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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
    大青把他们带到了另一边的工作台。

    天色越来越暗,  他点了盏油灯挂起,然后矮身对着工作台上刚取出的小东西一吹。

    “嘭”地一声轻响,那悬挂在小小十字木架上的一整张方形白布便立刻膨胀起来。

    在气体的吹动下,  白布边缘因贯穿的绳索与横木留在十字架上,  中间则完全向前鼓起,  像一颗小气球。

    “如果这是海,它马上就走了。”大青笑眯眯地转了转那个小小的船只。

    这船只只有成年人半个巴掌大,  看着十分小巧,但却不失精致。

    而大青吹动的地方,正是温山眠此前进入巴尔干时看见的,  船上十字木架上缚着的柔软的东西。

    将其垂坠下来之后,那原来是一张白色的帆布。

    大青吹完后,把小船往桌面上一摆,得意洋洋道“我做的小型复刻版。”

    这手活确实是有够精细。

    “靠风吹动布,让船在海上航行”

    温山眠是末海出生的,  他或许对船只制造不那么了解,但对海洋的了解却恐怕远超巴尔干任何人,  很快便会意道。

    “没错。”大青应声“你家乡也有船”

    “嗯,但他们前进主要靠木桨。”温山眠说。

    “木桨木棍棍子打水划的那种那种阿方索也用过,  他第一次去海湾用的就是木棍,搞一排平木板就漂过去了。现在这种帆布是他后来改出来的,  借风航行,  在海上前进速度远比木棍好吧,  就是你家乡那种木桨快,也比木桨容易。”

    海洋的载物能力同陆地是不同的,在风的吹动下,帆布确实能轻松将小船带跑。

    温山眠能想象到“嗯。但为什么不能远洋”

    “成也风败也风呗。你比如说短程渡海吧,  就说去咱巴尔干旁边的海湾,我们都看得见目的地是不是那乘着风往那边吹的时候把你送上船,帆一扬,风再一吹,你人没多久就过去了,等到地儿停船收帆,再看个合适的风向扬帆回来,一来一去轻松搞定,以防万一配个木桨偶尔划划就行。”大青说着,点了点小船“但是远洋不一样,远洋看不见目的地。等连家乡土地都看不见之后,船独自在海上,那风向和风力就不是一来一去那么简单了。”

    “早上朝东,夜里朝西,明天朝北,后天朝南,大后天四面八方打着圈儿吹,船就在那风里啥也干不了。”大青到这,停顿了两秒说“我哥之前还跟我说呢,以前心里总觉着我们巴尔干人越退越后,地方也越来越小了,被血族欺压得不行,但等人真的乘船去了海上啊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渺小呢。人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多大地盘,在那无边无际的海里,浪花一卷,天色一黑,大风再一吹,人根本就什么办法也没有。”

    “你哥哥参与了远洋”

    “对啊,两次,上次,这次,都去了。”大青咧嘴笑起来“我哥要是在这,肯定得找客人你切磋,他可是我们巴尔干最强的猎魔人,要知道你能杀血仆,一家的武器都得被他搬出来和你换着打。”

    大青说起这句话时没什么特殊反应,倒是巴毅像被点中了什么伤心事似的,低垂下了眉眼。

    “少来。”大青敲了他一下“才几天没回就担心成这样,我了解我哥,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一定会回来,有啥好担心的。”

    巴毅苦笑“你就”

    大青转过脑袋“行了,不谈这个。反正上次的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出去了四天,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东面来了强风,他们控不住帆,被风带出去了很远,基本失去方位,在海上迷了一天,后来运气不错碰上了家风,又给吹回来了。”

    大青管往巴尔干吹的风叫家风。

    他说完,笑着转转那艘小帆船“巴尔干人一向运气不错,搞不好他们这次只是家风吹得晚了点呢。”

    温山眠沉默两秒,轻声问说“我听巴毅说他们出海是有目的地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巴尔干。”大青在桌台小帆船的背后画了个圈,然后手指穿过小船一路向北“这里,他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看见这里有岛了。”

    温山眠一愣“海图上的岛”

    “不知道,没上去就被吹走了,所以第二次才去的。”大青耸耸肩,随即头一歪“不过大概率不是吧,不然这么近的距离,我们至于快一年才收到大报”

    温山眠看着那艘小小的船只没吭声。

    大青伸手无所谓地转着那艘船,笑起来“所以客人你现在知道海上有多危险了吧别说你初来乍到,巴尔干人有这么多船现在都不再提远洋的事。人在海上,就像蚂蚁在地上,去大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你这念头还是乘早打消吧。”

