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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55玫瑰刺
    雨水集隔壁是一家花店。

    老板娘三十多岁, 几年前没了丈夫,带着上小学的儿子一起生活,梧桐里这边平时的人流不大, 除了熟客, 很少有人会来店里买花, 大多都靠接网上的单子。

    所以生意时松时紧。

    有时候老板娘忙不过来, 孟听枝也会过去帮忙修修叶子,做点基础活, 老板娘时不时给她送花,推拒不掉,也算礼尚往来。

    但因为自己那个笨蛋儿子,做作业特别费劲,经常不得不去请教孟听枝, 老板娘总觉得孟听枝跟他们当邻居真是吃了大亏。

    今天, 孟听枝第三次剪玫瑰刺扎手, 老板娘直接从柜台后弹起来。

    “行了行了,大画家, 再剪下去你这双手要搭在我这儿, 我可赔不起, 今天就那一小把, 你赶紧放那儿, 我待会儿自己来。”

    孟听枝用拇指指腹按着中指冒出一点血的小圆处, 尖锐短促的疼,叫人骤然从走神中清醒。

    她放下剪子, 去洗了手。

    手机横放在柜台上,正放着赵蕴如近期大爆的电视剧,瓢泼大雨, 男主角为了女主角雨夜开车狂奔。

    “这年头有钱人真会为了爱这么不惜命”

    老板娘方姐撇撇嘴,不太信,转头看从一堆姹紫嫣红花束里头走出来的孟听枝。

    “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心不在焉的,画室生意不好”

    孟听枝抽纸擦了手,笑道“什么时候好过”

    方姐扭头往斜后方的墙上一指,“就你这样,逢人一开心了就免费送画,生意能好才怪。”

    “哦,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了,我答应给舟舟画的情侣头像,还没画。”

    舟舟就是老板娘的儿子。

    提起儿子,方姐就没有好脸色,手指点屏幕,浪漫煽情的男女对话戛然而止,“你千万别惯着他才几岁啊就知道在班里喜欢女生了。”

    孟听枝“可是答应了小孩子的事不能撒谎。”

    “你当他那个班级前十怎么考”方姐嗤一声“是他班里那个萌萌小姑娘说不想跟笨蛋玩别的不行,早熟这套我儿子那真是拔得头筹,他那天还特意跑来问我,明泽哥哥和枝枝姐姐是不是男女朋友我问他,你知道什么叫男女朋友么就瞎问,回答的头头是道。”

    “明泽哥哥老是来找枝枝姐姐,我下课也想找萌萌玩,我喜欢萌萌,所以明泽哥哥喜欢枝枝姐姐。”

    “我就这么跟他说,多的是哥哥来找你枝枝姐姐,萌萌也不是只跟你玩,枝枝姐姐不喜欢明泽哥哥,萌萌也不喜欢你,快点的方舟,赶紧把作业写了,别整天想有的没的,哇,气的那死孩子晚饭都不吃了。”

    孟听枝噗嗤一笑。

    这对母子相处不像母子,总之很可爱。

    孟听枝被方姐塞了几支粉红色的戴安娜,回了画室。

    拿玻璃瓶盛水养着花,放在背阴处的台子上。

    酒瓶架上又多了一个新瓶上周从红泥馆带出来的葡萄酿,喝酒的时间地点是在上周打烊的三生有信门口。

    那晚,他把那句“你还会告诉我吗”问出口,孟听枝忽然清醒似的按断了电话,她在追究什么呢告诉他也没有意义了。

    她现在很好,也不是十六岁敏感自卑的孟听枝,可能还没有完全从过去走出来,但已经学会了凡事朝光明处想。

    这两天,周游和施杰闹分手。

    施杰母亲生病,他打算辞职回老家照顾,周游想陪他一起,他不肯,吵了两句想跟周游说分手,周游差点被他气死。

    她说出来的安慰,都叫周游吃惊。

    “枝枝,你记不记得去年,孙淑淑和钱明分手,我说她当初就不该和钱明在一块,你说也许是真的很喜欢,所以即使知道机会渺小,也想试试。”

    听到自己过去说的话,孟听枝愣了愣,随着周游的话音,仿佛看见过去的自己站在自己面前。

    无星无月的夜,天色黑得如化不开的墨,傍晚就变了天,阑风伏雨,这会外头雨势渐沉。

    雨声很大。

    像一盆又一盆水在小楼屋顶上狂泼猛浇,房子成了一个紧闭又潮湿的空间,被哗啦水声密不透风地包围,闷沉雷声肆无忌惮地游行其间。

    有一瞬,跳了电。

    灯光短促地暗下,再明。

    她陷落黑暗时,面色柔和,眼眸似静湖,清亮得如映着一捧月色,慢慢试着回答电话里周游的问题。

    “因为我忽然发觉,当人不够爱自己的时候,会觉得为人受委屈、为人牺牲就是一种爱。”

    “其实不是,爱不该那么难受。”

