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平安无事回到温泉庄子。
不, 应该说,所有人都无事,顶多受点皮肉伤, 可凌晔却是伤得最重的那个。
袁叔拧着眉头,替凌晔取出箭头。
房内满是血腥气,箭头一拔出, 鲜血齐涌, 将凌晔白皙的胸膛都给染红。
因失血,凌晔向来就不怎么红润的面上更显病态的苍白。
拔出箭头时, 他眉头连皱也没皱一下,宛如受这点小伤如同家常便饭,根本不当回事。
邹灵雨看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端出,她身上裹着厚毯, 面色发白,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给吓的。
凌晔抬眼就见邹灵雨待在角落, 她那双美目望着被端出去的血水盆,目光发直。
他勾了勾嘴角, 想也知道这是被骇着了,毫不留情取笑道“你这脸色, 倒是比受伤的人都还要惨白。”
邹灵雨愣了会儿, 才知凌晔是在对自己说话。
她颇有些无语, 简直都不知道要怎么说凌晔才好了。
瞧瞧,这像是受伤的人会说的话吗
竟都还有心思打趣旁人呢
只, 他虽露出这副看似无事的模样, 邹灵雨也听出,凌晔说话的音量要比平时来得轻上许多。
邹灵雨心中一紧。
凌晔他就算再怎么习惯受伤、再怎么做出蛮不在乎的模样,也不可能不疼的吧
就是疼, 哪怕掩饰得再好,仍能从小地方去听出他的不对。
所以邹灵雨也仅是抿了抿唇,并未回应凌晔的话。
她知道自己不管说些什么,凌晔都能想出逗弄自己的话语来戏弄她。
眼下既然他疼,说话都显吃力,那便不招他说话就是。
自己不予回应,凌晔自己觉得无趣了,也就不会再将话题抛给她。
邹灵雨拿捏凌晔的心思不说拿捏个十成十,也有几分准确。
凌晔果然不再自讨没趣,任由袁叔替自己处理伤处。
既血腥味后,屋内多了一股浓厚的药味。
上过药后,袁叔再以干净的纱布为凌晔包扎,在他肩上缠了一圈,绕至背后,用以固定。
最后打上结时,袁叔手上使力,力气大得都能压疼伤口。
凌晔“”
他抬眉望了袁叔一眼,很是意外。
毕竟袁叔可不像是手重到会弄疼伤员的人。
而这点痛感,也并不足以让凌晔会呼疼的程度,因此他只是默不作声盯着袁叔瞧,目露探究。
然整个包扎过程,袁叔连一丁半点的视线,都没同凌晔对上。
袁叔是闵国公府的老人了,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凌晔长大的。
甚至比任何一个凌家人,都还要更了解凌晔也说不定。
袁叔净完手后,没有马上离去。
他趁邹灵雨在旁,在她面前停住脚步,刻意同她说道“少夫人,这几天还烦您多看着公子。”
邹灵雨很单纯地点点头,以为是因凌晔受伤得她看着,并未想太多,一口便答应下来。
她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小公爷的。”
而凌晔听到袁叔开口,目光一顿,随即撇开眼神。
他知道袁叔为何如此反常的原因了。
果不其然,只见袁叔继续说道“原先公子的腿脚再歇一个月不动弹,便能完全痊愈,他却不听劝告,逞强出门,最后还带伤回来。”
语气越说越埋怨。
凌晔眼角余光审视着袁叔背影,表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
就连邹灵雨自己也相当诧异,她还是头一回看到不是笑脸对人的袁叔,更别提他因凌晔做事不妥,在同她告状。
邹灵雨很是无奈地瞥了凌晔一眼,有心想为他美言几句,奈何袁叔所说句句属实,这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忍多久了。
直到今日邹灵雨才真正得知,原来一直以来大夫来替凌晔诊脉得少,不是他消极求医,而是真正负责诊治凌晔的人,其实是就是袁叔。
袁叔还在滔滔不绝说起凌晔今日莽撞出行所留下的后患。