    巴毅皱眉“大青。”

    大青不理他,一双眼只盯着温山眠看,一眨不眨的,像是在等他反应。

    可温山眠却没有搭理大青的目光,他好像也没有听见他貌似打击的话,视线只落在那艘小小的复刻船只上。

    良久,问说“有没有试过在风中调转帆布的方向,从而改变受风的方向,让船换个角度航行”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轻轻扶正那只小船,用一只手模拟风力撑起帆布,然后轻拽帆布一角的绳索,试图让帆在受风的状态下改变方向。

    他成功了。

    在他拉扯的同时,十字架上的横木带着帆,真的一点点转了过来。

    原来这十字木交接的地方是活口,并非固死。

    而那小小的船只顺着这个变化也在工作台上缓缓转过了头。

    与此同时,大青回答道“当然,阿方索做了这个设计。理想是转动帆布应付不同的风向,但现实是在风力极大的情况下,人根本拉不动帆,你试试就知道了。”

    温山眠于是加大模拟风力度的手指,再去拉扯帆,发现巨大“风力”之下的帆布确实很难移动。

    不光如此,因为他模拟风力的手相较之下力度过大,拉扯帆布时不仅没能成功调转帆布的方向,还直接让那船向前栽了个大跟斗。

    小船踉跄向前,船中央那根笔直向上的粗圆木在工作台上摔出巨响,险些断掉。

    看见这一幕,屋里的三个人都是眼皮一跳。

    巴毅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片刻后甚至因害怕而深呼出了一口气。

    大青原本轻松的表情也僵硬了好一会儿,手指无意识捏了捏。

    温山眠低垂下眼睫没吭声,视线依旧停止在那艘小船上。

    良久,他又碰了碰那和船体相比,较大的整张帆布,说“或者试一试让帆布变小”

    渔网越大,能捕的鱼就越多,但与此同时收网时也就越费力。

    帆布同理,面积较小的帆受到的风力也会较小,如此一来在同样的风力下,小一点的帆布会比大一点的帆布更容易在逆风中调转方向。

    “但是船不能太轻,底部最好还是要再稳一些。”

    温山眠指尖划向船底,还记得刚刚那让另外两人情绪骤变的翻船经历。

    至于大青更早之前劝他放弃的话,温山眠似乎根本就没听进去。

    大青表情许久才恢复原样,他看了温山眠一眼,垂下眼眸,下意识说了句“我哥要是在的话,肯定会很喜欢你。”

    温山眠的意识还停留在船的事情上,一时没听清,抬头“什么”

    大青摇头“没事。”

    然后转而对巴毅扬了扬下巴“你找错人了,你应该直接带这位客人去见阿方索,他能看明白的。”

    归根结底,对造船这件事最了解的还是阿方索。

    大青只是个武器制造师,他对船的了解仅限于阿方索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

    而对海洋的了解,他还不如温山眠。

    在旁边听完这一番之后,巴毅似乎也明白了这点。

    他确实可以直接带温山眠去见阿方索的,询问大青或许是他多此一举了。

    不过他这个“明白”明白得有些浑浑噩噩,事实上自从温山眠不小心把船弄翻的举动之后,巴毅就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

    他带着温山眠正预备离开,却听见大青突然开声叫住了他。

    准确说,是叫住了温山眠“所以客人,你们那既然也没有能远洋的船,你还猎杀了血仆,那就真的是完完全全翻山过来的是吧”

    大青常年闷在店铺里,关于温山眠的事,只是听外边人提起过点细枝末节而已,知道得并不全。

    温山眠“是。”

    “那意味着分界区现在平安了”大青又问。

    “我觉得是这样的。”温山眠平静地说。

    大青眯了眯眼道“明白了。”

    然后对巴毅道“皮我今晚应该就能剥下来,什么时候合成了我找人喊你,你再过来。”

    巴毅点头,随口叮嘱他剥的时候小心点,便和温山眠一起离开了。

    此时时间已彻底进入夜晚。

    进店时天上还有黄昏,出店时,整个巴尔干就只剩下了明月与油灯在替人类照明。

    因为大青的店铺位处太犄角旮旯,他也不是会往店外悬挂油灯为路人照明的性格。

    所以温山眠乍一出来时,眼睛还不太适应地眯了眯。

    这家店铺靠山,脚下的路本就不如广场那边的平,怪石乱草还没人处理。

    连巴毅出去时都一个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温山眠却是还好。

    他来时已经记过了一次路,所以即便眼睛一时未能适应,走起来也很平稳,还顺带伸手扶了巴毅一下。

    巴毅道了声谢,同他一路向外走,途中问说“客人,您一会还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温山眠有点儿犹豫。