    雨声注入她温和的声线里,像一种有安抚作用的白噪底色。

    周游沉默了会儿,忽的被点透一般,低低地应了一句“是,是不该那么难受的,可我现在跟他都很难受。”

    又聊了会儿,孟听枝又安慰了几句,周游心情舒缓了点,打算再去找施杰聊一聊,话题这才算过去。

    外头的雷更大了。

    周游在那边害怕地说“枝枝咱们先挂电话吧,之后聊,这天气打电话会招雷吧你在画室吧,回家注意安全啊。”

    “好,那之后聊。”孟听枝淡笑着应,挂了电话。

    周遭陷入暴雨声下的空寂。

    她唇角弧度慢慢淡去,忽的想前年在三百公里外的云安古镇,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摧枯拉朽的暴雨夜。

    停电后昏暗的酒店房间。

    她裸足下地,不小心磕到茶几,有一个人将她抱在膝上,薄薄酒热隔着衣衫,那把金玉嗓子含混地问她哪里疼。

    雨势太大,孟听枝没打算顶着雨回去,给阮美云发消息今晚不回去了,叫她不要留门。

    从抽屉里翻出上个月做的一杯蜡,用那个充气口旁有颗祖母绿的打火机,“啪”一下,点着了烛芯。

    一拢昏黄光晕,颤颤巍巍,将画室空间映亮。

    她翻着几幅跟出版社约好的插画,交稿日临近,在一种发呆状态里做检查。

    倏忽,隔壁的猫撞出一串乱响,哀哀尖叫。

    孟听枝想起来隔壁花店的老板娘,今天带着她儿子回娘家相亲了,她养的那只黑猫一直四处野,估计现在淋了雨想回家。

    但花店的玻璃门紧闭,回不去了。

    大雨滂沱。

    雨幕几乎倾盖整个黑夜。

    孟听枝把手里纤细的折叠伞抖开,伞布被迅急雨滴砸得几乎不能支撑。

    找到隔壁门口,小猫的叫声更惨更清晰了,她手机开着手电筒功能,微微弯身,将一束光照过去。

    小黑猫缩在一个被淋湿的快递纸盒里。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伤,一直在叫。

    孟听枝想把它抱出来,一手抖抖晃晃地撑伞,一手探出伞外,温软地哄着“小咪,快过来。”

    不料,那猫猛然一蹿,猝不及防掀翻了她的伞。

    一瞬间头脸都暴露的雨里,她的眼睛顿时就睁不开。

    淋雨只是眯住眼的片刻。

    下一秒,就有什么将她完全遮蔽住,她恍然一抬头,脸上冰凉的水珠顺着发丝滑进纤细白皙的脖颈里,视线顺着头顶的黑色伞骨一寸寸往下移。

    那张意想不到的、上一次见是在梦里的脸,猝不及防闯进她的眼帘。

    不亚于另一种形式的暴雨浇头。

    孟听枝瞬间失语了,愣愣地仰头看着他为自己撑伞的样子,连时间过了多久都不知道,神思解禁,又愣愣地看这淋漓尽致的雨夜。

    半晌才发出声音。

    “你怎么在这儿”

    他面容平静,伞依然斜倾将她护住,极自然地说“来避雨。”

    三个字掷地有声,在脑子里绕了几圈后,孟听枝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她脚步停下,站在画室门口,差一点就要推开门,做梦似地回头看了一眼程濯带着夜雨潮气,又湿又黑的长睫毛在冷玉似的面庞上脆弱扇动。

    高大,活的。

    刚刚还躁动乱蹿的小黑猫,乖乖缩在男人单臂之间,见她转头看来,还依偎着男人,娇得不行地“喵”了一声。

    气氛已经尴尬到需要用猫叫来打破僵局了。

    程濯在屋檐下收了伞,斜靠墙边,积雨顺伞布哗啦流淌,将水泥地面洇出一道细长的深色。

    他视线扫向玻璃推门的金属门把,桃花眼里一片清明坦荡,又先了开口“门没锁,是推不动吗”

    声音悦人,配檐下噼里啪啦的雨声,躁中显静,很有乐意代劳的温和。

    她当然知道门没锁。

    她也并非在磨磨蹭蹭找钥匙。

    她只是纳闷,刚刚怎么就那么顺理成章的

    那会儿,伞掀了,猫跑了,程濯把自己的黑色大伞往孟听枝手里一塞,身手敏捷,弯身把猫捉回来,寻常到不能再寻常地问一句

    “你养了猫”

    孟听枝回“邻居的猫。”

    程濯低头看了眼猫爪子,他手上也跟着沾了点血,“好像是腿蹭破了,赶紧弄干吧,容易感染。”

    孟听枝能怎么说

    让猫自生自灭把猫还给我不需要你抱我邻居的猫

    还真需要。

    那猫就像跟他是亲的一样,他不过用手指撸了撸小猫的下颌,这个不争气的猫,一声声软软叫着,扭头动耳,开心得不行。

    他又说“有吹风机吗”

    “有。”

    还是肯定的回答,但孟听枝的声音已经越发迷茫了。

    “那走吧,把猫吹干。”

    孟听枝“”

