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广陵王府,栖玉轩。
陈皮甫一进院,便见亭中围着一大堆的下人,挡住了前路,不乏窃窃私语的声响。
“你们可知世子昨夜是何时回来的打下半夜起,一直到天亮,我都能听见这院中乒乒乓乓的声响。”
“殿下一心情不好便爱练剑,一练剑便没完没了,恨不能将整个院子都砍秃,你们瞧见那些花草树木没作孽啊。”
“多年都没见过他这般折腾了,昨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叫他心情差到这种地步”
“我哪晓得”
“”
陈皮站在人堆后,听了个大概,终于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干什么呢”
下人们当即吓了一大跳,见着是他,顿时不敢再扎堆乱谈了,匆匆行了礼,便作鸟兽散去。
陈皮作为世子贴身小厮,素来比这些下人要高一阶,眼下摆足了架子,啐道“敢在背后议论主子,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活腻了”
将人全赶走后,陈皮方才顺着长亭入院,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待看见院中光景后,仍是险些晕栽过去。
只见那些上好的名花,统统被他家主子砍了个干净,光秃秃的只剩个叶子在风中飘零,院中满地都是破碎的花瓶、瓷片、树枝,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陈皮好容易才越过满地狼藉,行至主子房门前,做足了心理准备,正待敲门,房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广陵王世子着一身石青绿色的圆领锦袍,丰神俊朗,精神济济,丝毫看不出彻夜未睡的模样。陈皮正欲关心上两句,却见主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只径直朝外走,踏过宛如遭了劫的院子,而后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备马,进宫。”
乾清殿。
颜元今在殿后等了许久,方才等到刘公公前来传召。
“圣上方才散朝,殿下应当等了许久了罢请跟老奴来。”
颜元今微微颔首,跟着入了殿,绕过两道屏风,方才进了内室。还未见其人,便先听了两声咳嗽。他行至座前,低首行了礼“圣上。”
皇帝又是一声咳嗽,随即笑容可掬地招了招手“眼下就你我叔侄二人,莫要这般生疏,还是唤我伯父罢。”
颜元今笑道“伯父。”
皇帝给他赐了座,方道“怎么想起瞧我来了是有事情禀报,还是”话未说完,又是几声咳嗽,拿起帕子擦了擦嘴,再酌上一口热水,方才压将下去。
颜元今沉声道“侄儿今日是专程来看望伯父的,听闻伯父身体抱恙,心中挂牵。”
“难得你有这份心,”皇帝笑了笑,“无碍,朕年纪大了,有些小毛小病,不可避免,你莫要担心。”
颜元今闻言,低声道了句“是”,看着圣上气色,心中却隐隐有些沉思。
他想了想,开口道“听伯母言,伯父近日日夜操劳,很是忧心,可是有什么难缠之事元今愿闻其详,为伯父分担。”
实际上他根本不关心什么国事,只是泽幼说的那短短四个字让他实在挂心,只能先进宫小心试探,看看伯父身边最近是否有何异样,若是真有什么麻烦,也可以帮忙解决,免除后患。等事情了结,伯父彻底安全了,再将那句“保护圣上”告知也无妨。
“都是些国事罢了,你年纪尚小,不必关心这些。”皇帝摇了摇头,“倒是你,朕可是听说,你前阵子不在都中,又跑出去捉僵邪了还有近日都中那些女子失踪的案子,听顺天府那几个说,你也挂心得很。你这小子是有些本事,可这些事终究不是为你所办,你也莫要过于上心了。”
颜元今稍稍一皱眉。倒是奇怪,从前他插手都中案子时从未听伯父伯母劝阻过,这一桩,怎的两人都说了同样的话,让他不必上心。
他压下心中困惑,只道“是。”
皇帝点了点头,又道“你爹近日也快回都了,你父子俩关系一向不好,这次他回来,你也要尽尽孝心,莫要再惹他生气了。”
颜元今没吭声,一言不发地摸着桌上的茶盖。
皇帝晓得他脾性,叹了口气,也没有继续谈这件事,又想起什么,忽道“对对,还有一事,就是我同意定下的,你与燕瑟郡主的那桩婚事”
颜元今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笑道“侄儿此番进宫,正也有与伯父提及此事之意。”
言罢,他倏尔起身,微微屈首道“侄儿虽已在信中回拒,但仍不够正式,想来宫中都未放在心上,于是近日特意前来,恳请伯父为元今退婚。”
他这番话皇帝其实早做了准备,猜着了七八,并不显得意外,只道“我素来晓得你小子心气高,眼光也高得不像话,跟伯父说,是不是见过了,没瞧上人家”
他叹了口气,续道“可今儿啊,以你这般条件,你这身家样貌,放眼都城,莫说都城,就是这天下,你若存心找个十足相配的,那也是难寻的。这燕瑟,样貌好,身世好,人也端庄,我见过一面,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若连她也瞧不上,怎么,是打算这辈子也不结亲了”
颜元今沉默一瞬,忽道“侄儿退婚,另有原因。”
他脑中蹦出一个人影,像是下了什么决定,用了十足的决心,一字一顿道“只因侄儿已有了心上人,唯那人不娶,断不能与他人成婚。”