    他内心当然想直接去见阿方索,毕竟对他来说,船只是很重要的事情,这关系到了他和先生的约定。

    既然知道中心岛在召集猎魔人,那么前往那里他志在必得。

    可巴毅今天毕竟已经陪他跑了一整天了,在李爷家也是上上下下的。

    虽然巴毅没说,但温山眠感觉得出来,对方的腿其实已经有点儿吃力了。

    否则作为当地人,还曾经是猎魔人,方才也不至于踉跄那么一下。

    温山眠想了想,转而询问道“阿方索大概住在什么地方”

    左右巴毅已经带他在巴尔干转了一个白天,他对路途也不能说是毫无了解。

    知道阿方索家大概在什么地方之后,完全可以自己去。

    而且根据巴毅的说法,阿方索虽不能说话,耳力却意外得好,能听明海鱼和飞鸟的方位,所以总归他能说清楚自己的来意。

    “他他就住在海边上啊。”巴毅回答得很快,还给温山眠指了个方位。

    温山眠大概记下,随即道“我一个人过去就好,您回家歇会儿吧。”

    他也没直接说觉着巴毅走累了,只说“伤口对低气温敏感,晚上比白天冷太多了,我在越川的朋友晚上一般都不出门。”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纯粹瞎扯。

    大胡子虽然一入冬就腿疼,但该出门的时候还是要骂骂咧咧地出门的。

    原本还在热情指路的巴毅听见这句话一愣。

    人总是对自己的缺陷比较敏感,他很快就会意,笑起来道“客人,您是担心我这腿啊”

    他一边说,一边还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的腿当然还是自己的腿,不过脚腕的形状有点儿奇怪,走起来一瘸一拐的。

    温山眠垂眸看了眼,小幅度点头说“嗯。”

    巴毅笑开了“哈哈,不用担心这个,我这腿当时滚下来,药婆都说没治了,但我可是有孩子的人,哪能说没治就没治呢坚持多走走就好了,这不,我腿坏了之后还搭了套房子出来呢,不都好好的就得多折腾它,哪有那么娇贵啊,老子还活着呢,它能说不干活就不干活啦”

    温山眠偏眸看向巴毅,回想起了大胡子。

    大胡子当时腿直接被血兽咬断,命硬强行从鬼门关走回来时,越川的其他猎魔人都不敢出声,做点什么事儿都要照顾着他,但大胡子却不太愿意。

    自己折腾着从床上爬起来搞了个地下酒馆,非说就算不能上山,也得为猎魔人做点事儿。

    人有时就是靠着那点奔头活的。

    于是他也没继续推拒,索性顺了巴毅的意思,笑笑道“那就还是麻烦您带我去吧。”

    可这次巴毅却没有那么爽快了,停顿几秒才说“您都听大青讲那么多了,还想去找阿方索啊”

    在武器商铺里,大青可已经和温山眠说得很清楚了,以目前的情况,巴尔干两次远洋恐怕都算失败。

    但温山眠却还是说“嗯。”

    巴毅于是有点儿好奇了,耐不住试探说“我能方便问问为什么吗您为什么那么想去海图上的大岛”

    温山眠偏眸看了巴毅一眼,浅色瞳孔像琉璃一样干净透彻。

    他的长相实在是太温和了,巴毅今天在李爷家里看见过他对孩子们露出笑容。

    但凡是见过那样笑容的人,恐怕都会对温山眠生出亲近之意。

    因为那实在是太柔和,像正正好的阳光一样,不强烈,但却干净纯粹,温暖可亲,是常人很难抵挡住的。

    也是那时候巴毅才意识到,他此前在温山眠安静沉稳的举动,以及纯黑色的便行衣遮挡下,好像渐渐忽视了对方年纪可能其实不大这件事。

    李爷喊他孩子是没有错的。

    那么这样一个看上去温和纯粹的孩子,为什么会那么想前往海图上的大岛呢

    “因为我想成为更强大的猎魔人。”良久后,温山眠答。

    回想起之前大青对他腰间长刀的惊叹,温山眠敛下睫毛,指腹不自觉摸了摸那刀柄。

    这刀当然精致。

    不仅越川和巴尔干人造不出来,往后他哪怕去到其他的岛屿,上边的人恐怕也一样造不出来。

    因为这曾经是秦倦的刀。

    是温山眠当初无数次试图用匕首刺杀他,不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之后的某一天,秦倦送给他的。

