看着他的窘状,又是嬉笑“真好玩。”
说罢,便如同鸟雀一般跑远了。
独留他一人,撑着伞,发愣。
妖女,太子垂下双目,久久不能回神。
握着书卷的手又是一紧,十指修长,牢牢扣着,瞧着那一袭灵动的背影,他的眼皮兀地一跳。
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惑人心神的妖女。
他是大齐未来的储君,心中所载的是河山与百姓,少年咬了咬牙,暗暗警醒自己定不要被那妖女迷惑了心神
身边少年阖上双目。
姜幼萤坐在床榻上,看着暴君的面色翻了些白,他嘴唇轻轻颤抖着,好似想起了什么事。
再睁开眼睛,脑袋里却是一片虚无空洞的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太傅是什么百姓是什么明君是什么
姬礼从未想过。
他一生下来,似乎就是这般顽劣的性子,不知是不是被人惯的,他从小脾气差,暴躁孤戾。
好像从记事起,他总感觉心头闷闷的,胸口处结着一束沉闷的气。
她一来,那郁结忽然就散了。
看着少女满是期待的眼神,他的心头忽的一动,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竟让他有几分跃跃欲试。
“明君”他玩味着这个词。
她喜欢明君吗要是做了明君,就可以成为她心目中的大英雄吗
要是做了明君,她就会更喜欢自己吗
姬礼微红着耳朵,暗忖。
瞧着他面上奇异的神色,姜幼萤有些愣神。
好少年一握拳,从今以后,他就要做阿萤的明君了
“皇上,您不要乱杀臣子。”
“好。”
“也不要苛待宫人。”
“好。”
“还有,唔,好好批阅奏折,不许在奏折上面画小乌龟”
姬礼眨了眨眼,爽快地答应下来,“好,朕都依你。”
还有、还有什么呢
幼萤想了想,有些忐忑地说“奴婢觉得,您身为明君,不应直接立奴婢为皇后,奴婢也当不好皇后娘娘”
谁料,姬礼面上竟然是“无所谓”的神色。
“你做不好皇后,朕还做不好皇帝呢,阿萤与朕,也算是天作之合。”
不过为了阿萤,朕也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的,嘿嘿。
姬礼如是想道。
她似乎终于满意了,眉目缓缓舒展开。见她开心,姬礼心中亦是多了几分欢喜,末了,也想起一件事情来。
“阿萤也要答应朕一件事。”
姬礼将她抱在怀里,问道
“那刺绣图上的蝴蝶明明是你所绣,为何还任由旁人抢了功劳”
姜幼萤一怔,暴君从未见过她刺绣,怎么知道那只小蝴蝶是她绣的
双眸中含着疑色,她抬眼,面上尽是讶异。
见状,姬礼便知自己猜中了,不免抿了抿唇。
“朕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不争不抢呢”
这么不争不抢,任由旁人抢风头,任由旁人欺负。
“阿萤。”
姬礼忽然将她的身子扳正,垂下眼,直视着她。
“朕答应你,做个好君主,你也要答应朕,不要再这般平白让人欺负。”
“宫中波诡云谲,人心险恶,朕也许,并非处处能保护好你。”
尤其是自己方才还答应了她,不能再乱杀人。
“阿萤,答应朕。若是有人欺负了你,回来就同朕说,不要自己偷偷藏着掖着。你想要什么,想获得什么,自己也要努力去争取。若是真得不到,就来同朕说,这皇后之位朕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能争取的呢”
他就是要她去争,去抢,去嚣张。
他的女人,就应该在这后宫中横着走。
而不是被人平白无故欺负了,却还要偷偷抹着泪,不同他讲。
周遭又是一股热流,姬礼将她抱得愈发紧实了。袅袅香雾弥散下来,拂入这一袭软帐中。
他的气息萦绕,轻轻将她裹挟,声音如落在青石板上的珠玉,清澈温柔。
“阿萤要与朕一样,慢慢变好。”
“要给太后、给大臣、给所有反对你与朕之事的人看。你与朕,是怎样的天造地设。”
他的声音轻轻的,像宫檐上缓缓升腾的雾,湿漉漉的,漫进了姜幼萤的心坎里。
将她整个人裹挟得发暖,良久,终于轻轻应他一声
“嗯。”
少年眉目欢喜,喜笑颜开。
这些天,所有人都明显感觉到,他们的皇帝就如同了个人一般。
早朝提前半刻入殿、批奏折兢兢业业,对待宫人更是亲和温柔。
如此算来,他已有整整七天没有说过一句重话了。
众人十分惊愕,不知晓皇帝这又是在演那一出。
想当初早朝之上,他可是一个不开心,就甩袖离去的臭脾气啊。
甚至,在烧毁了老太傅的典书后,他还差人将那典书重新抄写了一份,只是书籍里缺失了一页。
不偏不倚,正是立后的礼仪规矩。
看着小暴君一天天走上成为明君的道路,姜幼萤坐在一边,露出了和蔼可亲的微笑。
一日,他挑灯,夜读书卷。
阿檀端着茶水上前,正见他手指修长,翻过一页。
夜幕深深,他面上却全无倦意,读得十分认真。
阿檀不由得在心中暗忖,皇后娘娘可真是厉害,短短数日,便让皇上全然换了另外一副模样。
正想着,恰见桌案前的龙袍少年略一抬首,看见玉立在一侧的小宫女,忽然想起一件事
“对了,十日后便是封后大典了,皇后的礼服赶制的如何了”
阿檀婉婉一福身,恭敬道
“启禀圣上,已经赶制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三日后便可送入凤鸾居。”
闻言,姬礼点了点头,似乎十分满意。
殿外忽然刮来一阵风,吹得廊檐上风铃叮铃作响,珠帘翕动,肖德林忽然跑进殿来。
朝殿上少年一拜
“皇上,太后娘娘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姬礼握着狼毫的笔微微一滞,墨迹停顿在“阅”字最后一笔。须臾,他有些不耐烦地抬眼。
“这么晚了,是何急事”
肖德林言辞闪烁“回皇上,奴才也不清楚,听素秋说,似乎是有关皇后娘娘的事。”
“素秋说,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皇上速速前去,与太后娘娘定夺。”
关于她
他眼中带有疑色。
肖德林抿了抿唇,终于小声道“太后娘娘查出了一桩事,皇后娘娘,似乎与怀康王世子有关系”
手指稍稍一僵,他猛一皱眉。
一声喃喃已在唇边,姬礼面上,尽是恍惚之色,难以置信
“怀康王世子”
她怎么能与那逆贼有干系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头有些闷,更新短了些,明天争取来章大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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