他说“经此一遭,前头所做努力功亏一篑,又得从头再来,这会儿可千千万万,都不能让公子再勉强站起,否则再一次,这腿就真的废了”
最后那句,邹灵雨听得双眼都瞪圆。
难怪袁叔会这样生气
这因由邹灵雨也是初次耳闻。
本因凌晔是特意来救自己才受的伤,邹灵雨心里一直很是愧疚。
现在一听凌晔的腿有可能真的不能再恢复,邹灵雨更是过意不去。
而且,听袁叔话中意思,凌晔也知晓自己有不能再站起的风险。
──即便他知道,却还是来寻她。
袁叔话已说毕,收拾完出了屋子,剩下的就交由邹灵雨来处理。
自己的话凌晔千次百次不听,那就藉少夫人之口,能让凌晔多少听进去一点,也算有了大用。
都能让他义无反顾前去救回来的人,想来邹灵雨在凌晔心中份量有多重,不必亲口去问,答案自昭然若揭。
由邹灵雨来劝凌晔,想来为了讨她欢心,他也多少会配合些才是。
不得不说,袁叔这如意算盘打得真不错。
邹灵雨看着凌晔的表情本就愁眉苦脸,这会儿越发眉头深锁。
她眼里满是不赞同,凌晔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瞟了她一眼,催促“怎么有话便说。”
反省的迹象是半点也未见。
本来,凌晔以为,邹灵雨许是会责怪他一句“你的腿不想要了吗”
那他也已想好反驳之词,打算回她“不这样的话,还怎能带你回来”
想必到时的邹灵雨定是只能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瞪着杏眼望他,腮帮子都微鼓起,气愤自己说不过他。
可与凌晔预想的状况大相径庭,邹灵雨盯了他老半天后,最终对他说的是“小公爷,谢谢你。”
凌晔还以为自己听错。
他问“谢什么”
邹灵雨淋过雨的发丝虽然擦过,还是有几缕黏在她白皙的面上。
她一边与他说话,一边伸手将黏在颊上的发丝轻轻拨开,很自然地道“谢谢小公爷特地来救我啊。”
若没有凌晔,只怕到了现在,她也仅有被逮回、加重看守的结果。
好一点是这样,坏一点便是,皇后还不知要给她怎样的苦头吃。
听那些人的说法,甚至都还考虑过她若不吐露,他们便要对她用刑逼供。
再留在那里会获得什么样的下场,邹灵雨光想象了下,都觉胆寒。
邹灵雨突然间坦率起来,凌晔听着还真觉不太习惯。
他沉默着,没有立即回话,而邹灵雨却走到床侧,轻轻将手覆在他手背上。
邹灵雨的手很小。
又小又软,每根手指和每块指甲都像被精细打磨过似的,也不爱涂丹蔻。
她修得圆润的指甲甲片透出浅浅樱粉,手覆上时还能看见她手背肌肤过薄,因而透出的淡淡青色。
凌晔抬眸看她。
每当邹灵雨士动凑近他时,通常目的都并不是真正想亲近他。
凌晔在等。
等看她这次又要耍些什么花样。
可邹灵雨道完了谢,这次却是在同他道歉。
她说“小公爷,对不住,要不是为了护我,你也不会受到此伤。只是”
邹灵雨收紧自己的手,两人的手更加紧密地相触。
回到温泉庄子后,他们手上的温度都没有适才的冷意,已经渐渐恢复温暖。
邹灵雨对着凌晔的眼,细声说道“下回,别再不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了,好吗”
她想起有关凌晔的传言。
相处了这么久,传言虚虚实实,邹灵雨也多少能弄明白孰真孰假。
经过今夜以后,她能更确定一件事。
凌晔上战场,每回打了胜仗,却总是落得满身伤。
那是因为他只注重攻击去砍敌,从来不在防御上多下工夫,任那刀剑往自己身上招呼也连眼都不眨,形同感觉不到痛似的。
就连他们自己这方的兵士看着凌晔这样,内心都胆寒得很,更别提得直面凌晔的外敌。
而凌晔对自己伤腿痊愈状况毫不在意,去寻她、替她挡下箭矢,也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邹灵雨抿了抿唇,很慎重地对他说“我不知道小公爷为何这样蹧践自己身子,你护了我,我虽然很是感激,但你受伤,你自己不在意,旁人却会替你着急。”
