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色只觉脚下骤然一轻, 有腾空而起之感,她下意识一把抓住面前那人的衣裳,尚未惊呼出声,已于天旋地转之间门, 坐上了树上的最高粗枝处。
她没来由一慌, 许是重心仍有些不稳, 下意识便要朝后仰去,好在有扣着她腰间门的手在背后轻轻托了一把, 方才化险为夷。
“别乱动,”广陵王世子松开了手, 道:“摔下去我可不管。”
李秀色紧紧闭着眼睛, 微侧着身子, 死死抓着他不敢放手,她素来有一些恐高,眼下只觉得双腿荡在半空中, 便连声音都颤抖起来:“世、世子……咱们为什么要、要在上面说话?”
颜元今却未答, 他偏头,打量她微微发颤的睫毛, 低声道:“睁眼。”
见她慌忙摇了摇头, 便嗤笑一声:“不是好奇上面景色?睁眼看看。”
李秀色停了片刻, 似拗不过, 便先稍稍眯开一只眼睛, 入目的先是薄薄的黑雾,雾下可俯瞰整片树林,枯枝杂草一览无遗,逶迤曲折的林路犹如条条交错的小蛇,倒别有一番奇特感受。
再稍稍抬头, 月亮似也大了数倍,明亮皎洁。
许是这月亮太过漂亮,倒让她一时看得有些痴,慢慢将两只眼都睁了开来,心中“哇”一声惊叹。
“怎么样。”她听见他哼道:“和你想的一样么?”
李秀色点了点头,又下意识低头看去,正瞧见两脚下是虚空,似与平地隔了数丈远,犹如深渊,登时又吓得一激灵,心中一紧,忙下意识朝他身边靠过去,两手也拽得更紧。
颜元今被她扯得有些透不过气,面色黑了一黑,道:“手松开。”
李秀色摇头:“不要。”
笑话,她又不是傻子,从这上头摔下去怕是要成了肉泥,打死她都不松手。
“你不松手,我就把你丢下去。”
“……”
李秀色迟疑了下,还是没松,道:“您若是想把我丢下去,那我从现在开始就死死抱住您,大家一起摔死。”
“……”
很好,都会要挟人了。
广陵王世子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么拽着他总让他不自在,便尽量让自己耐心地道:“你松手,我保证不让你摔下去。”
“真的?”
他耐心没得很快:“本世子什么时候骗过人?”
李秀色这才松了手,虽说上头景色很好,但还是过于危险,她忍不住道:“世子,您为何总喜欢待在这么高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常见他朝树上、墙上跑,过去以为不过是因他素来喜欢居高临下的性子,但眼下总觉得有何不对劲。
颜元今靠上大树的躯干,百无聊赖地把玩起腕间门铜钱,正当李秀色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却听他道:“习惯了。”
“习惯了?”李秀色有些莫名,下意识朝他望去,而后微微一怔,方才她只顾着紧张,没仔细瞧他面容变化,眼下于月辉下,可清晰看见他双瞳有些微微的红,虽不比那夜发作时红得似血,却也诡异非常。她当即一惊,喃喃道:“你、你的眼睛……”
广陵王世子哂道:“才发现?”
李秀色抬头望天,见一轮月如钩,不由讶然:“今夜并非是月圆,您怎么会……”
“我不能受伤。”颜元今懒洋洋道:“同月圆无关,但凡我身上见血,过不了多久双眼便会变红,虽意智始终清醒,但这双眼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复原。”
他砸砸嘴:“可能是一炷香、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一天。”
李秀色怔道:“所以您方才才会突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是怕被大家发现眸色异常?”
颜元今未置可否地看她一眼,又道:“我小时候顽皮,总是会磕磕碰碰,一旦眼睛起了变化,便只能偷偷躲上高处,这样才不会被别的孩童发觉,久而久之,便觉得高处要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安静,也都要舒适。”
李秀色一愣。难怪如此……
“长大后本世子便很少让自己受伤了。”他哼道:“毕竟也极少有人能伤得了我。”
这骚包说着说着竟又开始臭屁起来,李秀色方起了一些恻隐之心,又生生被压了下去。她扭头瞧见他臂上伤口处,能望见袖下那道深长的道子,因他今日穿的是一身朱湛色圆袍,本就偏红,血染后颜色便更深一些。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药瓶,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挪了挪位置,再靠近他一些,作势便要去扒拉他的胳膊。
颜元今眉头一皱,却未动作,任凭她摸索过来,只问道:“你做什么?”
“帮您上药,留疤了可不好。”
“这是什么?”
“这个?”李秀色“哦”了一声:“这是顾夕给我的,我离开顾家时,他不是塞给我许多小玩意么?这——”
未说完,便听广陵王世子道:“不必了。”
他扣住她手腕,一把推了回去,没好气道:“本世子自己有上好的金创灵药。”
说着,抬手朝袖口摸过去,发现药瓶没有后,又朝胸前摸过去,最后眉头一皱。定是晨起换衣裳时忘记将药瓶也带在了身边。
李秀色见他脸色难看,心中了然几分,佯装诧异道:“世子不会没带罢?”
