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日,还算某种意义上的夏天。
就算到了傍晚6点,太阳还是红红悬在天上,少了正午时那种刺眼的光,连炎热都变得闷闷的。
叫了一天的蝉此时有点蔫头搭脑,趴在香樟树上懒洋洋的拖着调子。
祝遥趴在走廊栏杆上,觉得身下的倚栏木椅硬到有点硌人。
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跑到这里来了。
这里是学校里一个特别的存在。叫“清照楼”,跟李清照什么的是没关系啦,只是看位置设计,应该跟“月光清照”什么的搭边。
二中不是邶城最好的高中,但勉强算在第一梯队里,毕竟有着悠久历史。比如现在祝遥趴着的这栋楼,就不知是清末还是民国初年建的。
全木质结构,刷了一层红色的漆,就像现在天边夕阳的那种暗红,也许还要再暗一点,附在木质栏杆上剥落腐朽。
还有地板,一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让人想到连呼吸都超大声的老人,带着一股生命力逐渐消失的惊惶。
所以,这里是没有人来的。
祝遥想,也许她跑到这里来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是没有人来的吧。
腿搭在长椅边缘一晃一晃,腿边放着的豆沙面包,是之前教师节那天吃过的同款。
倒不是故意的,只是巧合。
食堂人那么多,多到祝遥随手拿了一个面包付钱就跑。
在躲开什么呢
自己也说不清。
豆沙还是一样噎人,而今天连瓶水都忘了买,就更吃不下了,索性放在一边。
面包旁边,还有带来的作业本,如果在这里做一点作业或抄一点作业的话,晚上回家看漫画的时间就会更多一点。
可是连笔都懒得拿。
就趴在栏杆上发呆。
蓝色的数学作业本,在一片红色的夕阳和红色的油漆中显得刺眼。操场上传来的热闹声音,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祝遥耳边回响起曲清澄的一句话“你今天交数学作业的本子,封面不是蓝色的么”
可还有一句
“我们当老师的,对每个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
一视同仁么
祝遥想了想,懒洋洋的伸手,把那蓝色封面的数学作业本勾过来,翻到最后,撕下空白的一页,又拿起笔来。
捏着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都在抖,写字的时候,用一种力透纸背的力量。
抖什么呢
重重的一笔一画里,藏着的是羞愧的愤怒,还是委屈的不甘。
连少女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化为了笔尖倾泻流出的十二个字
“最讨厌曲清澄。”
“曲清澄大混蛋。”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最尴尬丢脸不堪的时刻,都被最美好清新隽永的曲清澄看到了。
祝遥写完一遍,还觉得不够,又用笔重重的描了一遍。
然后就在一片暖红的夕阳中,一阵面包豆沙馅甜腻的香气中,盯着自己的字发愣。
好丑。
祝遥的手无意识的动作着,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一个纸飞机已经折完了。
不错,这样自己很丑的字,就看不到了。
祝遥捏起纸飞机,对准旧木楼旁边的一个小小深潭
因为这地方没人来,校方打理的也格外潦草,潭面上积满落叶,还有一层半透明半晦暗的薄膜,不知是不是长久落灰积成的。
祝遥把纸飞机射过去。
只要纸飞机落进潭中、沉进潭底。
“最讨厌曲清澄”、“曲清澄大混蛋”,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就变得杳无痕迹,不会被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窥探到了。
可是。
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
纸飞机的飞行轨迹突然改变,又突然中断。
在撞到什么人额头的时候,祝遥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那“咚”的一声暗响,振聋发聩。
一下子站起来,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纸飞机撞上的那人
是曲清澄。
曲清澄在这里干什么
祝遥看到曲清澄,被突如其来的纸飞机撞得一愣,等纸飞机掉到地上,才看清自己被什么撞了。
她今天穿一件淡蓝色衬衫,裙子是白的,像一片夏末初秋的天,那么纯洁美好。
她蹲下来,捡起纸飞机。
祝遥不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声音喊出“你别看。”
曲清澄抬头笑道“祝遥,是你呀。”
“别看。”
“是写了什么小秘密吗”
大人也是有逆反心理的吧。
曲清澄用白皙手指拆开纸飞机的时候,祝遥想从二楼跑下去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