想到刚刚端出去的那几盆血水,邹灵雨就觉喘不过气来。
她不问凌晔为什么总这样,只同他说了重点。
“我也不希望看见小公爷受伤。”
她双手搭在凌晔手上,原先裹在身上的厚毯被她捏着,尚看不清理头衣着情况。
眼下这手一放,毯子松开,几乎仅披在身上,露出了她那身微湿的随从衣衫。
外头下着毛毛细雨,幸好雷声仅有一开始的小小响声,对邹灵雨而言影响不大,雨也没有变得猛烈的趋势,否则凌晔这伤只怕还得更棘手。
回来后,让人先看凌晔伤势,邹灵雨自己都还穿着湿衣裳,仅拿了丫鬟递来的毯子勉强保暖。
沾了水气的衣紧紧贴在邹灵雨身上,勾勒出她姣好身形。
尤其现在她还微微俯下身来,线条毕现。
邹灵雨在等凌晔会不会给自己答复。
允诺她下次会注意什么的──虽然她也觉得这着实不像凌晔能给出的许诺就是,也就压根没注意到,自己身上此刻是什么样。
她只瞧见凌晔看她的目光顿住,接着还不惜举起他受伤的那侧手臂,将邹灵雨披在身上的毯子猛地往上扯,几乎将她头脸整个盖住。
“小公爷”
邹灵雨被毯子蒙住,视线暗下,忙直起身子,手忙脚乱挣脱。
边挣脱她还不忘说道“小公爷你怎么能动右手呢你伤到的可是右肩啊”
方才在即将被蒙头前,邹灵雨可是清楚看见──凌晔包扎好的那伤处,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沁出些鲜血
凌晔对自己受伤本就不以为意,再沁出点血,对他来说也形同芝麻蒜皮的小事。
他只沉声催邹灵雨一句“去泡热水,换下湿衣,再着凉了,这次我可顾不了你。”
邹灵雨终于从缠着自己的毯子上脱身,将厚毯抱在手上,因刚挣出来,长发都还乱着。
听到凌晔此番话,邹灵雨才后知后觉察觉身上湿意。
衣衫吃了水都黏在身上,极不舒适,偏她太关注凌晔所受的伤,要不是他士动提了,只怕邹灵雨自己都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发现。
纵是有再多话想对凌晔说,可他的提醒也确实值得注意。
凌晔有伤在身,若是自己再染上风寒,岂不是平白给他添乱
“那我洗洗就来,小公爷你可别再用右手了,有什么事喊人,或等我回来”
凌晔看都不看她,只说道“你就快些去吧。”
邹灵雨虽很不放心,也只能先进浴房把自己泡在热水中。
那股湿湿凉凉,像覆在自己肌上一层的冷凉触感,在热水的洗刷下,才终得消退。
泡在水中,邹灵雨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平日里不足为道的小事,经了那些事后再做来,才觉处处皆珍贵。
邹灵雨洗到一半,突然想到,自己泡热水泡暖了,那凌晔呢
他肩上有伤,不好碰水,应是不能洗浴才是。
而且他自己,明明也是被淋湿的。
──在马背上,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替她挡了去大半雨水。
邹灵雨回头注意着他情况时,还能看见雨水从凌晔颊面滑落,而他连擦也不擦,只将眼神挪向她,告诉她“矮下身,别抬头,仔细被淋得更湿。”
比起那些打在他身上的雨滴,凌晔倒是更在乎她会不会被雨淋。
邹灵雨搭在桶沿的手曲起,下定决心。
她简单冲洗过后,直接迈出浴桶,比平时沐浴花费的时间都要来得短上许多。
喊上丫鬟去端热水和拿干净的巾帕后,邹灵雨径自回房。
一推门,她就瞧见凌晔上身仅裹着绷带,抬起的左臂上戴了一截皮制手甲,有只夜枭头部左右两侧羽毛上扬,瞧着极似猫耳,就这么站在凌晔手上,嘴上叼着凌晔另手喂食的肉条。
“怎、怎会有这个”
没想到会在房里看见鸟禽,邹灵雨给狠狠吓了一跳。
凌晔看她的眼神也很意外,“洗这么快”
邹灵雨最初吃惊了下后便缓了过来,观察那夜枭许久,见它只专心进食,瞧着并不会啄人,邹灵雨这才大着胆子靠近。
她指了指丫鬟陆续送进来的水,说道“小公爷你只顾我,自己都不搭理的,明明自己身子也受凉了,不能泡水的话,那以泡过热水的巾帕擦擦身子,想来也是使得的。”