“……”颜元今默了一默,道:“你再多嘴,我也会把你丢下去。”
李秀色叹了口气,这人怎么跟小孩儿似的?动不动就要挟人。再者顾夕怎么惹着他了,都是药,用哪个不都一样?
她试探着将手伸过去,见这骚包并未拒绝,便笑眯眯一把拽过他胳膊,而后小心翼翼开了药盖,轻轻朝伤口处洒了上去。
有些疼,但是广陵王世子却连眼皮都未动一下,他仔细盯着她的脸,小娘子正垂着头,认真地帮他伤口处哈气,眉眼生动,很难得温柔。他目光自她头顶的乌发,落至她眼旁的胎记处,从第一次见起他便觉得这里像是趴了条小小的虫子,过去觉得很难看,其实现在也并不觉得好看,可是这个虫子此时此刻仿佛也随着她眉眼生动了起来,爬得他心尖也痒痒的。
他听到她说:“世子,您今后也要当心,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他想说“好”,可不知为何却说不出口,似是失去了一切言语的渴望,只定定盯着她于月辉下轻眨的眼睫。
李秀色上好药抬头,瞧见他正看着自己,神色稍有些古怪,心中便有些莫名。她也朝他那双眼睛看去,瞧见红眸非但没有好转,甚至比方才颜色更加深邃了些,不由有些心惊,这怎么看上去还更严重了?
她手心撑在树干上,奇怪地支起身子稍朝前凑过去,好奇地观察起他的瞳孔,一面道:“世子,我怎么觉得您的眼睛更红了些?”
夜间门风凉,她说话时呼出白茫茫的热气,飘至他脸上,令他心头不由一紧。
太近了。
这小娘子属实是不知分寸。
李秀色不知他异样,继续朝前凑,嘴里不停道:“世子,我发现,您的眼睛即使是变成红色的,也挺好看的。”
颜元今没说话,甚至目光也未闪躲,他只是定定看着她,稍蹙起了眉头,而后忽然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朝着她眼旁的胎记上轻轻一点,点上去后,又鬼使神差地换拇指指腹轻轻摩挲了一瞬。
李秀色僵住了。
广陵王世子也愣住了。
二人维持着这般诡异的姿势,前者只觉得他指腹冰凉,激得她一阵战栗,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他极其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而后猛然抽回手,再别开目光,低声道:“本世子就是看看,那是不是虫子。”
“……”
李秀色摸了摸自己胎记,心中顿时一阵气闷,暗中瞪了他一眼,又赶忙坐了回去,嘟囔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什么?”
“没什么。”
“本世子听见了。”
李秀色“唰”一下又转过头来,既然他听见了,她便也不想再客气,气势汹汹问道:“那世子摸也摸过了,可已确定是不是虫子了吗?”
颜元今愣了一瞬,显然这句话很有些歧义。什么、什么叫摸也摸过了,这紫瓜到底会不会说话……
他清清嗓子,佯装淡定道:“手感没太看出来。”
李秀色冷笑一声:“那世子还要再摸摸吗?确定一下?”
“……”广陵王世子道:“不用了。”
“好,既然你不摸,那小女有些话也忍了很久了,今日便一道说说。”许是此刻位于这一览众山小的高度让李秀色很有些视死如归的底气,又许是他方才说的话实在太令人生气,她再忍不了似以往窝囊,只大声道:“您瞧好了。我这是胎记,打从见您第……不,是打从您见我第一面起,我便同您说过,我并非没有洗脸,这也不是什么虫子,我不过是出生时天生带了疤痕,我知道您生得好看,这普天之下便没有您能瞧得起的脸,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我也是我爹娘辛辛苦苦生下来的,这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您若是不喜欢可以,但能不能不要再妄加羞辱?”
她似乎有些激动,一张小脸通红,颜元今下意识皱起眉头,脱口而出道:“我什么时候——”
话未说完,又生生噎了回去。
是,他似乎羞辱过她,或者说没少羞辱过她。颜元今脑中蓦然想起那日,他坐于马上,从摔倒的小丫头身上跨了过去,他那时并非没有看见,只是选择了熟视无睹,待她冲上来与他搭话时,他也只是问她:“你是不是从不洗脸?”
这些话似乎是过于刻薄难听了些。他向来如此,对哪个小娘子都不见半分心慈手软,可不知为何,当她现在在他面前字字控诉下来,他心里却忽然有一丝诡异的慌乱。
确实没有好辩驳的地方,广陵王世子别扭道:“……那是以前。”
“您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
“……”
颜元今忽然嘶一声,问道:“我怎么发觉你今夜脾气有点大?”
李秀色被这话一噎,同时间门脑中响起提示——“叮!”