皇帝登时一愣“心上人”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罕见的新鲜事,能让这小子看上的,得是哪家的姑娘当即笑眯眯道“是哪家的小娘子说给伯父听听。”
颜元今面上罕见露出一丝苦笑“现在还不能说。”
“为何”
“侄儿心悦的小娘子眼下并不心悦于我。待到她与我两情相悦之时,侄儿定来求伯父赐婚。”
这事可就更新鲜了。
皇帝笑哈哈道“有趣、有趣,你这孩子倒又吊起了朕的胃口,堂堂广陵王世子瞧上的小娘子,竟然还瞧不上他这得是多高的眼界,什么样的人物。”
颜元今叹了口气“原先她也是瞧得上侄儿的,是侄儿做了错事,伤了小娘子的心,惹恼了人家,才叫她断了对我的心思,侄儿也是近日将将得知,后悔莫及。”
皇帝笑得愈发开怀起来“竟还能让你这小子反省起来,了不得,真是了不得。”他啧啧两声,眯起眼道“伯父看你这次是真栽那小娘子手里了。她到底有什么好,你看上她什么了”
是啊,她到底有什么好,他又看上了她什么呢
颜元今说不出来,他只知道,昨夜回府,他练了一夜的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小娘子的脸。
他素来高傲自负,素来只有旁人向他道歉,从没有人敢让他低头。
可他昨夜却在想,若是那小娘子可以原谅他就好了。
他心里酸酸的,想到那小娘子说话时若无其事的语气,头一次觉得自己错了。
若是一切可以重来,他定是要对她好好的,莫说让她伤心,他连半滴眼泪都舍不得让她掉。
原来这就是喜欢。
他喜欢她,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
哪怕他曾觉得她平凡、普通,哪怕她与他曾想象的与自己相配的完全天差地别没有半根头发丝的关系,哪怕她脸上拥有胎记,是过去他最最讨厌的东西。
可他还是喜欢她,想跟她在一起。
颜元今想了许久,方才勾唇一笑,无比认真道“侄儿觉得她哪里都好,天下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小娘子了。”
出了乾清殿,颜元今正要出宫,却忽然被一个嬷嬷唤住了。这是坤粹宫的房嬷嬷,颜元今认得,是皇后的贴身人。
房嬷嬷道“世子,皇后请您过去一趟。”
颜元今稍有奇怪,却也并未推脱,一路去了坤粹宫,踏进殿中,便瞧见皇后已然等着了。
“伯母。”
皇后一脸笑吟吟的“坐。”
她也不卖关子,待颜元今坐好,便道“唤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颜元今“伯母请讲。”
皇后丹蔻轻轻一抬,笑道“我听人说,你同那钦天监监正李谭之家的庶女走得挺近”
颜元今一愣。
皇后素来深居宫中,虽说素来对他这侄儿的事也很是上心,可从未详知到这地步。可见这并非是简单的“听说”,应当是有人特意将此事告诉了她。
他这么想着,余光在不远处轻轻一扫,正瞥见屏风后缝隙下露出一双如意云头靴来。
他淡淡收回目光,也笑道“伯母从何处听说”
皇后微微一笑“这你便不必管了。据说几日前的春宴上,你赢了武试,得了香囊后,便将那东西都送给了那庶女”
颜元今本并不想将李秀色推到台面上来,只因眼下两人关系还未确定,更何况那小娘子也对他没了心意,在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定是要先将她护好,不让她随意被人探讨打量,所以方才在圣上面前都没有直接提及她。眼下倒好,也不知背后那人存的什么心思,直接连香囊的事都告诉了皇后,伯母这一口一个“庶女”,显然是对那小娘子的身份心存芥蒂。
颜元今沉默一瞬,道“是。”
他认得干脆,皇后反倒是颇有意外,问道“你此举是”
颜元今没有片刻犹豫,笑道“侄儿喜欢她,便将东西送给了她。”
皇后微微一愣“你是中意那庶女”
颜元今道“是,侄儿千分万分中意,方才才同伯父那讲过,侄儿除她不娶。”、
话音一落,便听不远处那屏风后似传出了细微的动静。
颜元今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续道“伯父已允我退了那燕瑟郡主的婚,侄儿本想将这喜事告知伯母,未曾想伯母先行来问了。”
这话说的,全然没给那燕瑟郡主半分情面。若是她在场,只怕都会哭出来。
皇后面色不着痕迹地一僵,随即笑了笑,摇头道“没曾想你对那小娘子用情竟如此之深,这倒让我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模样了。恰好过几日长安寺庄出游,本便是要叫上各家郎君娘子一起,你将她也带来,给我看看罢。”
颜元今也未想推脱,他昨晚练剑时便想明白了,本就打算趁着出游将李秀色叫出来,好好与她相处,没准还能表明下心意,到时候再将她介绍给伯母,也算是美事一桩。
他点头道“是。不过侄儿虽中意她,她却对侄儿并无此意,侄儿需尊重她意愿,若能情投意合,定将她带来给伯母一看。”
广陵王世子走后,屏风后才慢慢走出一个人影。
皇后叹了口气“本宫也尽力了,今儿那孩子素来很有主意,看来他真的是看上了那李家的庶女,否则以他那般骄傲的性子,何时还能说出尊重他人意愿这些话来。”
她摸上燕瑟的手,瞧着她微红的眼眶,心疼道“不过你也莫要灰心,出游时找机会多与他接触接触,或还能有些转机。”
燕瑟咬了咬唇,躬身道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