凌晔更意外了,“怎么你要替我擦”
本只是打趣般问着,谁料邹灵雨直接去拧帕子,头也没抬地回道“是啊,所以小公爷,你那儿结束了就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擦擦身子吧。”
凌晔伤的是右肩,但左手倒是无碍。
只邹灵雨想了下,交给凌晔自己来,他肯定随意将帕子往身上糊个两三下就算完事。
他这人对自己的事情,向来都是极不讲究的。
为防后患,邹灵雨选择不如自己动手。
凌晔把夜枭赶回笼子里,让人带走。
他自己摘下皮甲时,目光还一直落在邹灵雨背后,眸中探究。
这是被掳一次后,不仅老实多了,也不排斥他了,甚至都在士动接近
邹灵雨捧着热呼呼的湿帕,走到床沿,就发现凌晔还盯着她脸审视。
这似曾相似的景象,让邹灵雨都忍不住噗哧一笑,引得凌晔面色越是古怪。
“笑什么”
邹灵雨抿唇,虽想抿去笑意,但仍是得以看出她面上笑意。
她说“我们成亲第二日早上,我要给小公爷净面时,巾帕都凑到眼前了,小公爷却还是盯着人瞧,都没有将眼闭上的打算呢。”
过了几个月,凌晔这老爱盯着人的习惯,怎么就半点没变呢
乍看他这副姿态,邹灵雨一下就想起两人刚成亲的那日。
同样的行为举止,只不同的是,她已经不会再害怕凌晔的眼神。
所以哪怕他眼皮子眨都没眨一下,邹灵雨手中温热的帕子也还是凑到凌晔面上。
他爱睁眼就睁着,邹灵雨替他擦脸的动作,也丝毫未受影响,甚至都还能给他下指令“小公爷,仰起头来。”
凌晔“”
虽心里复杂,他还是将头仰起,让邹灵雨方便擦拭自己脖颈。
邹灵雨身上带着沐浴过后的香气,与佛珠手串的果仁香气交织在一块儿,就好像什么散着香气的糕点。
尤其经热水泡过,两人又这样靠近,香味越发馥郁。
凌晔喉间微动,也不知是想转移注意力,还是本就压着这话想说。
邹灵雨擦到他伤处周围时,手上力道放轻,几缕发丝还扫上他胸膛。
凌晔问她“怎么还喊小公爷这是打算一辈子都这样喊了”
闻言,邹灵雨手上一滞,却也仅是片刻。
她看了凌晔一眼后,又接着继续往别处去,并未回应他。
“小公爷,左手举一下。”
凌晔听她称呼,又是喊自己小公爷,目露不满。
可邹灵雨不喊,他也没法强迫她改口,只得阴恻恻瞅她,瞅到她何时愿应了他,才肯罢休那般。
邹灵雨虽没多说什么,却微微嘟起嘴,眼睫一颤一颤。
凌晔盯人的视线那样紧迫,她会没发现才怪。
替他擦身,隔着巾帕的掌下就是他锻炼有致的劲瘦身子。
肌上斑驳伤疤,新痕旧伤皆有之,除此之外,还有他练得线条分明的体魄。
邹灵雨都得竭力忍耐,才能让自己抓着帕子的手别颤抖,否则被凌晔发现,他不逗弄自己几下,他都不姓凌。
虽说早知凌晔身形好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样近距离无遮掩地去瞧,却还是头一遭。
邹灵雨本就忍着羞涩,偏凌晔还不知哪根筋不对。
她挪到哪儿,他视线就追着到哪儿,一点喘息的空间都不留给她。
替他擦完侧腰,邹灵雨才对他说了句“手可以放下了,夫君。”
说完径自转身,将不再温热的帕子重新浸过热水,在慢慢拧干。
水珠落下的声音滴答。
邹灵雨话说得太过自然,自然到,连凌晔都过了一瞬,才意会过来她说的什么。
经那一事几个月过后,邹灵雨终是又重新唤回“夫君”。
只有她一人能喊的称呼,而不是那种,人人皆能唤的“小公爷”。
等邹灵雨垂眸再次朝他走来时,凌晔伸手圈住她,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
邹灵雨惊呼一声,还没说话,凌晔就已将身子靠上。
她看不见他此刻表情,却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闷闷响起。
凌晔说“再喊一次。”
圈在她手上的腰,却是收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