【恭喜宿主,帮目标上药,任务+1,已完成72/100,请再接再厉哦!】
她忽然意识到面前这是自己还需完成28次的任务对象,即便有怒火也要忍去一时,便深吸一口气,将余下的话头憋了回去,反问道:“有么?没有罢?”
李秀色迅速转移了话题,朝林间门一指:“世子,你瞧!那边似有火把光束,是卫道长!他们把僵尸都带回客栈去啦。”
颜元今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李秀色想起什么,又道:“江照的故事真相大白,可还是不知道在都城是谁害他成了太监。”她叹了口气,又道:“对了世子,我方才瞧见您在看见太监服后面色似不大好,这是为何?”
她依稀记得当初系统介绍这男三号时说了一句“不喜太监”,想来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眼下不失为一个趁机深挖的好时机。
她等了一等,终于听广陵王世子道:“我幼时真正发作被人殴打时,没有你。”
李秀色愣了愣,“啊”了一声。
“那时确实也有人挡在了我前面,阻止旁的孩童继续欺辱我。”颜元今顿了顿,似回忆起什么,低声道:“那个人,便是宫中的一个宦官。”
李秀色怔道:“那宦官既救了你,你为何还会……”还会讨厌太监呢?是因为他撞见了他的秘密?
还在想着,又听身旁人缓缓道:“我讨厌他,是因为……”
李秀色侧耳倾听,他却没有再说下去,敛去眸中深色,转头看了她一眼:“我为何要告诉你?”
“……”行罢,你便卖你的关子去吧。
李秀色今夜因这厮生了不少气,心中正郁结,扭头时却瞧见他瞳孔红色已在渐褪,一时欣喜道:“世子,你眼睛不红了!”
颜元今眉头一扬。
“那咱们可以下去了?”
颜元今想了想,林间门寒露颇重,这紫瓜已冻得脸和手没一处不红彤彤,便点了点头。
李秀色嘿嘿一笑,见他点头,没等他说话,便一下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颜元今原先在树上坐得很稳,这一下猝不及防,险些令他栽下去。
他勉强稳住身子,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声音有些低哑,却听不出情绪:“你做什么?”
“礼尚往来,方才世子不也是搂着我的腰?”李秀色理直气壮道:“我惧高,抱紧些,才免得被摔了。”
她说着话,听见脑中系统通关“73/100!”,不由在心里感慨,不愧是她李秀色,晓得抓住时机,哪怕要下树了也得死皮赖脸抓住机会挣一分回来。
颜元今的脸却有些黑了。
好一句礼尚往来。
他问道:“旁人扣你腰,你也都要礼尚往来回去?”
李秀色为增加可信度,想也不想道:“是啊。”
广陵王世子的脸更黑了。
若他没记错,光是卫祁在那个破道士就扶过她很多次罢?这紫瓜就半点不晓得矜持?
他硬生生将她手掰开,推出去点安全距离,方道:“不许再对本世子动手动脚,不然我便叫你在这树上自生自灭。”
李秀色“哦”了一声,反正抱也抱到了,分也赚到了,她并不亏,不过眼下却有些愁:“不许碰你,那我要如何下去?”
话未说完,腰间门又被谁人一扣,李秀色吃惊地张大嘴:“你你你——”
“本世子说的是不许你,没说不许我。”
又是只许州官放火!
他扣着她的腰,朝树下一跳,不知为何却没直接跳到地面,而是停在了树中间门的一粗干上,他轻功极好,所以站得极稳,李秀色却吓得“哎呀”一声。
她道:“世、世子,您这是……”
“我仔细想了想,”颜元今道:“你方才说的话,确实让本世子有些不悦。”
啊?什么话?哪句话?
李秀色正在莫名,忽觉腰间门一松,整个人立马不受控制,重心不稳地朝前一栽,眼见从树上摔下要砸去地面,却在最后关头忽又被谁拦腰一抱,稳稳放在了地上。
她听到广陵王世子道:“所以吓唬你一下。”
“……”
李秀色心间门砰砰直跳,大抵是方才劫后余生的感受过于强烈,又许是素来恐高真正吓到了,眼眶一下子红了,低声道:“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颜元今本意只是开个玩笑,不知为何,瞧见她红着的眼睛,心头忽然一揪。
他皱眉:“你说……”
话未说完,李秀色已经扭头便走。
颜元今下意识要追上去,脚底却忽然踩到个什么。
他弯下腰,瞧见是一个翡翠色瓶子,瓶盖被他方才不小心踩落,里头撒出来了一些黄色粉末。
他捡起来,见瓶身上书写着“千滞散”三个字,便朝李秀色离去的方向望了望,应当是她方才掉下来的罢。
倒是没听过这个药名,这什么?也是金创药?
颜元今低头闻上一闻,无色无味,似也没什么稀奇,广陵王世子皱皱鼻子,将瓶盖又盖了回去,想着一会儿追上她,便将此物还回去。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