    阿一说,这曾经是先生最喜欢的武器,全世界也只有这么一把。

    温山眠当时并不明白,蹙眉道“那他为什么给我”

    那时即便阿一教温山眠喊秦倦先生,温山眠也是不会喊的。

    是等到后来他渐渐喜欢上秦倦,才第一次称他为先生。

    听见的秦倦回头,戏谑地笑他,像是在嘲讽他反复攻击完自己后又自行改态。

    可温山眠却并不介意,并且在往后的每一天,都一直在朝先生靠近。

    因为他总记得阿一那时给他的答复是。

    “可能是因为太无聊了吧。”

    温山眠后来成为了猎魔人,这把刀是他唯一的武器。

    将心比心,温山眠认为自己绝不会在活着的时候把自己喜欢的武器赠人。

    除非他认为这把武器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但即是如此,也不会赠给随便的人。

    所以那时候温山眠就知道,先生在期待他的成长。

    这个意识浇灌了温山眠心底的小小野心,让他在那样压抑的环境中,也能冒出前往更大世界的念头。

    就像他会爱上一个危险的人一样,从一开始,温山眠的内心就不像外表一样趋求安定。

    幼年的经历让他天然渴望拥有自己的力量,而秦倦的存在则为他量化了这个力量的标准。

    先生看见了他蛰伏在心底的渴望,他也看见了先生潜藏在眼底的期待。

    所以前往大岛无论是对温山眠还是对秦倦来说,其实都是必行之路。

    远在客栈三楼的秦倦看向窗外没有边际的大海,而近在身边的巴毅则看向温山眠。

    良久,有些许意外道“没想到您也是因为这个啊。”

    温山眠说“出去的人也是因为这个吗”

    “是啊,不过和您还是有点儿不一样的,您太平和了,要是他们都和您一样平和,我或许也不会那么担心吧。”巴毅叹口气道“我们这出去的孩子都比较愤怒,而且一个比一个年纪小呐,大青他哥已经是里边年纪最大的了,就是怕那些孩子们稳不住,为了护着他们才去的。”

    “愤怒为什么愤怒”

    “愤怒家人死了,愤怒力量不够,也愤怒祖训,他们认为祖训太迂腐了。”巴毅有些难堪地笑笑“这或许就是巴尔干的矛盾了吧。您别看巴尔干这幅样子,其实这大半年下来,每个人心里都不太好受,我们搞的这么热闹,只是因为如果不热闹的话,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了。”

    他说话的同时,温山眠的脚步也渐渐从僻静的武器商铺重新转回到中心区域。

    巴尔干的热情在这里与他重逢。

    哪怕入了夜,广场上也依旧聚了不少人。

    他们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聊天的聊天,身体里像是有花不完的力气。

    那满载的歌声与欢闹,实在是同巴毅口中“所有巴尔干人都是带着罪过出生的”这句话相去甚远。

    也不太像是有一船人在外面未归的样子。

    但这欢闹只是浮于表面之上的,倘若静下心来仔细瞧一瞧,就会发现巴尔干的海岸边永远都有人,热闹的酒馆前也近乎奢侈地挂起了几十盏油灯。

    那油灯于暮色下齐放光芒,耀眼至极,哪怕隔着远远的海洋,约莫都可以瞧见其亮光。

    广场中心的人更是欢闹一会儿便会停下来,眺望远方。

    眼神里带着外人看不明白的情绪。

    “祖训说巴尔干人有罪,但继历史被摧毁,连族长一脉也没保住之后,巴尔干其实就已经渐渐失去主心骨了。新生代的巴尔干人和以前的巴尔干人想法也已经不一样了。他们没办法再对祖训感同身受,也没法再接受自己出生就要赎罪这件事,比起回到母树身边的教诲,很多年轻人都更渴望得到力量。”

    “大青、阿方索、阿方索的姐姐海枝他们都在这个行列之中。”

    “像我母亲这样老一代的巴尔干人自然不赞成,但谁能拦得住年轻人远洋呢”

    “我作为中间一代,小的时候族长还活着,我受其引导,愿意为祖训回到母树身边,但我也经历了对血族的反抗,所以我也能理解年轻的孩子们渴望力量。”

    “所以说,不仅巴尔干的船迷了路,我们巴尔干其实也迷路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存稿箱和大家的最后一次见面,明天开始就是茫茫我啦

    竟然有点点害羞

    感谢在20210506  18:11:0520210507  16:52: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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