    走去哪儿

    孟听枝与他对视,企图用眼底那点微不足道的谴责提醒他,这雨夜重逢的场景,不觉得离谱吗你不要这么风平浪静,好像一切本该如此的样子

    他察觉不到,点到为止地用那种担心猫的眼神催促她。

    顿了片刻,孟听枝压下心中一系列多余的问题,最后颇有牺牲感地看了眼正跟程濯撒娇的小猫,恨铁不成钢地暗自咬了下唇内的软肉,背过身,朝画室走去。

    对他低声说“那跟我来吧。”

    他就自然而然跟到画室门口了。

    孟听枝咽了口唾沫,无声转回身子,白皙潮湿的手指握着金属门把,稍稍一用力就将玻璃门推开。

    那杯手工蜡,已经燃到了干花和柠檬片的部分,一屋子清新暖香。

    “那个毛巾可以用。”

    孟听枝指了一下小沙发,没再看他,唯恐共处一室,托词去找吹风机,径直噔噔一阵风似的跑上二楼。

    身后的人在看她,她不回头也知道。

    找到吹风机和小药箱,又下楼,东西交到他手上。

    总有哪儿不对劲。

    孟听枝心想,那是她邻居的猫,他今天才第一次见吧。

    一见如故有必要这么热心的照顾吗他不是不喜欢小动物吗不是养小乌龟都已经算破例了吗这种放养的小猫小狗什么时候他都能接受了

    一连串问题在脑海里循环。

    孟听枝衣服湿了一片,刚刚她去楼上拿吹风的时候,顺便换了干爽的衣服,头发简单梳理后披散着,肩颈环搭着一条粉色毛巾,手里还另拿了一条白色的。

    下了楼。

    往那儿一瞥,小猫站在他腿上,他衣服也湿了,半肩的白衬衫都潮透,水汽氤氲地贴在手臂上。

    小黑猫仰着头,乌玻璃球似的大眼珠子定定瞧着他,他给消毒包扎也不乱动,半点没方姐平日嫌弃的“这死小猫闹腾又费劲”。

    他一手吹风一手拿毛巾,像照顾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细致妥当,小猫受用极了地软糯叫着。

    直到吹风机呼呼的声音停止。

    他神情霁然,手掌稍稍一拍,小猫机灵地蹿下他的膝。

    猫像电视剧里插播的短暂广告,刚一消失,正题部分就不可避免地迎面而来。

    孟听枝站在画架旁边,问回最开始的问题“你怎么会来这附近避雨啊”

    话一出口,孟听枝就后悔了。

    避雨这理由好烂好假,他如果回答,那必定是更烂更假的回答

    果不其然。

    他又用那副即使显而易见在无中生有,也理所当然并一本正经的样子说“在附近散步。”

    孟听枝蹙起的眉心定格,她都为这份硬尬,暗暗攥紧手指。

    但他云淡风轻。

    可以,够烂够假。

    孟听枝想,如果再问下去,必定是究极烂和究极假,拦不住他的,他脑子比之常人起码多出两个处理器。

    按常理,她这个时候应该问他上周那通深夜电话的事,然后他解释那通电话与这个暴雨夜他来梧桐里散步有什么联系。

    说到底就是因为她,问不问只是个流程而已,总归不是去那处门可罗雀的名人故居赏风景。

    但孟听枝不问。

    她偏这么说“没想到你对近代文学那么感兴趣。”

    程濯始终自若的神情,愣住一瞬。

    孟听枝好心提醒,伸出一根手指,朝名人故居的位置指“就是刘晟漆先生,这边没什么好逛的,除了那个故居。”

    孟听枝确定他不认识刘晟漆。

    因为她从小住在老城区,也是搬过来才知道有这么一位名人,据说是小说家,也写过现代诗,但作品由于尺度和思想问题不适合选入教材,知名度极其低。

    很好,终于把他给尴尬住了,估计那比常人多出两个处理器的脑子此刻“刘晟漆”后头跟了一圈循环问号。

    半晌,他缓过劲来,不置可否的“哦”一声,将肩上黏住的湿衣服扯了扯,另一只手里还有猫用过的毛巾。

    “雨很大。”程濯看了眼她手上多出来的毛巾。

    “对。”

    孟听枝指了下他的手,“那个毛巾,猫用过了,你给我吧,”她伸出手问他要,接过来丢到折叠椅上,说“我带回家洗。”

    大概以为孟听枝手里的另一条白色毛巾是给他的,他一脸静等下文的样子,孟听枝根本不可能视而不见。

    她满身无事发生的平静,关切地看着他说“你衣服湿了。”

    他又看了眼毛巾,久候多时的“嗯”了一声,在等她接下来的话。

    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碰上。

    半晌,孟听枝拿毛巾的手,伸出去。

    指向门口。

    “那你赶紧走吧,回家洗澡,小心感冒。”

    说完,她不顾某人已经变掉的脸色,直接朝门口走去,玻璃门一推开,潮腥的夜雨气息涌进来。

    孟听枝回身,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雨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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