那一笔丑得要死的字,和比字更加丑陋的内容,映入了曲清澄秋水般清亮的眼
“最讨厌曲清澄。”
“曲清澄大混蛋。”
曲清澄抬起头,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站在二楼栏杆边的祝遥一眼。
是生气吗是困惑吗
祝遥以一种十七岁少女还没被生活磨砺的本能的直觉发现,好像都不是。
竟好像是一种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曲清澄看着僵硬站在栏杆边的祝遥说“你等着。”
祝遥是只能等着。
她现在连逃跑都不会。
踢踏,踢踏,踢踏,是曲清澄一双复古小皮鞋敲打楼梯台阶的声音。
越来越近。
直到阵脚步,带着曲清澄小小巧巧的一张脸,出现在祝遥身边。
背着手,好像在看楼外的风景,竟没说话。
祝遥只好承担起打破沉默的任务“曲老师,你怎么”
“学校想把这片划成二班的清洁区,我替老方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
“骗你的。”
“啊”
“没什么清洁区的事,是我自己,晚饭时间经常到这里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那么漂亮温和,为什么你那么受所有老师和学生的欢迎,却要像不讨喜的我一样,一个人躲到孤僻不见人的角落。
但这完整的句子,祝遥问不出口。
那也显得自己太可怜了吧。
可怜,狼狈,卑怯,那都是最不愿最不愿让曲清澄看到的一面。
可为什么又还是以最猝不及防的姿态,被曲清澄看到了。
庸俗的母亲。可笑的红包。再到一次又一次,展现恶毒的自己。
混蛋。
曲清澄大混蛋。
最讨厌曲清澄
写着重重这两句话的纸飞机,此时重新变回来了一张皱巴巴的作业纸,被曲清澄捏在手里“你可以啊祝遥。”
祝遥低着头。
要挨骂了。
“因为,我也,最讨厌曲清澄了。”
祝遥惊讶的抬头“你说什么”
曲清澄笑了一下“就是说我也最讨厌我自己啊。”
“什么意思”
“秘密。”
“不能说么”太想知道了。
“不能。”曲清澄笑了一下“你是小孩子的嘛。”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啊。”
“总之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成年了你没有。”
“嘁,那我成年了你就会告诉我吗”
曲清澄又笑了一下“或许吧。”
她问祝遥“为什么最讨厌我啊”
“没什么。”
“也是你的秘密、不能说”
“你重新变成未成年,或许我可以告诉你。”
“哈,耍无赖。”
曲清澄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变成她经常面对商晓冉时的那种笑。
祝遥忽然问“商晓冉的作业本是什么颜色啊”
“啊”
“就是她的语文作业本、数学作业本,都是什么颜色啊”祝遥指指自己放在一边的蓝色本子“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本子有点丑。”
曲清澄跟着看了一眼“不丑啊。”
“商晓冉的本子哦”曲清澄想了想“语文我不记得了,其他科我也没看过啊。”
“这样啊。”祝遥心里又有点像可乐气泡一样的东西,咕嘟,咕嘟,不断冒出来。
曲清澄问“你妈妈的腿怎么样了”
啪的一声,那些小小的气泡集体破灭。
祝遥的头低下去“挺好的吧。”
“本来也没什么事。”
从教师节那天以后,她就再没见过祝映岚了。
“她很忙吧,你之后没见过她了”
“嗯。”被看出来了。
“但你们还是挺亲近的。”
“嗯”
“还可以那样吵架啊。”曲清澄笑一下。
“呃吵架的时候”
“因为是吵架嘛。”
曲清澄说“肆无忌惮、口不择言,才叫吵架嘛。”
“是吗。”
短暂的沉默。
曲清澄问“面包怎么不吃了”
“太干了,不想吃。”
“分给我吃吧,有点饿了。”
“没吃晚饭”
“刚才过来的时候还很饱,只买了一瓶酸奶。”
祝遥早就看到了,曲清澄手里一直拿着一瓶酸奶。
此时酸奶被递到自己面前“请你喝。”
“不用了,你喝吧。”
曲清澄笑“我要吃你面包的嘛,礼尚往来。”
“拿着,乖啦。”
祝遥只好伸手。
曲清澄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
祝遥一愣,也许是脸上的表情有点傻,曲清澄“扑哧”一声笑了。
祝遥“逗我啊”
曲清澄忍笑摇头“我可不会玩那种说要给你又故意不给你的把戏,我可是老师哎。”
她白皙纤瘦的手指,把酸奶盖子拧开,松松的搭在瓶口,才重新递给祝遥“给。”
“我又不是拧不开。”
曲清澄笑“你小孩子的嘛。”
祝遥接过酸奶,喝一口,甜丝丝的草莓味。
曲清澄把写着自己坏话的纸放在一边,拿起祝遥咬了两口的面包,在祝遥没咬过的那边掰了一半。
“我喜欢豆沙面包。”她说。
“是吗”祝遥把一口酸奶抿在嘴里,粘稠的质感,把她的嘴唇舌头粘在一起,再不知怎么说出更多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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